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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故事之一

蒋子龙文集.1,蛇神 蒋子龙 6251 2021-04-06 06:21

  一路都是触目惊心的提示——“←∨ ∨急弯直上”、“/∨ ∨ ∨连续急弯”;一路都是惊叹号——“危险!”“窄路!”

  好心的山里人还嫌这样提醒不解气,在经常出事故的地方干脆竖起一块块大标语:“前面易翻车!”“前面常出事故!”“替你的家人想想吧!”……

  这不是人走的路。当初是山鬼跳舞踏出来的一条小道。只有铁弓岭的人才相信,这些可怕的路牌绝不是危言耸听,可以说是由在此丧生的人们的亡灵建起来的。只要能引起司机的注意,让玩轮子的人别打盹儿,别走神儿,别眼花,别开快车,别急转弯,无论用什么词句吓唬他们一下都不算过分!在这样的山间土道上,死亡是一瞬间的事。然而死亡后的麻烦事却很多。汽车可以不要了,死者的遗物也可以马虎,但尸体呢?“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如何向亲属交代?四百里铁弓岭号称“动物的乐园、昆虫的王国”,一个大活人落入这深山老林里都十分不妙,何况是一具没有生命的躯体,那就更惨!

  尽管如此,世上不怕死的人仍然层出不穷。

  白色面包车就像一个发疯的精灵,在这鬼跳舞的山道上仍然保持着六十迈的时速,全不把一个个迎面扑来的惊叹号放在眼里,而且满不在乎地鄙视一切天地鬼神以及大自然的规律和暴力,竟在傍晚出发,连夜翻山。正常人在白天行车尚且胆战心惊,冒九死一生的危险。铁弓岭的夜晚,连动物也不敢轻易出窝,倘不是被逼红了眼,不是碰上了诸如奔丧、吊孝之类十万火急的倒霉事,有谁肯拿生命当儿戏,冒这九死一生的风险呢?更何况汽车司机还是个外号叫“二姨”的小伙子,细心少语,说话娘娘腔儿,真实姓名叫刘二根。车上坐着一个披麻戴孝的汉子,旁边放着一个献给死人的花圈,还有一个也许是送给活人的花篮。

  在铁弓岭这个神秘的王国里,最大的精灵、最可怕的魔怪是铁弓岭本身。由于它优越的地理位置,奇特的山脉走向,形成了它特殊的气候条件,各种各样的动物和植物都可以在这儿建造自己的安乐窝,昌盛不衰地繁衍后代。这里什么怪事、什么稀奇的东西、什么反常的现象都有,如果人们只凭借经验、习惯和正常的思维,在铁弓岭这个秘不可测的宇宙里肯定会到处碰壁!山这边晴,山那边阴,山顶上狂风暴雨、雷电交加,外带雷电轰不开、风暴吹不散的浓雾。雾、雨、风、电协调一致,竞相施威。面包车像个可怜的小爬虫,在艰难地挣扎着,尽管它有足够的油和电,开足马力也闯不出铁弓岭的魔掌。打开全部车灯,也无法穿透那如墙如布的雨帘和大雾。

  一闪即逝的电光,照出了群山那狰狞凶恶的嘴脸,仿佛立刻就要从四面八方压下来,把面包车碾成泥浆。从四周黑森森的原始森林里传出一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吼叫声,似要吞掉一切生灵,把面包车推下万丈山崖。文明人连同他的现代化工具,在铁弓岭的暴力面前,显得那么孤单可怜、软弱无力。前进无法,后退不得,阴森可怖的黑暗中藏着杀机,山野间各种奇怪的声音汇成轰轰隆隆的鬼叫,一声紧似一声……

  一夜之间仿佛经历了春夏秋冬四个季节,铁弓岭腹部的河流湖泊里可以游泳,炎热如盛夏,铁弓岭西北面的卫士山顶却覆盖着长年不化的积雪。明明是从亚热带出发,却一次又一次穿过热带雨林和温带的地貌。阴晴无定,风雨无定,说来就来,说散就散,一会儿东风,一会儿西风,一会儿南风,一会儿北风,一会儿旋风,风向不定,一时一变,气象学和地理学上的概念全被铁弓岭搞乱套了!

  当脏稀稀泥糊糊的面包车终于爬出了铁弓岭,像个醉鬼一样摇摇晃晃地闯进福北城时,它却又冻得打哆嗦,险些没有翻倒。车和人都渐渐清醒了……

  这里是温带。惊蛰早过,已近春末夏初,仍然寒意料峭。天空飘洒下一场似雪非雪、似雨非雨、似冰雹非冰雹的东西,大小犹如米粒。砸在人脸上像沙石,落进脖颈里立刻化为凉浸浸的冰水,撒在马路上则如同给柏油路面又盖上一层薄冰。大卡车翻下护城河,载满乘客的公共汽车冲上便道闯进饭馆,至于两车顶牛或撞断电杆和小树的事情更是时有发生。总之,这样的早晨是够热闹的了。

  但最倒霉的还是那些骑自行车的人,在拐弯时稍有不慎就会摔个大跟头,如果遇有紧急情况使用了前闸,车轱辘打横,也会摔个仰面朝天。拥挤处若有一个人摔倒,就会引起连锁反应,像踢倒一溜立起的砖头,一个压一个,哗啦啦倒下一大片。

  天空像一张奸人的脸,阴沉沉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一切。然而每逢这样的天气,人们却像过年一样开心,以中国人特有的善良、忍耐、乐天和幽默的品格,宽厚地对待大自然的恶作剧。摔倒的人嘿嘿一笑,旁边看热闹的人哈哈大笑,自己摔倒不觉特别倒霉,被别人刮倒顶多也就是抱怨几句。不会像往常那样斗嘴吵架,肝火大发,更不会拔拳相向。大街上时有车倒人翻,大家嘻嘻哈哈,发出各种各样的笑声。

  面包车在红楼剧场门前停住了。

  这儿的气氛却有点异样,剧场门前也有一条宽阔的柏油大道,一头通向五月广场,另一端连接福北市的闹区。

  在这里摔跤的人照样有,却很少有人大呼小叫,更少有行人嬉笑喧哗。摔倒的人只觉尴尬不觉好笑,即使有人摔得过疼,顶多也就是咧嘴苦笑一下,借以自嘲,掩饰其狼狈。亲眼目睹别人倒在地上出洋相的人,似乎也感觉不出这有什么可笑之处。因而,大家默默地摔,默默地看,默默地走,默默地骑,默默地幸灾乐祸……偶尔也能听到一两句低沉而凶狠的咒骂声。但听不清是骂人还是骂天气,骂街的人无所指,听的人也不拾茬儿。世上有愿意拾金钱的人,哪有愿意拾骂的呢?

  人们走在这儿为什么变得如此庄严肃穆,不敢有任何轻薄非礼的举动呢?莫非这儿是块风水宝地,能驱邪镇魔,让一切从这儿路过的人都不得不肃然起敬?红楼剧场的风水当然不小,它是福北地区的“人民大会堂”,最雄伟,最豪华,最宽敞。剧场里的设备也最齐全。本地区重要的会议都在这里召开,各界的大人物到福北来讲课或作报告也非红楼剧场不行。外地的名演员、大剧团来福北演出更是要登红楼剧场的舞台……剧场所坐落的这个红楼地段,也堪称是福北市的“首都”,是城中之城。建筑优美奇特,街道宽阔整洁,环境幽静。全市最高级的“干部楼”、“专家楼”都建造在这一带。著名的“地委大院”——地委和市委及直属各部门领导人的家属宿舍,就在红楼剧场的左侧。在普通老百姓的眼里,红楼一带是神仙住的地方,是“福北的天堂”,谁能不对它高看一眼?!

  其实,行人走到这儿不敢嬉笑是另有原因。近来,红楼剧场变成了福北地区的“八宝山”。

  十年冤狱,哪个庙里都有屈死鬼。因此现在平反昭雪的事就特别多。为了安顿已死的灵魂,也为了抚慰还活着的灵魂,一个接一个的追悼会在这里举行。但不是所有人的追悼会都能够登红楼剧场的大厅,要按照死者的级别和名望排队挨个儿,决定先后的次序,确定追悼会的规模——先是地委级的领导干部,其次是市、区、县、局级的领导干部,然后是各界知名人士……

  人们走在这儿,怎能不发瘆?怎能不生出一些悲戚之情?即使是跟死者毫无关系,八竿子也打不着,没有感情,掉不下眼泪,至少也得摆出一副愁眉苦脸、痛哉惋惜的样子。人嘛,感情的奴隶,社会的动物。社会变了,感情怎可不变?前些年,社会上流传着一句警言:“生活里没有观众席!”这岂不是说,人人都应该是演员?

  今天,有幸成为红楼剧场追悼会主角的,正是一个优秀的演员。请看剧场门前的讣告:

  我市第三届人民代表大会代表、省政治协商会议第三届委员、著名京剧演员、地区京剧团前副团长花露婵同志,在“文化大革命”中被迫害致死。现定于三月十七日上午九时,在红楼剧场为花露婵同志举行追悼会……

  她真美,美的清雅,美的纯洁,美的让人眩晕。看上去她还像个小姑娘,脸上没有化妆,头发和睫毛也未加任何修饰,微微笑开的双唇像一朵小巧的荷花。在花骨朵一样好看的鼻梁上端,生着一对大得惊人的眼睛,乍一见面给人的印象很强烈,仿佛占去了小半个面孔,破坏了整个脸部线条的娇柔和谐的布局,却表现出一种特有的力和美。她像在梦中一样微笑着,带着希望的、忧悒的、遥远的目光……

  她的眼睛和每一个人都打着招呼,而且不影响她和所熟悉的人进行倾心交谈。今天任何一个见到她的人都不可能无动于衷,或是喜欢她、崇拜她、感谢她,或是嫉妒她、憎恨她、嘲笑她,爱、哀、悔、怨、恨……不论是哪种感情,人们对她都动了心,动了真情,难以再保持心境的平和——

  她还是那样妩媚、天真、脱俗,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里望着她的领导、同事、朋友和敌人。她真的不计较过去的恩恩怨怨?不,不可能!她也是人,而且是个感情极为丰富的演员。她那被苦酒反复浸泡过的心房,不可能像她现在甜美的笑容一样被所有的人爱,她也爱所有的人。

  她在问:

  “你现在满意吗?”

  “你有些后悔了?”

  “别难受,我这样不是挺好吗?”

  ……

  不同的人听到了她不同的问话,在心里发出了不同的惊叫:

  “花露婵!”

  “你……”

  “露婵!”

  ……

  红楼剧场的前厅里掀起一阵骚动,这是从每个人心灵深处刮起的风暴,它带来的慌乱和不安,几乎破坏了追悼会上应有的肃穆哀伤的气氛。太悲则易怒,怒生恨;缺德则心虚,心虚就怕鬼!所有的人都脚步庄重,表情沉痛,活人跟活人之间也多半只点头不吭声,非张嘴不可也是慢语轻声。每一个刚进来的人都要站在她的照片前端详一会儿,这一刹那,在她的目光中看到了自己的灵魂,看到了自己的全部生活。各人的心境和神情都不一样,极端复杂,也许都是真诚的。死人的目光就是透视活人灵魂的摄像机,能把人们此时此刻的心理状态准确地拍摄下来、记录下来。难怪这些来参加追悼会的人受到如此强烈的震撼,这一瞬间连感情都得到了净化。有人想哭,痛痛快快地大哭;有人想笑,不敢大笑也在心里偷笑;有人想下跪,有人想捅自己一刀,也有人想点燃一包炸药,把在场的所有人连同红楼剧场统统炸毁。但是,没有一个人出声,没有一个人动作,大家都低下头,默默地找一个合适的位置站定。

  她,依然笑得那样甜。

  谁都难以相信有着这样一副容貌的人会死去。没有一个人能够看上她一眼就把眼光挪开。等你离开之后,这脸这眼神就将深刻地印在你的记忆里。她不是那种只有一张漂亮脸、内涵却很肤浅的演员,那种演员无论脸蛋子长得多么好看,让人一眼就可以看透,不想再看第二眼。她的脸永远看不透,就因为她的目光很深,老有新的内容、新的发现。然而,照片四周的那一圈黑框儿,下面吊着的那朵洁白的小花,提醒人们,这张脸实际已经不存在了。她显得那么孤寂、那么纤弱,周围连一个亲人都没有。然而她又是多么骄傲……

  过去,这面大墙上挂过梅兰芳、马连良、裘盛戎、白杨、上官云珠、赵丹等戏剧和电影界大明星的照片。以后换成了党的主席毛泽东和国家主席刘少奇的大幅照片,再以后换成了马、恩、列、斯、毛,再再以后换成了伟大统帅一个人身穿绿军装的巨照,再再再以后又换过几回……如今,她也是一个人独占这面洁白的大墙,居高临下地望着大千世界……

  在她的照片下面立着一大排花圈,有地委领导同志送的,也有宣传部、文化局和各剧团送的。这些花圈也像演员一样,一天变换一个角色、调换一个位置。今天放在左边,上面挂张白纸条哀悼花露婵,散会后搬回库房。明天站在右边,换上一张白纸条又去哀悼另一个亡灵。人间的许多事情,只注重形式,而不是内容。你糊弄我,我糊弄你,活的糊弄死的,死的糊弄活的。大家心里都明白,但不可戳穿这可爱的必不可少的小小骗局!

  今天这场追悼会的主持人是新上任的地区文化局局长周凤起。在这种场合他也许是最镇定自若的一个,早就站到前面自己应该站的位置上,耐心地等待着,等时间一到他就宣布开会。花露婵追悼会筹备组的人不时地跟他商量一些问题,他条理清楚地下达着各种指示,头脑冷静地掌握着幕前幕后的各种重要情况。他思虑周到,任何一点反常的现象都会引起他的警觉,今天来参加追悼会的人特别多,使他不解。他在当局长之前当过多年组织处长,有举办各种会议的经验。原来他估计,像这样性质的追悼会,再加上今天天气不好,虽然通知了一百人,能来八十人就不错了。谁知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光是签到的就超过了一百五十人。显然有许多是戏迷和花露婵的崇拜者,他们得到消息不请自到。还有一些看热闹的人,站在院子里,堵在门口边,看见一个文艺界的名人进来就扭过脸去瞧,然后交头接耳地议论半天。周凤起的心里大为不满,他们来这里是为了看活人,而不是悼念死人。不该来的来了这么多,该来的却不来!最使他犯愁的就是花露婵的亲属至今一个没到,应该由死者亲属站立的地方还空着。按这里的惯例,追悼会上应该有死者亲属讲话,结束时由领导同志向这些亲属表示慰问,没有这两项程序追悼会就好像有重大的缺陷。也许可以让花露婵的好朋友或同学讲几句话,渲染气氛。挑选谁比较合适呢?方月萱、武班侯……不行!没有一个合适的人,周凤起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现在惟一的指望就是吴性清的悼词了……

  吴老夫子站在一个角落里,不和任何人交谈,也不敢看花露婵的遗容。看得出这个不善激动的人正尽力克制着已经激动起来了的情绪。他对她太熟悉了,不用看墙上的照片,他甚至可以闭上眼睛,花露婵就能出现在他面前——在舞台上戏装重彩的花露婵、台下身着便装的花露婵和在牛棚里一身鬼服打扮的花露婵,在他眼前叠映。他那已经负荷过重、屡出故障的心脏,几乎承受不住这里沉重的空气。他本不愿意出这个风头——代表地委宣传部和文化局党委向花露婵致悼词,他宁愿站在人群里在心里默默地回忆一番、悼念一番。可是从文化系统再也找不出能为花露婵念悼词的合适人选,他好在也当过几天京剧团的团长,总算能称得上是花露婵的“老领导”。更重要的是他对死者的痛惜、尊敬和怀念,使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拒绝为这样一个人致悼词。

  他终于还是忍不住抬起头,同花露婵的目光相遇了,胸腔内一阵抖动,万端感慨撕扯着他的良知和感情,一股莫名其妙的冲动像铁钳子一样拧住了他的五脏! 蒋子龙文集.1,蛇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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