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咸鱼翻身
又是一天,这一天天过得可真慢真长啊!
能够熬下来就很不容易了。郭存先回到监号已经是晚上了,他觉得自己有些扛不住了,就把“号饭”强吞下去:两个窝头、一小碟咸菜和一碗清汤。最可怕的是不知熬到什么时候算个头,后边还有多少个这样的日子在等着他。对于一个失眠者来说夜里难熬,对于一个接受审讯的囚犯来说,白天比夜晚更难熬。
什么叫失去自由?“犯”字的左边是犬部,这就是说当了犯人半只狗,不再是完全意义上的人。你有屁股,不得到允许不能坐;你有双腿,却不能自己想站就可以站起来,想走就能走出去……你身上的任何一件器官都不再由你自己支配。甚至连令人毛骨悚然的监号,此刻都成了他向往的地方……到夜晚回到监号,至少还有坐着或躺着的权利。
在有警察看守的时候,监号里的犯人都用相同的姿势在床前静静地坐成一排,腰身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头,两眼正视前方,一个个像出家人在静修。世间的事就这么别扭,人在失去自由的同时,一定还会有所得,这就是逼着你多想好多事……即便是自由本身,伸缩性和变异性也很大,有时自由度愈大,说不定自由愈少;自由度愈小,或许自由愈大。就像王顺食品厂里的鸡,想要它们多下蛋,就得剥夺鸡的自由;养猪场想要猪长肉快,也得把猪关起来。倘若能利用蹲监狱这个没有自由的条件静修,给大脑和心智以最大的自由和想象空间,一定会获益匪浅。不然监号里的这些不自由人,为什么都还活得劲儿劲儿的,能吃能睡,无病无痛?他们一定在心理上都有一套对付不自由的办法。这也是一种功夫,一种修炼。郭存先之所以还能撑得住,是认准了一条,自己不是一般的犯人,他不相信上边那些跟他有联系的大人物会不管他。还有那些记者,国内的,国外的,听说他出事还不炸了窝,这对上边就没有压力吗?没有了他的郭家店很快就会垮下来,这么大的责任,下令抓他的人真能够扛得住?
商易的那份号饭还摆在郭存先床头的小板凳上,引诱得许多眼睛老往这儿瞟。如果是给别人留的饭,恐怕早就被监号里人抢着吃了。商易的饭,却没人敢动。有人认为他今天晚上不可能再回到这个监号里来了,以屎蛋的表现最为激烈,口气也最肯定:“这一天下来,这家伙肯定被收拾惨了,你以为警察就那么好糊弄,那么好说话?如果还让他留着一口气儿,也会黑白连轴转地进行突审,还想再回到号里来睡觉是没门儿了。”
有人反问他:“如果他扛不住把什么都撂了,不就可以回来了吗?”
屎蛋说:“撂了就更麻烦,那得戴上手铐脚镣被关进单号。要不这家伙就太危险了,谁知道夜里还会死谁呀?”
“那还用猜,没有别人肯定是你!”
屎蛋翻翻眼,“敢,我借给他个胆儿!”
“哟,夜猫子落在鸡巴上——鸟不怎么样架儿还挺硬!”
“是啊,人家不在这儿看你牛的,怎么俩眼珠子老瞅着他的饭不敢动呢?”
“老子今天胃口不好,我自己这份还是强塞的哪。”
“嘿,你早说呀,我们替你打扫。”
“屎蛋,听说你那点狗屁事很快就要判了,趁着还没走给咱哥们儿来个段子吧。”
“我的段子你们都听过了,还是让老鬼讲吧,他都快八十岁了还能干小闺女,多厉害!”
“你个王八蛋,我都可以当你爷爷了,你还糟践我?你那点能耐就是会欺负老头儿。”
“你个老王八蛋,要不是大疤瘌护着你,凭什么你就得在我前边尿尿?你不干人事光年纪大管个屁用!”
“狗嘴吐不出象牙,下流坯子一个。”
“什么,我下流?流到你妈的那儿啦?这年头下流又怎么样,你不下流又怎么来到这个地方?甭老充大尾巴鹰,表面上癞巴啦叽,你他妈背地里却专干缺德事。”
“你们还有完没有?”
“我还就没完了,老白呀,你给我测测字吧,今天感到审我的那个家伙不对劲儿,闹不好得重判。”
“那你随便说个字,我给测测。”
“来,来来去去的来!”
“来,繁写是三个人挂在十字架上……如来,已经来的,正在来的,将要来的,囊括万物,无边无际。如如不动,了了大明……没事,我保你不会被重判。”
“嗨,我说老白头儿,够神的,准吗?”
“准吗?你去掉吗字,光剩下一个准。还记得当年的东北王张作霖是怎么死的吗?他住在北京的棋盘胡同,又是大帅,两边有两个车保着,一个是永定门车站,一个是北京火车站,这是风水先生给他选的地方,一辈子万无一失。他如果就住在北京不动,谁也拿他没办法。可他偏偏要回东北,老帅挪窝了,一出关就叫日本鬼子在铁道上给炸死了,这叫当头炮!”
另一个囚徒凑过来:“那你也给我测一下。”
“你想测什么字?”
“有毛病的毛。”
“哎哟,你这小子胆儿够大的。”
“我就是要镇镇你,看你怎么测这个毛字?”
“你别给我设套,我测的是字。毛字,就是手的反写,所以姓毛的人物都擅长用反手,一生都是反着抓、反着干、反着来。四次反围剿奠定基础,然后反土豪恶霸,反蒋,反美,反修,三反,五反,反走资派……人家是伟人,反手怎么用怎么得心应手。你算什么东西,也敢用这个字?虽然你是闹着玩儿,可这也是天意。听我劝,这几天小心点。”
“去你妈的,小心不小心还能给我咬一块下去?大不了就是一个死呗,早死早转世。”
“哟,想的还挺美,就你这道号的怎么知道自己还能转世?”
“转世有什么新鲜的,人都是转世的,你看刚出生的时候都是满脸皱纹,跟小老头儿、小老太婆一个样,那不就是上一辈子的老头儿老婆转世的嘛。现在也就数转世为人最不值钱,转个动物都受保护,大熊猫呀、狮子、老虎就甭提了,就是转一头骡子,都能卖个汽车的价钱,而煤矿上死个人才赔个万八千的。所以像你我这样的,死了也就只能还转世为人。”
“咳咳咳,还有完没有?被审了一天就够烦的了,回到监号就这一会儿工夫可以乐和一下,还得要听你们讲课?来,我给你们说个段子,解解闷儿……”
听犯人斗嘴,你不能不惊奇剥夺舌头的自由有多么难,也最痛苦。号里人的舌头都被关了一天,即使没有全关住也别别扭扭地只说一些自己不想说的话。憋得太难受了,一回到监号,一有机会,就先解除对舌头的管制,大说特说胡说乱说争着说抢着说,重要的是要获得随便说话的快感。话语这个玩意儿真是好东西,无尽无休,无人能离得了它,没人能计算得出,人活一辈子要听多少话、说多少话……
人的大脑也是个奇妙的仓库,能保存一辈子所听到的很多话,凡自己说过的重要话都不会忘记。话语有时能创造奇迹,有时又是有力的武器……罪犯在被子弹或刑罚征服之前,都是先被话语的武器征服,那就是审讯。就在号友们嘻嘻哈哈、你来我往地乱戗戗中,一个年轻人坐到郭存先的床上来,他说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会在这种地方认识他这样的人物……他叫付新辉,二十七岁,原是银行业务员,财经大学毕业后刚工作了四年,却贪污了一千多万。他平时上下班开着自家的宝马轿车,有人问就随口乱说,一会儿说是跟朋友借的,一会儿说是打赌赢的……这年头什么样的朋友能把崭新的宝马让给你玩儿?他要给你宝马,你得给人家什么?有时他忽然想吃葡萄了,周末就坐头等舱飞到新疆,住在乌鲁木齐最高档的酒店里,把吐鲁番的葡萄吃够了,周日晚上再坐头等舱飞回来……
真是会作呀,是个人物!但毕竟还太年轻了点,钱一多,来得又容易,就不知该怎么糟了,张扬过头才被人盯上。他原打算再干半年,凑足两千万就出国,不想驾轻就熟地竟失了手。其实人家早就下好了夹子等他,还会逮不着?这个监号里还真是藏龙卧虎,郭存先为付新辉感到惋惜,生出一种惺惺相惜的亲近之感,禁不住称赞他是个人才,能够像变魔术一样搞来大钱的人都称得上是人才,这个时候发横财不是耻辱,至于最后失手了,那是命运的安排……
付新辉说:“您知道人才都是什么结局吗?就两条道,一是过人上人的日子,二是进监狱。您还不是一样,您是农民中的大才,要在过去是领袖一方的人物,现在还不是跟这些杀人越货、鸡鸣狗盗之徒关在一块。”
在付新辉的指点下,郭存先开始拿眼前的这些人逐个对号。
屎蛋,真名叫沈福民,是个大盗。专门围着二环线作案,他认为凡窗户对着二环线的机关和住户一定都麻痹大意,因为二环线上昼夜车水马龙,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在灯火通明中登高作案?他,偏偏就有这样的胆子和手段。在这次进来之前,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围着二环线偷了一圈儿,光是现金就到手三十七万……
被称做老鬼的叫刘全,是这个监号里年纪最大的,脑袋上顶着几根灰苍苍的干毛,一脸鸡皮。被抓进来的因由是奸污幼女,他们一共四个老东西,合伙奸污了邻居家的弱智幼女。他们中年纪最大的八十四岁,最小的六十七岁,另外三个人分别关在别的监号里。
测字先生白良,以年龄为序在监号里排第二。看上去还算干净,能说会道,犯的罪却非常下作,经常偷看儿媳妇洗澡,有一天趁儿子不在家就把儿媳妇给强奸了……真是邪了,当今社会上各种壮阳补肾的广告满天飞,好像无男不虚,无男不痿,怎么看守所里的这些糟老头子,不仅不虚、不痿,反倒性亢奋,成了性犯罪的主力?真是天道无常,人道也无常。
丁零零……刺耳的熄灯铃响了。说话的犯人们立马闭上了嘴,谁敢在这时候还出声,让查监的警察听到那可是自找倒霉了。几乎是踩着这警铃声,商易回到了监号。已经在床上躺好的犯人们又扭脸又抬脑袋地看着他,大家心里可能怀着相同的疑问,看看他变没变样,还是不是囫囵个的,按常规推算这一天他吃的苦少不了,让人好奇。商易似乎有意让大家看清楚,走到监号中间停了一会儿,回应每个人的注目礼,显得轻松自如,身上干净利索,显然并未受皮肉之苦,看上去比早晨离开监号的时候还更精神些。有些人的眼光跟他一接火,就赶紧扭过脸去装睡。他看到了小凳子上的号饭,也不问这是不是给自己留的,弯腰就抄起一个窝头,一口下去少半个。
郭存先将身子往床里挪了挪,用手拍拍床边,示意他坐下慢慢吃。商易顺手把放号饭的凳子也拉过来,坐在郭存先脑袋跟前轻轻地问道:“怎么样,还顶得住吧?”
警察突然在门口喊上了:“商易,你还折腾什么?警铃响过了没听到吗?”
商易屁股没动,嘴里还照样嚼窝头:“你不是看到了我刚回来吗?总得让我吃点东西吧?要不你们就别管饭。”
“嚯,一天不张嘴,一见到吃的舌头就会动了?”警察倒也不愿意跟他多纠缠,训斥几句就离开了。
郭存先问他:“你真的一天没说话?”
“反正都是死,干脆以死对死,张了嘴只会死得更快、更窝囊。”
“他们变着法逗你说话,你怎么就能憋得住呢?”
“你要是被大粪呛死过,也会憋得住的。有人就想杀你灭口,你若开口必死。法国有个很著名的老头儿叫伏尔泰,他说人有两件很难做到的事情,第一件是替人保守秘密;第二件是如何度过闲暇时光。这简直就是专对我们这些被抓进看守所的人讲的。”
商易吃东西就像往嘴里倾倒一样,没看他怎么嚼,眨眼工夫就把那些东西全倒进脖腔子里去了,抹抹嘴巴将脸凑到郭存先脑袋跟前,谈话变成了耳语:“还记得前几年外贸的大红人刘建梅吗?每年为市里创汇不低于五千万美元,为不到三万块钱的一个小漏洞被抓进看守所。下边的人立马去找主管市长,几乎没怎么耽误工夫就疏通好了上边的关系,马不停蹄地拿着领导放人的批示来看守所接人,可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他自己已经承认受贿一百多万了……他自己这么一秃噜,就是神仙也捞不动他了。无论你是什么人物,无论外面有多硬的关系,也不能把一个罪人从这里面捞出去。要想出去只有一条道,自己咬死口,我是无罪的。要救你的人也才有机会。何况这里本来就不是辩理的地方,不开口就是最好的雄辩,打掉牙往自己肚子里吞。”
有道理,要活命就得有足够强硬的意志。而意志不是命运,人的一生就是意志和命运抗争。商易对郭存先的态度好像格外好,是因为他的身份,还是因为他没有向警察说出他夜里曾经下过床的事?
转眼郭存先被抓进来一个月了,按规定拘留的时限已满,要么正式宣布逮捕,要么就得放他走人。所以,这几天的审讯就像干锅爆鱼,嗤嗤冒烟,翻过来掉过去,伍烈就想靠急火把他拿下来。里面也确实快烤焦了,连他自己都闻到了一股糊味儿,表面上却还能拿捏得住,耍过肉头阵,也说过不少话,但真正有用的不多,估计就根据这些口供恐怕还难以逮捕他。既不能正式逮捕他,那么会放他出去吗?据商易告诉他说,但凡有头有脸的人被抓进来,头一天说情的人最多,像潮水一样扑上来。一周后求情的人会逐渐减少,有人怕引火烧身,便知难而退了。到月底的几天最关键,如果这一天还不能把他捞出去,往后就难了。一个月之后基本就不会再有说情的了……
郭存先问一个关进来时间最长的号友,以前有没有抓进来一个月后又无罪释放的?号友说只是听人讲过,没有亲眼见到过。被铐着进来甩着手出去,那叫咸鱼翻身,哪能那么容易碰上?恰恰这一天上午伍烈没有提审他,又增加了郭存先的希望,莫非真是在研究怎么放他?他们肯定要先想好一套滴水不漏的说辞,既放他走,又不能承认是自己抓错了,以免他出去后得便宜卖乖,不依不饶地起诉他们。其实他们只要放他出去,别的事都好说,他可以立下保证不追究伍烈和后面指使者的法律责任。
到下午,监号的人谁都没有想到,竟是号长商易真来了个咸鱼翻身!
应该说在这个监号里数他这条鱼被腌得透,近一个月里就没有闲着过,有长时间地连续审讯,也有不让他喘气地突击审讯,就在宣布释放前的一分钟,还在经受轰炸式地审讯,连骂带吓唬的已经折腾了多半天,给他的感觉是自己不可能再活着出去了……既然反正都是个死,说是死,不说也是死,索性就死得像个人,让一切委屈、怨怼和愤怒都烂在肚子里,保留一个人完整的尊严。
谁知心如死灰地沉默了几分钟之后,审讯员突然口气一转,告诉他可以走了。他一时转不过弯来,不理解“可以走了”是什么意思?除去回监号他还能往哪儿走?警察很不耐烦地呵斥他:“叫你走嘛当然就是放你出去,你在这儿还没呆够啊?还想再多呆几天?”
正因为他什么都没有说,警察没有掌握真正能定他罪的证据,而外边想捞他出去的力量又很强大,时间一到就只能放人……郭存先蓦地有所悟,为什么咸鱼能够翻身?已经被腌咸的鱼,自然早就是死的了。而死鱼是不会开口的,你只有豁出去死,才能闭得住嘴。商易正因为能三缄其口,求死不求生,反而能死里逃生。死硬死硬,豁出去一个死,才能真正硬起来,惟有硬起来,才有机会复生。
世事难料,有时直路反不如弯路近。他心里忽然泛起一股莫名的兴奋,商易被意外释放似乎是对他的提醒,审讯员反常的大半天不露面也预示着点什么……看来这个地方也不是铁板一块,并不像传说的那般进来容易出去难。真实的情况是进来突然,出去也突然,你没有想到能进来,也会在你没有想到的情况下被送出去,他很有可能就属于这一类。
郭存先心里发躁,坐立不宁,耳朵仔细听着监号走廊里的动静,充满企盼……咸鱼都能够翻身,何况我还不是咸鱼,活这么大年纪翻身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最大的翻身就是建起了钢铁厂,偏赶上那年钢材大涨价,一年下来就赚了一个多亿,林美棠天天数钱都数不过来。按理说经历过那样一次大翻身的人,已经翻到了社会的最顶层,不会也不该再有翻船的事了……正想着翻身的美事,不料伍烈就来了,说是来看看郭存先,既不宣读正式逮捕令,又不说要放他走,这家伙的手里攥着什么牌?莫不是有意在刺激他,考验和折磨他的神经?先以不提审制造假象,给他以错觉,让他产生幻想,然后又毁灭他的全部幻想?
他玩儿得起,郭存先可耗不起,不如干脆直接捅破这层窗户纸:“你们已经关押我一个月了,今天是不是该放人了?”
伍烈轻描淡写地说:“经领导特批,你的拘审期再延长一个月。”
郭存先大怒:“你们还有没有王法?”
伍烈嘻嘻一笑:“这也是法律规定的,特殊情况特殊对待。”
郭存先一直心存侥幸,坚信外面想救他出去的人绝不会比想捞商易的人少,而且实力也会更强大。他之所以还没有出去,大概还是由于自己的态度。因为他跟商易正相反,人已经被关在监号里,可思想上始终还无法正视这个现实,老想跟伍烈辩出个理来……太想出去了嘴就咬不紧,态度也死硬不起来。
有希望就有所求,有所求就有弱点,就容易被戏弄。想想几十年来管过多少人,管过多少物,管过多少钱,怎么轮到这一天就管不住自己的舌头了?被关在这种地方,除去舌头还归自己管,别的也管不了啦。郭存先呀郭存先,你应该算是一条老咸鱼了,以前挨整无数,都是靠硬碰硬顶过来的。在那个拿着整人当饭吃的年代,靠敢顶敢撞顶出了自信,也顶出了威信,由一个木匠顶成了生产队长,再由生产队长顶成了大队书记……不怕挨整是你成功的一条经验,每当一次咸鱼必翻一次身,这回是怎么啦?
成功是失败的根源,你难道已经不能再挑战自己了?所以也就无法获得新的机会。莫非真是老了?你被延长拘留时间,就说明外面的所有搭救都没有起作用,或者是真正有分量的人物根本就没有想救你……他带着惊惧、自疑和自危,要求伍烈多给几片安眠药。
伍烈说不可能。他反问为什么不可能,你知道一个人天天夜里睡不着觉,能熬多久?如果我垮了,你是不是就省事了?你就不怕我留下一纸遗言,告你是精神迫害?
伍烈说不会的,你现在的失眠不是药物所能治得了的,是脑子里黑白转轴,跟自己较劲。如果你选择跟我合作,一吐为快,心里一块石头落地,自然也能在夜里睡安稳觉。
他说我心里没有石头,现在睡不着觉是叫你们给气的。
伍烈说你是被延长拘审时间给气的吧?到了这一步你应该清醒了,不要再指望有什么人会为你说话,别再对自己的将来抱不切实际的幻想了。
他说所有人都会经常思考自己的将来,但大多数人都是错的。我从不思考将来,因为我对将来看得很清楚。逮捕又怎么样?判刑又怎么样?每个人一生下来都被判了死刑,也包括你。无非有的缓刑期长一点,有的缓刑期短一些,长的不过就是七八十年,短的有几年、十几年。其实早几年又何忧?晚几年又何乐?
伍烈说这样讲太消极了,这不是你的风格。照你这么说人人都是混吃等死,那生命的价值又怎么体现?你当初又何必带领郭家店人发财致富?富了又有什么意义?人还是要活得有价值,活得有价值不容易,死得有价值就更难。因为死得没有价值会抵消活的价值。你是由于缺觉而思维有些混乱,我去给你找个大夫来看看怎么样?
他出去不一会儿,果然领着个上了年纪的医生进来了,老医生对郭存先打量个没完,又是摸脉,又是听胸,手指敲肋,张嘴看喉,然后东问西问没完没了,这岂不成了变相审讯?他腾地一下火了,呆在这里边是怎么回事你还不清楚吗?这还用得着问,你到底会不会看病?
老医生一点不着急,慢条斯理地向他解释,医生看病有四妙:称神、圣、工、巧。望而知之叫做神,闻而知之叫做圣,问而知之叫做工,切脉而知之叫做巧。四妙少了一妙,就不是好医生。若望闻问切一概没有,就是华佗再世,也只是逞能。
“好吧,经过这一番望闻问切,我究竟有什么病呢?”
老医生一口气说出了他身上的一堆毛病,肝脾心肾都不是很好,以胃和肺里的毛病最大,好像身上没有毛病的地方倒不多,神经衰弱并不是最主要的……但目前都无大碍。
郭存先忽然明白了,伍烈并不是真正要给他治失眠,而是想听最后一句话:目前都无大碍。也就是说眼下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人,他这是怕出意外。
临走的时候伍烈说熄灯前会让看守给他送一片安眠药来。郭存先生气地拒绝了,他感觉到自己今天的情绪格外恶劣,是由于反省商易的被释放而对自己不满意,也对刚才跟伍烈那番对话不满意,下了决心要管住自己的舌头,以拼死的硬劲儿闭住嘴,怎么看见伍烈一戗火,就全不是那么回事了,还跟他要什么安眠药,如果下了想死的心,还怕睡不着觉吗?自己的定力怎么就比不上才三十多岁的商易?当年的胆力、勇迈和智慧都到哪儿去了?
早晨,吴清源的车驶到公安局大门口,门卫敬礼放行,却斜刺里跑来一个穿着入时的女人拦住了他的车,车一停她开门就上了车,司机正想发作,却认出了她是《大化日报》的名记者安景惠。吴清源无可奈何地笑了:“我就想到了,在大化能做出这种事来的,除去安大记者再无第二人。说吧,有什么吩咐?”
安景惠脸上堆出迷人的笑容:“我要旁听你们上午的会。”
吴清源面有难色:“你可真是厉害,连我们内部要讨论一下案子的事你也知道?我们局里一定有内奸……”
安景惠以不见外的口吻磨蹭:“郭存先的案子不仅是特大新闻,还有许多值得往深里挖的东西,用我们的行话说是块大肥肉。我们老总说了,让我一跟到底,必须掌握第一手资料,好好写写这个人物的起伏跌宕,你吴局长无论如何得支持我。”
“这是有严格规定的,我们内部研究案子不许记者介入。”吴清源嘴上这么说着,但神色轻松,甚至是带几分赞许的样子鼓励安景惠跟自己泡蘑菇。皆因他此时的心情太好了,简直可以说是志得意满。抓捕郭存先是他从警以来最得意的一招棋,或许还是他为官以来干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先是造成既定事实,然后顶住了一轮又一轮来自各个方面的巨大压力,现在可以说大局已定。只要把郭存先一判刑,郭家店一完蛋,支持郭家店的人就不可能再闹腾了,某些人想借支持郭家店主政大化市的可能也就没有了,而自己的计划则会一顺百顺……他既然已经胸有成竹,对安景惠的要求自然就格外照顾,而且这个女人手里的这支笔自己也正用得着:“我同意你的说法,郭存先这个人物将来是可以写一部大东西的。但今天上午的会你进不去,也没有必要,今天不讨论具体案子,只原则地讲讲政策,对你没有用。不如这样,用我的车把你送到宣传部,你在那儿等我,我一散会立刻赶过去,再拉上宣传部长,咱们一起商量一下。”
这已经给足了面子,安景惠当然知道见好就收。她坐在车上,公安局长反而从自己的车里下来,让车掉头离去,自己则走进公安局的大院子,再奔楼上的会议室。专案小组的其他成员早都到齐了,他一落座就赶紧开场:“郭存先案件震动全国,现在各种媒体的记者不再去郭家店,都拥进了市委宣传部。市委书记高敬奇几乎每天都要过问案件的进展情况,我知道你们承受了很大的压力,这些天来非常辛苦,发现和掌握了大量证据,检察院的批文也下来了,正式逮捕郭存先。从今天起,郭家店案件进入正常的司法程序,我们这个临时应急的专案组也该撤消了。撤消前再最后汇总一下情况,该交接的交接,看看还有什么遗留问题需要提醒具体办案人员注意的,或者对案件有些什么要求、希望,都可以讲一讲,下午我要向市委常委会汇报。”
吴清源的话音刚落就有人举手:“好,老钱同志先讲,我们听听人大那边的反映。”
老钱自然就是钱锡寿,退休后到市人大当了个常委。但,光当常委平时并没有什么事情可干,而他又没家没业,非常需要有个事可干,于是又在人大法制委员会当了个主任。这下就在人大办公楼里有了一张办公桌,如果愿意的话他可以有干不完的事。钱锡寿精神抖擞,皱纹绽开,只是太瘦了,被高脚沙发椅衬得整个人都小了一圈儿。他嘴向里瘪,下颌往前挑,更像个小老太太了。但一张嘴,声音却依旧响亮尖利:“市人大常委会接到了一百多件代表提案和数百封群众来信,多数是要求公审郭存先,能够公平公正地将此案追查到底,查清他的后台、他的网络,查到谁算谁,也是对人民有个交代,对群众是个教育……”
他边说边打开眼前的文件夹,从里面抽出一大沓资料,以示所言不虚。然后接着说:“人们有个共同的疑问,像郭存先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出在我们大化市?如果没有领导的支持,他能有今天吗?既有今天,那领导又该负什么责任呢?我在不同的场合说过多次了,十多年前我就带队查过他,由于上边有人保护,使调查半途而废。现在看当初保他的人反而是害了他,调查他才是真正爱护他,如果当时能一查到底,无非是撤掉他党支部书记的职务,还可以当他的农民,也不至于像今天这样弄出人命官司,被抓进大牢。人大常委会有权了解案件的进展情况,希望公安局能跟人大法制委员会经常保持联系。”
好硬的口气,这是冲着谁呀?张才千、封厚?可市委书记高敬奇也没少去过郭家店呀?看来去过郭家店的,不等于支持郭家店,不经常去郭家店的,说不定倒是保郭存先的……复杂呀。钱锡寿的头一炮轰得会议室里冷了场,而吴清源并不喜欢钱锡寿在这儿放炮,你这是在轰谁呀?有些话是不能明说或说得太明,难怪大家都不喜欢他。但吴清源不动声色,似乎还轻轻笑了一下打破僵局:“钱锡寿同志不愧是搞理论的出身,提出了一个有意思的问题,郭存先现象不仅值得我们深思和好好研究,恐怕在全国也极富典型性,值得从理论上加以剖析和总结。也可以换个角度讲,调查他、批判他也是对他的一种成全和变相的支持,正由于上次我们对他的高规格调查,才使他名气大震,引起人们的好奇或者叫同情。后来也正是这种名气帮助他吸引了大量的投资,用郭存先自己的话说,挨一次整,出一次名,长一次肉。但,不可以混淆概念,领导同志支持郭家店的农民改革开放、脱贫致富,不等于支持郭存先刑事犯罪,也不可以将郭家店的经济现象和郭存先的犯罪活动等同起来。今天我们是讨论案件的进展情况,意识形态方面的问题另当别论。下面还是请伍烈同志简要地汇报一下案件的进展情况。”
伍烈讲的很笼统,他对这个以市委名义组成的大专案组不信任,怕泄密反而影响审案。但吴清源对他的话听得很仔细。吴清源身板挺得很直,在会议桌上高出别人半头,白皙的面孔上戴一副白色细边眼镜,目光冷峻,阴鸷而又骄傲,显得多少有些古怪。等伍烈一汇报完,他立刻接上话头说出自己的看法,显然是不想把这个例行公事的会延长下去,措词也干脆利索:“我看了这一个月来对郭存先的全部审讯记录,几乎没有实质性的交代,他的心理落差太大,不敢正视现实,仍然抱着很大幻想,以为我们不会也不敢对他怎么样。因此一有机会就大肆炫耀,为自己评功摆好。通过这几天的情况看,由伍烈主审他不合适,郭存先对伍烈有积怨,伍烈对他也是刺激和揭露多,策略用得少,不过这也有好处,可以消消郭存先的邪火,压压他的杀气。预审处副处长陈康从别的案子上下来了,以后就由他负责主审郭存先。陈康,说说你的想法。”
陈康矮胖,大头,秃顶,活脱脱一个寿星佬:“局长,我正熟悉材料,目前还没有什么想法,请在座的领导同志多给出主意。”
吴清源从旁鼓动:“好啊,审案高手求招儿,在座的谁有高见,请不吝赐教。”
会议室里开始活跃起来,看来大家都对审问别人有兴趣,特别是设想着居高临下地审问已成为阶下囚的郭存先,就越发地让人感到刺激。有人说要硬,有人说郭存先不怕硬,要先上点软的,然后软硬兼施……
戗戗了好一阵子,吴清源看时间差不多了,就把话头截住:“好了,大家提了不少有益的想法,下面就看陈康的了。”他将脸转向陈康,当仁不让地直接下指示,“记住,郭存先是你过去的审讯经验里所没有碰到过的对手,他不是当官的,可又自认为是可以当大官的人物。他不是惯犯,却又多次挨整,有对付审问的经验。因此我给你两点建议:一、不要居高临下,要准确地观察和估计对手的心理状态,把自己和对手的智力等同起来考虑问题,当你的感觉和郭存先的感觉完全一样的时候,你就可以把他拿下来了。二、一个预审员的真正技巧,是透彻地掌握对手赖以抗拒的事实,然后从策略上利用这些事实,使对手确信抗拒是没有用的。郭存先的全部幻想就是他创造的郭家店奇迹,你去琢磨出办法,利用他的神话,戳破他的神话,剩下的就容易了……”
郭存先确信监号里有鬼。一连几天他都亲眼目睹,还能假得了?
这不是以往人们传说的那种“闹鬼”,此鬼不闹,都是在夜静更深的时候飘然而入,或白花花一团,或黑糊糊一抱,有时静静地蹲在门口,有时会贴过来坐在他床边,待他身子一动真想抓它的时候,又倏忽不见了。被鬼缠住是要倒大霉的,奇怪的是他一点都不感到害怕。他怎么会不怕鬼呢?可能因为自己眼下跟鬼也差不多,要怕只应怕人,鬼有何惧?他每天晚上都为睡不着觉发愁,漫漫长夜难以打发,能有个鬼哥们儿做伴,聊天解闷,知道些另一个世界的情况,也不失为一桩奇遇。何况此鬼不像是想糟害人的厉鬼、怨鬼和索命鬼之流,它身上没有骇人的杀气,也从不纠缠他,它真要想害他早就可以下手了……
很有可能这也是个睡不着觉的失眠鬼,寂寞难挨,森冷浸骨,到监号里来默默地感受一点人的热气。或许鬼跟他有缘,此是善鬼,想提醒他一点什么也未可知?因此,他应该守住这个秘密,这是个只属于他的神奇而有趣的秘密。
同屋的号友们大都是蹲班房的高手,白天混吃等死,晚上脑袋一沾枕头就跟死猪似的,只要鬼不掐上脖子他们是不会看到的。真若让他们知道了同号的郭存先天天与鬼有约,准会闹得满城风雨,将会引起警察不必要的怀疑和许多麻烦。不想有一天夜里,付新辉突然惊醒也撞见了鬼,便大喊大叫起来……郭存先这才知道,原来监号里有不少人都见到过鬼。屎蛋自吹还抱着女鬼睡过一夜,痛快淋漓地跑了一回马……为了安慰惊吓过度的付新辉,算命先生白良用唾沫在监号的门上画了一道驱鬼符,嘴里还念念有词作法一番:
东方请来孙大圣
西方请来白虎星
南方请来观世音
北方请来姜太公
各路神仙都请到
再请领袖毛泽东
妖魔鬼怪快伏法
一个一个上绑绳
……
可就在当天夜里,郭存先好不容易已经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不知因为什么猛地又睁开了眼睛,骤然间变得极端清醒,看见门口站着一个人,他好像就是被这个人喊醒的,影影绰绰还能看出他的形貌,一身庄户人打扮,头上缠着白羊肚手巾,满脸垄沟式的皱纹,端肃沉定,两眼深如古洞,散发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傲……
郭存先认出了他:“啊,是你呀,怎么也跑到这儿来啦?”却又不免生疑,监号的鬼应该都是死在这里边的冤魂,怎么还会有外鬼窜进来?
“谁说我是鬼?”对方竟出声了,声音苍老浑浊,却飘飘忽忽地硬往他耳朵里钻。“你死了肯定会变鬼,我能跟你一样吗?你不是一直在暗憋暗气地跟我赌劲吗?你落到了这一天,我怎么也得来看看你呀?”
郭存先陡然火起:“你幸灾乐祸,来看我的笑话?告诉你,就是到了这一步,我也比你强!郭家店已经成了当今最富有的农民象征,光是品牌效应少说也值一百个亿,得顶多少个你们的寨子?你是受穷的样板,天天挣命、辈辈受穷。我是发财致富的典型,做强做大,走向世界。你代表着耻辱和愚昧,我代表着尊严和智慧。别的不说你先看看我戴的这副眼镜,金丝镀膜,在香港买的,九千九百九十八元。我的年薪是一百八十八万,从来不穿脱下来的衣服,抽的是专给中南海制作的高级烟……再看看你这身作料,上边顶着条白手巾,下边一身小粗布,活着是这一身,死了还是这一套,称还有资格笑我?”
“是啊,当然是你的本事大,要不怎么会呆在这个地方?平常杀七个宰八个,蹲了大牢嘴上还是七个不在乎八个不含糊,可就是天天晚上睡不着觉。闭上眼做噩梦,睁开眼就看见鬼,活见鬼,见活鬼……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你身上有了鬼气,自己离着做鬼不远了。”
“我做鬼也比你强,至少还是个有钱的鬼,是个撑死的鬼。总比饿死鬼、无家可归的野鬼要好。”
“我说老郭呀,你天天这么装腔作势、自吹自擂,累不累呀?你自己真的就不腻烦?这一百多斤好作料眼看就快糟践了,还是现原形恢复过去的老样子吧。也说点老实话,看在我们都曾经当过农民的分儿上,说不定我能帮你。如果我的力量有限,还可以给你请更大的神……别看你嘴上百般寒碜我,其实骨子里无比羡慕我,眼红眼气,做梦都想能成为第二个我。因为农民只要一出了头,就都想摘掉农民帽子。最轻视农民的还是农民自己,你就是如此。别看整天都把农民挂在嘴边上,专是跟当官的过不去,一有机会就嘲笑他们,侮骂他们,可你自己最是官迷,而且是大官迷,一心想当大官。如果能用钱买到我过去的地位,你早就买了。骄傲、妒忌、贪婪,这三根绳子拧成套就把你送到这儿来了。说句能让你气吐血的话,现在你更没法跟我比了,有些人物你看着不起眼,在地上有一号的必然在天上也有一号,我是在天上,而你连在地上都不敢说。因为你身上有大罪大恶,不然就不会进到这个地方来,而这里边的人死了大都要下地狱的。我就不信你不害怕、不后悔,不想让我帮你……”
这个老鬼,貌似朴拙,出言却阴损狡奸,正踢到郭存先的蛋子上。他千不怪万不怪,只怪毛主席死得太早了。不然他就一定能把毛主席他老人家请到郭家店来,只要毛主席一到郭家店,他郭存先就打了双保险,肯定也能上封神榜。说不准就成了陈永贵第二,甚至会超过他……这家伙果然是鬼,只要是郭存先心里正在想的,无论说不说出口,他都能知道。
他说:“这可真是够怪的,你是靠自由化兴妖起家的,身陷大牢却怀念起一辈子都大反自由化的毛主席来了?”
“你不也一样吗?应该比我更怀念他。没有毛老人家你只是个在穷山沟里刨土坷垃的。你交上好运就是从毛主席请你进中南海参加他的生日宴会,这就等于上金銮殿喝了皇上钦赐的御酒,你从此便一步登天。紧接着毛主席关于你的语录也就在全国传开了,什么永贵好,永贵好!你说这也叫领袖的语录吗?还有什么山沟里出了好文章……其实这都是毛主席一时高兴,顺嘴嘟囔了几句客气话,被当时的政治形势所利用闹成了一场运动。说一千道一万,还是毛主席最信任农民,东方红是农民唱出来的,大救星是农民喊出来的……”
“呀?你对这些事情捣腾得还挺清楚。”
“实话告诉你吧,这些年一没有事的时候我就捣腾你的发家史。要说你这一辈子倒也算没白活。你五十大寿是在人民大会堂过的,对不对?当时你可真是出足了风头,人民大会堂坐满了一万多名中高级干部,还有不少中央的领导人物,眼巴巴地盯着你,静悄悄地听着你海吹了好几个小时。那时你就是现在这副鸟样,白羊肚手巾,粗布对襟褂子,上台的时候手里就夹着一支烟,坐下来嘴不停地说,烟不断地吸,右手还随着自己的语气乱比画……几个小时讲下来,手里没断过烟,烟缸里满满一缸子灰却没有一个烟头。台下的人都看傻了,你那也是一种绝活。一支烟抽得只剩烟屁股了,右手便伸进衣兜很麻利地又抽出一支,眼睛不看,嘴里照样讲着,左手却将快烧完的烟屁股准确地接到了新的烟卷上,又送到嘴里抽起来。你看看,要文化你没有多少,要本事无非就是个种地的,却当上了国家的副总理,在过去那就是宰相,古今中外还从来没有过。十亿人遭了十几年的罪,合着就成全了你一个人!”
“你看看,你看看,妒忌得牙缝里都流出酸水来了。人活一辈子不能老像鱼那样躺着游,也不能像爬行动物一样爬着走,该站就要能站得起,该挺就要能挺得住。关键是看你的盆子是不是真金的?只要是真金的,打碎了盆子分量还在。如果你只是个尿盆,碎不碎都狗屁不值。什么农民当宰相古今中外都没有过?你知道多少古今中外?中国历史上有的是农民宰相、农民皇帝。几千年的农业国,封建帝王大多是农民出身,你不也是个农民吗?还配跟我谈文化。你说什么叫文化?文字的下边是个十叉,人拿着匕首就是化,匕首不就是刀子吗?你说这是文,还是武?文要有武才能化。文化有两种,一种是死记硬背别人的东西,装了一肚子书本;一种是创造历史、创造经验、创造文化。我就创造了一种精神、创造过经验、创造过文化,你说我有没有文化?你嘲笑农民宰相,农民当了宰相,他就是宰相而不再是农民。你还老瞧不惯我的粗布褂子白手巾,告诉你那是标志,是旗帜。就像毛主席的中山装,周总理的弯胳膊……谁像你,一发迹就赶紧掩藏起自己原来的农民相,不管你戴多少钱的眼镜,穿多好的衣服,旁人一眼就看出你骨子里还是个农民,而且别别扭扭,不伦不类。就像那个猴子,穿上人的衣服更像猴子,而不是像人。你这个样子只能说明你自卑,看不起自己。我就是偏要保持农民的原样,这也是一种风度。告诉你吧,对成功的最好奖励就是成功,自信和有才干才是男人的风度,不是看他穿什么衣服戴什么表。我是农民,可是身上有农民以外的东西,这就不仅能打动普通百姓,更能感染党政要员。人到了一种境界,有时会不自觉地感到只要你在,连太阳都得围着你转,只要你是对的,你的世界就是对的。现在你可倒好,蹲了大狱,弄不好你的一切就都是错的了,还不好好琢磨琢磨……”
“你在权力地位方面的确爬到了一个农民所能达到的最高点,可你在聚集财富和知名度上就远了,也可以说我在这方面达到了一个农民所达到的最高界限,你我怎么能分得出谁高谁矮、谁上谁下?或许你这辈子是不冤了,可你没有见过大钱哪!你不想着钱,钱也会忘了你,你体验过发大财的感觉吗?哎呀,钱赚钱,财引财,钱多得追着你、赶着你,你想不要都不行。滚滚滔滔,源源不断,那种经历才是人间最吸引人的历险。钱是一种你永远都不会满足的东西,追逐它、积聚它才是人活着的最大驱动力。我的头衔是没有你大,可我吃过见过玩儿过,手底下有一个庞大的金钱帝国,比你活得有气派。只有钱才能提高你生活的品质,真正体味到富有的滋味。富有是两层意思,一是你赚了让人一听就吓一大跳的钱,二是你过上了让人眼馋的做梦也想象不出来的日子。你虽然戴着高高的官帽让别人不得不高看你一眼,可求不着你的人背后照样骂你是土包子。你是不知道,不管你是不是农民,只要你手里有钱,立刻就成了祖宗,你变得神秘高大,强悍有力,没有你不敢轻视的人,没有你办不成的事,你会常常觉得自己就是另外一种样式的大人物。以前谁拿农民当回事?可现在,从上到下再没有人敢瞧不起一个富翁,那还不好好地做回子人。过分点也应该,膨胀一下不算嘛,就算是今天到了这个地方,也值了,我不后悔!”
“行啦,人都到了这一步,就别再糊弄自己了,不信去做个肠镜看看,你的肠子保准都悔青了。你怎么赚的钱,怎么出的名,以为我不知道?发横财都得靠别人犯错误,你靠的是政府犯傻,政策有漏洞,送钱给你你敢要,有的人就不敢要……这年头能把银行的钱搬到自己村里,也是一种贼大胆。可有钱的人常常不懂得珍惜,有多余的钱就会买多余的东西,越有钱心里就越饥渴。本来手里有,还不停地要去得到什么,又嫌弃能得到的每一样东西……这就成了你的病。你有钱就有钱呗,还非要用别人的贫穷来证实你的富有,在你眼里别人都是穷鬼,都是想有求于你的孙子,天下容不下你,地上盛不了你,没有远谋,只顾瞎吹,自己吹,花钱让别人吹,这怎么能不倒霉?”
“我要没有胆子就活不到今天,胆量是人在倒霉时的精神支柱。人家要置你于死地,如果你自己再是胆小鬼,那你就成了自己最大的敌人。如果你胆大,你就是自己最大的朋友,明白吗?冒险是想取得成功所必须付出的代价。要说吹,我哪有你能吹,你那个地方连老天爷都不喜欢,三天两头地闹灾,一闹灾人们就抱怨,可你偏偏就是靠天怒人怨出了名。受一次灾就大吹一次,小灾小出名,大灾大出名,你自己说又能光荣到哪里去?”
“你还不是一样?头长反骨,心黑手辣,挨整上瘾,进了监牢就更是出了大名……可历史不会老给你校正命运的机会。到今天你还想不明白,天下的东西都是自己先烂,而后生虫子。我现在超脱了,就比你明白得多,看尽人间兴废事,不曾富贵不曾穷。” 蒋子龙文集.5,农民帝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