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都市娱乐 蒋子龙文集.5,农民帝国

§29.陈康的画技

  伍烈由一个胖乎乎的警察陪着,向郭存先宣布了逮捕令。郭存先已经不感到意外,也没有特别的沮丧和激愤,只是提出了一个要求:“既然我已经被正式逮捕了,是不是就可以请律师了?”

  伍烈一愣:“呀,你知道得还挺多?”

  “你就是把一个白痴关进看守所,也会很快成为一个法律专家。你们当警察的也一样,你之所以成不了好警察,就是只想把别人送进来,自己没蹲过监狱。”

  伍烈讥讽地望着他:“人们所以需要法律,就在于它能显现罪恶。”

  “你甭跟我绕词儿,法律就是法院和律师,无论法律有多少条,没有律师都是空的。你们只要不让我见律师,我就以死抗议。不信咱就试试?你们也不是不知道,我郭大斧子真要发起狠来,想弄死自己就跟玩儿似的。”

  “我说过不让你请律师了吗?你想自己请律师,还是我们替你请?”

  郭存先语气坚定:“我自己请,希望明天就能见到我的律师。”

  “谁?”

  “郭家店小学的老师朱雪珍。”

  伍烈大出意外:“你老婆?”

  “不错,朱雪珍有文化,奉公守法,完全可以当我的律师。”

  “不行,法律上有规定,跟案件有关的亲属都得回避,你还是请个正式的律师吧,要不就由我们给你指定律师。”

  “你们很清楚,朱雪珍跟我的案子毫无牵扯,除她以外我谁也不要!”

  伍烈撇撇嘴:“怎么,想老婆了?”

  郭存先反问:“这也犯法吗?”

  “恰恰相反,这很正常,我完全可以理解。除去想老婆还想谁?”

  “我现在就想两个人,头一个就是我老婆,我就想跟她说一句话,娶了她是我这一辈子干得最得意的一件事。”

  “第二个就是想儿子,对吧?”

  “自己的儿子哪有不想?但眼下还顾不上想他,我最想的还有我二叔。这几天一闭上眼就看见我二叔站在我的床前,可就是不跟我说话……你们若能找到疯子二爷,告诉我他是死是活,叫我认嘛罪我都认了。”

  伍烈看看身边的胖警察,未置可否。但自那以后好多天,郭存先都没有再被提审,当然也未让雪珍来看他。他百般猜疑,莫非他们真的撒出人马去找疯子二爷了?或是他们当真以为他要请雪珍当律师,在打报告请示上边?他把能想到的各种可能性,翻过来倒过去想了一遍又一遍,却始终想不出眉目。

  如果天下真有什么肉头阵、迷魂阵,那也都在看守所里,是警方在摆阵,而不是犯人。只有警方才是软硬不吃、刀枪不怕,把你审不死也能磨死,磨不死还能把你耗死……什么滚刀肉、二百五、浑蛋王八蛋、嘎碴子琉璃球,进了看守所全被一勺烩了。这许多天来,郭存先估摸着自己连半宿的好觉都没有睡,吃饭就更是二五眼了,成天昏昏沉沉,头痛欲裂,老想用脑袋撞墙,真是生不如死。他还真不是没有想过死,关在这种地方成天想得最多的就是死,这时候惟一能保全尊严的办法,就是体面地死去。

  在监号里又怎么才能死得体面呢?其实是他还下不了这个狠心,再说也不值得。天不绝人,临到绝处无可绝。往最坏里说即便被判刑,又能判多少年?人又不是他亲手打死的,少了三年五载,在里边关一年,然后监外执行,撑死也超不过七年,有一天他还能再回到郭家店的,到那时一定要好好地重振雄威……所以眼下只能凑合活着,监号的饭吃不下也得强吃,只要能咽下几口东西,再喝点水,就死不了人。

  他倒是盼着提审,有审问才有信息,也才能透口气。

  既然是蹲在监号里,想老不被提审也是不可能的。警察终于来喊他的名字了。他被带到审讯室门口,正好碰上那天见过的胖警察也刚来,竟然冲他一笑,喊了声“老郭”,下边刚说了半句“这几天休息得……”后半截却嘎嘣一下又咽回去了。不论他想问休息得好吗,休息得怎么样,都没有必要了,郭存先的样子已经回答了他,面色焦黄,眼泡浮肿,头发挓挲着,灰白的胡子楂儿如一捧死草。询问有着这样一副头脸的人休息得如何,未免太做作了。

  尽管如此,这也是自郭存先被抓进来以后碰到的第一个笑脸,第一次不被直呼其名,并含有某些客气成分在内。可惜自己已经不会笑了,没法回应他,说穿了也没有必要,这种笑面虎更难斗,别看伍烈满脸穷横,可郭存先打从心里就不憷他。胖子做了自我介绍叫陈康,今后将接替伍烈负责他的案子。

  郭存先心想,这个陈胖子肯定比伍烈要厉害多了,不然就不会让他把伍烈替换下去。只见他左腋下夹着一个本子和几张八开的白纸,左手拿着几支笔,右手提着一个小盒子,全身没有闲着的地方,显得有点手脚不够用似的。这个人的零碎可真不少。

  落座后,陈康没有像伍烈那样直瞪瞪地逼视他的眼睛,先在精神上给他来个下马威,而是打开手里的小盒子,从里面拿出一盒大中华和一个打火机,一边递给郭存先一边解释:“我知道你平常只抽精装大中华,我买不到精装的,只弄到了这种平装的,花的是真烟的价钱,但不知是不是真货。还有一斤核桃酥,肚子饿现在就可以吃一块。不过话得说明了,这不是我送给你的,我也送不起,这些东西都得记在你的账上,将来一块算。因为现在你的家属还不能探视你,无法给你送东西。关于你想见你妻子的事我也向上级汇报了,一有了消息立刻告诉你。”说着他又递过来一个小本子和一支笔,“看看符不符合,钱物相符就签上你的大名。以后还想要什么就告诉我,只要不出圈儿我就给你捎过来。”

  郭存先一口就将一支烟吸下去半截,就着烟他又吃了两块核桃酥,仿佛一辈子都没抽过这么香的烟、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记录员给他倒了一杯水,在他又抽又吃的时候,陈康用一根很粗的铅笔在白纸上画着什么……

  郭存先起疑:“你在画什么?”

  “为你画像。”

  郭存先由于受到意想不到的照顾,心里越发地警觉:“什么意思,为我留遗像,马上要枪毙?”他想幽自己一默,但声音沙哑,中气不足。

  陈康眼睛盯着他,手里的笔并没有停:“你想到哪儿去了,我原本就是学绘画的,毕业后歪打正着干了公安,那天一看见你这张脸就觉得很有特点,禁不住手痒痒,想给你画一张。希望你能好好配合,最后让我能拿出一张让你满意的画像。”

  这小子玩儿什么鬼,以画像代替审讯?

  陈康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今天算是我正式开始接触你的案子,不想一上来就谈你的问题。你的问题是秃子头顶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不需要侦查,也不用破案,事实都摊在那儿,成千上万的人都看见了,都可以作证。我的责任不过是帮助你也看清这个事实,因此在这之前我想跟你谈的是你的病……”

  “我的病?我得了什么病,你怎么知道?”

  陈康说:“那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病。”

  “哦,我明白了,我身上的病都是大病。心脏不好,随时都可能嗝屁潮凉;膝盖疼痛,走不了长路;严重失眠,时间长了会变疯……”

  “这些在你身上还不算是最严重的,还有比这些更危险的。不信你可以想一想,当年你游走乡间砍棺材的时候,是快乐的,知足的。你是村里的能耐人,媳妇漂亮贤惠,小日子过得也比别人强。但随着你的官越来越大,手里有了所谓生杀予夺的大权,就真的想夺取别人的性命,你不为自己的变化吃惊吗?你有了两辈子也花不完的钱,过去讲富不过三代,但你至少可以让你的后两代身不动膀不摇地吃不穷花不尽,可你自己非要亲手再毁了这一切,这算不算是一种病态?你的成功之路不可谓不艰难,步步坎坷,大险大恶,先后被调查过好几次,都扛过来了,却在年产值六十多个亿、明年就可过百亿的当口栽倒了,这又是为什么?你自己就从来不追问,不感到奇怪吗?你是不是觉得有时连自己也控制不了自己,像叫病拿的一样?”

  郭存先为之一动,这是陷阱,还是希望?他是想引导我要承认自己精神上有毛病,如果真是精神上有问题,无论做出什么违法的事情都可以不负法律责任……

  陈康说得认真,偶尔还会认真地在纸上画几笔,眼睛一会儿看看郭存先,一会儿看看自己的画稿,抬头低头、低头抬头,简直不够他忙活的。“不错,让我直说了吧,你还真是叫病拿的。这叫什么病呢?‘暴富躁狂症’,也称‘金钱偏执狂’。发财本来就是一件性命攸关的事,不是有俗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嘛。拥有金钱的多少,代表了内在所承受的压力程度,金钱可以召唤人的灵魂,也可以左右人的行为。暴富至少是一件复杂的事情,经常获得的不单是荣誉与赞美,还有更多的嫉妒与背叛。许多人在对待财富方面都患有精神分裂症,一方面都希望自己变富,另一方面又怀疑暴富者的钱来路不正。但这并不等于说钱是万恶之源,人类就应该抛弃金钱。当然,那也是根本不可能的。正像大家呼吸一样的空气,吃一样的饭,有人得病而有人却不得病一样,钱是清白的,不清白的是人。‘暴富躁狂症’的典型症状是,多疑多忧,孤僻抑郁,心胸狭窄,容易记仇,报复心强,易躁易怒,经常轻易下结论,自认代表真理,放大自我,以自我为中心,等等。我给你读一段这种病人的病历……”他从本子里抽出一张剪报念起来:“一开始我没有办法睡觉,然后是没有办法吃东西,以前很愉快的事情变成灾难,感到绝望,却又无法压制自己的情绪,对一切事情都失去信心,就像疯了一样。于是不理解,也无法理解,抽水马桶的制造商,为什么不提前在马桶里安装好炸弹,谁一按开关就将他的屁股炸飞;我不理解,也无法理解,我妻子在煮面条的时候,为什么不连同那可恶的电话机也一块煮了;我不理解,也无法理解,那些骄横的公共汽车司机,为什么不撞碎玻璃橱窗,抢一些商店的好东西。终于有一天,我有了自己的汽车,在拥挤不堪的大街上我忽然觉得自己驾驶的是一辆坦克,朝着前面的人群和障碍物轧过去,像碾死一群群的蚂蚁,好不痛快!”

  郭存先受不了了,觉得这是一种污蔑,便大声抗议:“扯淡,有话快说,有屁就放,不必兜这么大圈子骂人。”

  陈康并不生气,反而笑了:“你说我这是在绕弯子骂你?那就对了,一个正常的人,有病会主动找医生,甚至为了引起医生的重视还会稍稍夸大自己的病情。而你否认得越快,反应得越强烈,就越说明你有病,而且病得不轻。因为所有患这种病的人,都珍视自己的病,认为这正是他们的特长,是一种优越,能使自己变得与众不同。”

  郭存先又点着一支烟。

  陈康说:“老郭,你怎么不说话?想想你自己,在下令打人的时候,心理和生理上是不是也承受着很大的压力?”

  “我没有下过令,那是群众自发的。”

  “噢?那咱就掰开揉碎了,看看你治下的郭家店群众是怎么自发地闹起来的。太远的先不提,就从郭存勇的死说起……”

  “你说够了没有,现在该轮上我说了吧?”郭存先要反击了。他吃饱了喝足了,便生出一种强烈的想说话的欲望,憋闷了这么多天,不痛痛快快地说道说道,可能会憋出病来。同时,他也想尽可能地拖住陈康,能在审讯室里多呆一会儿。这里有吃有喝有烟抽,可比监号里强多了。

  于是,审讯变得有意思了,被审讯者跟审讯员抢话说,陈康还用着急吗?他脑袋上那片整洁的光头皮,越发地亮堂了。郭存先振振有词:“你怎么光说我有病,不说别人有病,不说上边的头头有病,不说社会有病,不说这个世界都有病?你不是问我这个‘暴富躁狂症’是什么时候得上的吗?我现在就告诉你,从市里的省里的乃至国家的大人物,一个接一个的都到郭家店来,这个病根就算坐下了。你知道我第一次去书记家是怎么进的门吗?就背着二斤香油,提着一个西瓜,到门口打声招呼,门卫就把我领进去了。在中国镀金有两条路,一条是出国,一条是跟领导合影。人们一般都认为大人物家里什么都不缺,给他们送礼不好送,你送什么人家都不稀罕。错了,其实你送什么他都喜欢。这就是农民的办法,而农民的办法吃得开,因为头头也是农民。不信你也可以试试,你就是背上十斤香油,拉上一汽车的西瓜,也未必能那么容易地见到书记。为什么?你叫人家信不过,农民就容易叫人信得过,而且我这个农民还有钱。有钱的人上门让想钱的人想得多,不知道我会送什么好东西去,能调动起领导干部的好奇心和积极性。所以,我到哪里都是一路绿灯,你们公安局就好生这个气……”

  陈康心里说,你倒霉可能就倒在这上头了。你可以什么都不送,但不可以戏弄领导,跟领导玩儿心理游戏,玩儿来玩儿去这不就把自己玩儿了进来。

  “还有各式各样的专家、学者、科学院院士,他们都向我献媚,一套一套的最会总结我的经验,专说我的好话和会说我爱听的话。我无论做的什么事,到他们的嘴里都成了一朵花,给我加上一大套好听的理论。我的别墅、村口的大牌楼、九龙壁、地球灯……还不都是他们给设计的,他们千方百计地揣摩我的心思,投我所好,哄我高兴。就说那个镇唬四邻八乡的雕塑吧,你们都说它是封建迷信,你以为我一个农民能搞得了那样的封建迷信?那也是地地道道的专家给做的,还告诉我风水是怎么回事,怎样用风水绕着弯子骂人。比如雕塑一个美人挺好看,但上边会找你的麻烦,给她加上个尾巴,变成美人鱼就行了。我郭家店又没有海,哪来的美人鱼?这个意思就是说农民要想干点事也要搞点遮羞的东西,就像加个尾巴、穿条裤衩一样。高官、专家尚且如此,别的人还用说吗?郭家店最兴旺的时候,上下班高峰期走路都得侧着身子,前来参观的、淘金的挤满村子,到晚上没有地方睡觉就躺在路边。除此之外还有世界上一百多个国家的高级官员、记者和旅游者访问过郭家店,毫无例外的都被好好地感动一番。郭家店让他们觉得惊奇,在脑子里留下了深刻的相当刺激的印象,到哪里都挑着大拇哥,一片称赞声……叫你一说这股邪乎劲儿也都是一种病态喽?也是被你说的那种暴富病给拿的喽?说白了,钱是每个人心里的痛。穷人谁不想发家,发了家的谁不想做大?是钱掌握着现实,也操纵着每个人的灵魂。说句老实话,如果你突然也像我一样这么有钱、有权,你会不会变?”

  陈康说这种假设没有意义,我永远都不会成为你,你也永远不会成为我。天下有钱的人很多,变成你这样的才有几个?

  “我怎么了?即便倒了在中国也还是一个绕不过去的人,无论嘛时候谈起农村的改革,能迈得过我去吗?我的经历、我的业绩,都是中国农民的神话,任何一个关注中国农村变革和农民命运的人,都无法回避我和郭家店。你们把我抓到这个地方来,说不定还是对郭存先神话的一种成全。因为没有我,郭家店必垮无疑,郭家店一垮就更证实了我的价值。这件事将来会怎么评价真还很难说……你们肯定是平时听反面声音听多了,光听到有多少人在议论我,有多少人在说我的坏话,就不知道我能一直生活在各种各样的议论之中,这也是一种荣耀。你若没有本事,想叫人家议论可人家知道你是谁呀?我敢肯定,自己一定会载入史册,成为一个历史人物。因为历史没有让我默默无闻,我也对得起历史,没有让历史感到寂寞。今天就顺便再告诉你一句实话,不管你们怎么样我,判也好不判也好,判多少年也好,我早晚都会成神。别愣神,我说的不是胡话,去年过春节,郭家店家家户户供的财神就是我。有的人家八仙桌子上还供着武财神的雕像,手提大刀,胡子老长,那也是用了我的脸。这可不是村上统一布置的,完全是农民自发的,是他们自个儿想出来的。因为给他们送财的、让他们发财的的确是我,而不是旧财神爷和关云长。我相信,在郭家店打工的那几万民工的家里,没准也有拿我当财神爷供的……”

  陈康停下画笔,打开旁边的手提包,从里面拿出郭家店的“年画”,端详着画面上的“财神”郭存先,脑子里突然冒出一句话,不禁笑了:“神头鬼脸。”

  想不到陈康居然还搜集和保存了这种宝贝,这极大地鼓舞了郭存先,兴头更高了:“你不知道郭家店的女人们这几年还兴起了一种风俗,她们怀孕以后,不论是有指标准备生产的,还是没有指标要去做流产的,都先找到我的办公室,腆着肚子让我给摸一摸……”

  陈康突然忍俊不禁笑出了声,用手指着郭存先:“你是说郭家店的女人都得让你给摸肚子?”

  “哎,你可是二级警督,别想歪了。”

  “我没有想歪,是你自己说歪了。”

  “我说的是事实,凡被我摸过肚子的人,去做流产保准顺顺利利,不会留下什么毛病。凡是生产的,大都能健健康康地生出个大胖小子。”

  “哦,郭家店的女人被你一摸肚子就都生男孩儿,那将来郭家店就光剩下秃小子了,岂不又得重建光棍堂,或者只能到外村去找媳妇?”

  “不是外村,是外国。我郭家店的小伙子想要什么样的姑娘,那还不是随便挑。这就叫强人有强人的道路。就连你也不能不承认,我就是落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也比别的人分量重。别跟我说什么病得不轻呀,痛苦呀,沉重呀……伤得深才痛,有斤两才沉重。沉重也是一种分量、一种价值。”

  陈康似听非听,手里的画笔倒是一直没有停。他已经是在画郭存先的第三张头像了,画着画着突然没头没脑地插了一句:“你的头发太长了,胡子拉碴的,明天我带个理发师来,给你推推头刮刮脸。”

  郭存先说得正热闹,被横插进这么一杠子,顿觉扫兴,不禁有些悻悻然:“我说了半天你倒是听了没有?你到底是来审我,还是画我?”

  听他这意思,对陈康为他画像不仅不高兴,反生出一种说不清的反感和惶遽,似乎宁愿被审,也不愿意被画。陈康停住笔看着他,脸色平静,目光沉凝,语气也十分和缓:“放心吧,干我们这一行讲究的就是眼、耳、手、脑并用,凡你说的每一个字都落不下。即便我落下了这不还有记录员嘛。你刚才讲的很过瘾,把自己生前死后的价值都充分估计到了,就好像你的一生都在追求死……别误会,人只有死了才能成神,你想成神不就是在求死嘛。所以一个这么聪明的人,却一步步走向犯罪,这与其说是你选择的生活方式,还不如说是你选择的死亡方式更确切。但是你忘了,每个人的经历都会造成难以摆脱的局限性,有时自以为是站在最高处,实际却是在最低处。天空的上面还有天空,风的前面还是风,道路的前面还有道路……即便就是你所说的历史,也比人更有耐性,它一声不吭地看着你、等着你一步步走向被它设下的陷阱。比如,你说自己在郭家店已经成了神,你可知道什么是神?神就是被高高地供起来,不食人间烟火,也就是被架空了。你屡屡制造或纵容恶性死人事件,深层原因是不是跟你们内部的矛盾有关?说得再具体点就是你感到权力失控,实际上是被‘四大金刚’架空了,郭家店的经济命脉实际上已经不掌握在你手里,而是由‘四大金刚’所控制。所以你要一次又一次地挑起事端,借着闹事再把权力抓到自己手里,将来好传给那个干儿子……”

  郭存先感到自己像褪了毛的猪,放到案板上由着陈康一刀一刀地剥皮、剔骨、剜心……这小子外表像和事佬,内心却足智多谋,他现在说的比自己当初想的还清楚。自己当时若能像他讲的这样透彻,或许还有更好的办法解决大权旁落的问题,也不至于弄得像今天这样,彻底栽进了监狱,甚至还牵累了干儿子。

  而“四大金刚”却毫发无损,说不定还因祸得福,站在旱岸上捡个大便宜。如果他们该怎么办还怎么办,四大集团一切照旧,就证明郭家店没有他郭存先,也一样照常运转,甚至还运转得更好,那才是端了他的老窝,断了他的后路,比判他个死刑更让他受不了。他从一被关进来,最希望的就是那几个兄弟给他作脸,从他挨抓的那天起就停工停产,或消极怠工,将集团搞垮、拖垮,让郭家店彻底完蛋。只有这样才能证明郭存先的重要,郭家店没有他不行,抓了他就等于毁了郭家店。可是,这些人会这么干吗?有的会,有的说不定还怀着某种暗喜,搬掉了太上皇,正好各自独立,称王称霸……

  第二天,陈康果然带来一位理发师,审讯之前先给郭存先理发刮脸。

  这就是陈康的审讯方式,随意性很大,老有出其不意的东西调节审讯气氛和节奏。他给人一种不着急不上火的感觉,讲究的是火候,如文火炖肉,不紧不慢。但,火候到了,被审讯者会比他还着急。郭存先的头脸被清理干净以后,显得利索和精神了许多。陈康在一旁还紧着给刷色:“老郭呀,理完发你看起来还是很年轻的,我对你就更有信心了,好好认识自己的过去,争取宽大处理,出去还可以好好干几年。”

  这几句话极大地鼓舞了郭存先,尽管他没有吭声。

  陈康一边说着一边急急忙忙地又开始为郭存先画像:“你简直就是焕然一新,我得好好为你画几幅像。你坐好了,咱们接着昨天的话茬儿往下说,今天要说具体的,你们因为打死了人刚有七个打手被判了刑,随即又发生殴打公安学校师生的事件,这是为什么?你不必解释给我听,我很清楚这里边的原因,我想让你给自己找出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郭存先已经没有昨天那股胡吹乱侃给自己打气的谈兴了,便应付说那事跟我没关系,但也不怪我下边的人,是公安学校的人自找的,他们太遭恨了。公安有什么了不起,不就仗着身上那张皮嘛!看谁都是坏人,到我们商店买东西一张嘴就横着出气,还砸柜台、骂售货员,你说这不是找着挨揍吗?

  “不对吧,事情可不像你说的这样。他们是市公安学校刑侦班的学员,由孙文达老师带着到郭家店去做社会调查,这也是经过你们同意的。在调查中有村民向他们反映,你为被判刑的囚犯募捐了四十多万元的捐款,有人怀疑你拉这么多钱到底想干什么,真的要成立一个‘杀人犯基金会’,还是另有所图?当然还有一些别的事情。有个叫程伟的学生磁带用完了,到村里的商店里买磁带,不知商店里已经得到了你的指示,还是你早就给下边的人打过招呼,商店里明明有磁带就是不卖,想买也行得交出旧磁带……你说哪有这样的规矩?学员们自然要问个为什么,不想商店经理立时喊来一帮保安,兜头盖脸就将几个学员打了一通。打了人还不算完,硬拉着挨打的学生到办公大楼让你给评理……后边的事就直接跟你有责任了。”

  “哪有那么多责任?世界上没有责任,没有原因,有人天生吃素,有人天生吃荤,你还能问为什么吃素,为什么吃荤?”郭存先有些不耐烦,开始胡搅蛮缠。

  每到这时,陈康不急反笑,右手重又拿起粗铅笔,不错眼珠地在捕捉郭存先的神情变化。嘴里当然也不闲着:“别躲、别躲,看着我……唉,这就对了,事有事在,理有理在,你甭想靠几句歪理就能逃脱责任。”

  “天下的理多了,谁有权谁的理就管用,没有理也可嚼出理来。相反,手里没权,理再多也狗屁不值。现在权力就在你的手里,你怎么说都行,想提审我就得来,不想提审我就得在监号里呆着。”

  “哦,这么说那个时候你的手里权力最大,所以就拿着不是当理说,敢于为所欲为。实际上商店的保安打了学生还非要拉去过堂,也是你早就布置好的,就是要找茬儿给你提供审讯他们的机会,对不对?”

  “我看那帮人二二乎乎的,就想叫来问问。”

  “想问什么,又是怎么问的?”

  “想问的多了,为什么砸我们郭家店的买卖,把商店的柜台玻璃都打碎了,是来搞调查的,还是来闹事的?为什么单选郭家店来搞调查,是不是早就没安好心?都调查了谁,调查到了什么,整了郭家店什么黑材料……现在哪还记得那么清。”

  “问的结果如何呢?”

  “没有问出什么,后来那个姓孙的老师带着别的学生也来了,没想到学生浑蛋老师也浑蛋,他不是来了事,而是仗着公安的势力压人,在我们的村里跟我们耍穷横。当时我不愿意答理他,就出去打电话,想核实一下他们的身份……”

  “等等,先别走。”陈康伸出胳膊用画笔做了个想拦住郭存先的架势,“你在离开五楼林美棠的大办公室之前说了一句话,那可是一句非常重要又非常巧妙的话,你不会不记得吧?”

  “我说的话多了,你想听哪一句?”

  “你们这会儿不说,等我一走你们可就不好受了。”

  “不错,我是这么说的,那又怎么样?”

  “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后边发生的一切都跟这句话有关。你说的这‘不好受’三个字看似冲着学生们说的,实际是给你的打手们下了命令。后来公安学校的师生是怎么‘不好受’的,你只见到了结果,没有看到过程,我现在给你重述一遍当时的场景。首先是你的保安上来先打了孙老师一个耳光,这就如同一个信号,郭家店的打手们呼啦一下都扑了上去,一边打还一边高声叫骂:你们干公安的又怎么着?这是郭家店,打的就是你们!”

  陈康飞快地在纸上画着,语气也跟着加快:“最令人震惊的是连女人也上手,比如林美棠,平时看她哪像个能打人的,也扑上去揪住一个学生的头发又推又打,嘴里还不干不净,‘你们这些流氓,就该好好打一顿!’这可真是好一顿暴打,打便宜人,不打白不打,你们就像在过一个狂欢节一样兴奋、刺激、痛快,人人参与,尽情释放。然而,打便宜人者,一定便宜不了。孙老师被打得耳膜穿孔、左眼底震动出血,同时还有二十一个学生被打伤,其中五人伤重住院……住的当然不是你们的村医院,是在又被你们关押了七个小时之后,回到市里才得到应有的救护。幸好还没闹出人命。可是,没等这件事做出最后处理,相隔不到半个月,你们竟又打死了自己东方公司的总会计师……打外人,打自己人,连三并四,逐步升级,打手由几个、十几个、几十个,发展到武装起几千人,公开对抗国家的武警部队……”

  陈康从座位上站起来,举着画纸一边围着郭存先转悠,一边在打量:“你们要干什么?这简直是闻所未闻,听起来就像是现代版的天方夜谭。所以我一直在想,你们是不是打人上了瘾?把手都打熟了,一不高兴手就发痒,就要抬巴掌、抡拳头。我知道犯罪是能够上瘾的,有些罪犯会对自己的犯罪行为有一种畅快的感觉,为了追求这种感觉,他们便身不由己地继续犯罪,欲罢不能。比如恐怖分子、连环杀手,或者窃贼之流,总是用同一种他们所喜欢的方式犯罪,每种罪行都留有其特殊的面貌,形成他们自己的犯罪特征和笔迹。这就是犯罪心理学上所说的‘犯罪方法重复性理论’。你说,是不是这么回事?”

  陈康奉局长之命,破例在办公室里等候着安景惠的来访。以往哪有这样的规矩,可见这位女记者的能量。更特殊的是,按约定时间已经过去半个小时了,安景惠还没露面,要知道这可是她来有求于陈康,竟然还敢摆这么大的架子……

  这就是女人哪,而且是有了名气的女人。陈康想象着这位本市“名女人”的样子,听到楼道里终于响起张扬的高跟鞋的嘎嘎声,有人推开了他办公室的门,轻声通报道:安大记者来了……随即有一股好闻的香水味儿飘进来。陈康抬头,暗自一惊,老天哪,这位“名记”怎么跟电影里刺杀列宁的那个女人差不多,耸着肩,缩着脖,嘴唇冻得发青,或者是成心将嘴唇涂成这种颜色。

  尽管如此安景惠却不失性感,下身一袭玄色丝裙,上身是驼色衬衣,胳膊上挎着小包,双手抱在胸前,走到陈康面前停住脚,定定地看着他,面带微笑,却一声不吭。

  陈康起身打招呼让座:“快请坐,您就是大名鼎鼎的安景惠记者?”

  安景惠并不坐,说:“把这一大串都省了吧,叫我景惠就行。”

  她还在不错眼珠地打量他,脸上的笑容也更亲近了:“你才是大名鼎鼎哪,刑侦专家,多才多艺……”她跺跺脚搓搓手,抱怨天气太凉,这间办公室更冷,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来寒流?忽然像老熟人似的直呼他的大名,陈康,你能不能发扬一下人民警察爱人民的光荣传统,给你安大姐搓搓手暖和暖和。

  陈康尴尬,他倒是很想把安景惠的两只手抓在自己手心里揉搓热了,可他哪敢呀!尽管第一次见面就提这样的要求有点过分,可他心里并不厌恶这个女人,反而觉得很受用,悄然生出一种好感,顿觉自在多了。他脱下自己的警服,绕过去给安景惠披上。

  “谢谢!”安景惠笑得越加暧昧了,揶揄道,“你还算是一个绅士,其实我就想试试你们公安人的风度。”

  陈康赶紧说正题:“局长办公室通知我,你想看郭家店的录像?”

  “是啊,可你这屋子里太冷了,能不能让我把录像带借走,回家慢慢看。”

  陈康紧张:“那可不行。”

  “要不我还带着空白录像带,能转录一份带走吗?”

  “那也不行。”

  安景惠一点都不着急,仍旧以一种好玩儿的眼神在诱惑他:“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这儿有行的吗?”

  陈康苦笑:“对不起,这是纪律,我也是奉命行事。若不是局长特批,您连到这儿看带子都是不可能的。但也只限于让您看一看,不能记录,不能在写文章或发消息时使用录像带上的内容,您能答应吗?”

  安景惠正色道:“我答应你,咱们开始吧。”

  一进入工作状态,她显得很投入,不再打岔,也不再嫌屋子冷,录像资料冗长芜杂,有许多枯燥乏味的地方,她的眼睛却始终紧盯着电视荧屏,偶尔会在一张纸上记下几个字,陈康没有制止。

  画面上一片混乱,有许多房间里都在进行审讯和殴打,有吼叫,有央求,有哭号,有辩白。屋外的高音喇叭里在播放着郭存先的讲话……陈康在旁边为安景惠解说,安景惠从挎包里摸出香烟和打火机,问道:“可以吸烟吗?”

  陈康点点头:“当然。”安景惠先把烟盒送到他面前,他摆摆手:“我不吸烟,您请自便。”

  画面出现了几个横眉立目的警察,簇拥着一个西装整洁、神情谦逊的中年人进了一间大办公室。安景惠禁不住发问:“郭家店怎这么多穿警服的?简直是遍地警察,处处保安。”

  陈康解释说:“这是他们自制的假警服,虚张声势,唬老百姓。崇尚暴力的地方,以为穿上一身警服就可高人一等,横行霸道。其实这恰恰是暴露了一种心虚,每个人都会不自觉地保护心理上的弱点,缺乏安全感才惯于自我保护。郭存先痛恨警察,却又弄了许多类似警察的人天天围在自己身边,这让他有安全感。”

  看完郭家店打人事件的录像之后,安景惠仿佛在自言自语:“郭存先这个人真是很复杂,有时看着很男子气,可气量很小,报复心极强。有时又慷慨得令人难以置信……”她忽然侧转脸问陈康,“这录像是谁拍的?”

  “当然是郭存先叫人拍的,郭家店有一流的录像设备,还有一个电视台。”

  “他有病啊?这不是成心给人留下证据。”

  陈康笑了:“不错,您也看出来他是有病?不过当时他下令录像的时候,更多的是要显示自己的风采、自己的权威性,表示堂堂正正,无所畏惧。另外,他还有一种历史情结,记录下所有的资料以便将来载入史册。他平时的一言一行都有专门的人负责录音、录像,然后整理出来,或以文件的形式下发给村民,或存个一年半载的就印成一本书,将来出‘选集’、‘全集’就很方便了。可他哪里会想到,这些录像带日后竟成了他犯法的铁证。”

  几天后,《大化日报》以整版的篇幅发表了安景惠的文章《富翁的沉落》:

  又有一个农民制造了爆炸性新闻,震惊全国。他当然不是普通的农民,而是大名鼎鼎的郭家店“店主”、全国人大代表郭存先。是的,就是这个郭存先出事了,出了大事,人命关天,被抓起来了。

  谁不知道,一九七六年“文革”结束,七七年大家观望、等待和琢磨了一年,七八年首先是农民忍不住了,那也可以叫做另一种形式的“揭竿而起”:安徽凤阳小岗村的十八户农民歃血为盟,签下生死文书,大胆地平分了土地,实行大包干。

  也就在那个时候,各地也就有胆大的和有能耐的农民开始办工厂、跑运输、包工程……也是因为农民穷怕了、穷够了,不愿意再被糊弄,也不怕吓唬了。只要能挣到钱,什么都干,几十块钱不嫌少,凑起几百块钱就敢干大事。只要脑瓜聪明,点子活泛,很快就能发一笔财。

  当时中国最流行的话是,中国什么问题最大?农民问题最大,不懂农民就不懂中国。农民是中国社会的主体,农民活得不好,中国社会还能好得了吗?就这样,中国的改革首先在农村起步了,甚至到八十年代农业改革期间,连主要的改革领导人也多出自农业大省。

  紧跟着,乡镇企业称雄,农民独领风骚,构成了那个时期的社会潮流。郭存先是这个潮流中发展得最快、干得最大的一个。他充分展示了农民的智慧、勤苦和胆气,有自己的哲学、神招和手段,甚至不缺乏自嘲和幽默感。在社会转型期,在新旧规则交叉使用的阶段,他抓住机会抢先进入高速度,打擦边球,开飞车,踩线不越线,瞅冷子还会闯红灯,屡有违章却从未翻车。只用了十几年的工夫,郭家店成为中国农村中无可争议的首富,郭存先顺理成章地成了经济时代的英雄,被推举为新时期农民的代表。

  套一句老话,叫“典型”——农村发家致富的“先进典型”。从土改、合作化,到“四清”、“文革”,每个时代都有农民典型,但每个典型的命运又都不是很长。典型不同,其本质和盛衰规律却大同小异,这里面是不是有可总结的东西?农民的先进分子难道就不能摆脱这一命运模式?大家都在看着郭存先,寄希望于他。所以,在他成了“典型”的富翁之后,其演变过程就更值得人们深思。今天他的被捕,同时也预示了新的农民富豪们的一种命运轨迹。

  当下媒体在纷纷给农民富豪们算卦:在一九九一年国家评选出来的五百位农民企业家中,仅两年多一点的时间就有四分之一以上的人,由于各种原因退出了企业家的舞台……他们像做了一个发财梦,梦醒之后发现又回到了原地,仍旧是穷光蛋。有的还回不到原地了,而是进了监狱,甚或已经做鬼……

  北京的权威媒体,还公布了对三代农民企业家的调查:

  一九七八至一九八四年为第一代,文化程度以小学为主,多是村里的支书、队长以及能人,采用家长式的管理方法,完成了从土地拓荒到市场拓荒的转变。

  一九八五至一九九〇年为第二代,文化程度已经上升为初中、高中,个别的甚至还进过大学的门,管理形势也趋向制度化,其历史贡献是完成了从小生产到大市场的转变。

  一九九〇至一九九四年为第三代,文化程度升至高中、大学甚或研究生,管理上开始吸纳外来的先进方式,有意识地引导企业走向高科技和工业现代化……

  若是这么看,郭存先显然是属于第一代。几年就是一代,养兔子都没有这么快!

  根据这个统计,中国的乡镇企业平均寿命是七年,有八类发财的人是富不过第一代的:胆大妄为的,做事太嚣张的,靠结交权贵发财的,养权生钱的,割据一方的,好大喜功的,侥幸发财的,股市的超级庄家……郭存先又算是哪一类?

  为什么一发家致富成了“地主”,便要当恶霸,一当恶霸就快作到头了。可怕的是,郭存先现象并不是个别的。仅摘录几则刚被媒体曝光的农村暴力事件:

  福建漳州的白礁村,是东南沿海的一个富裕村子,村党支部副书记林立志,买凶枪杀了村委会主任王艺杰。

  河南邓州市陶营乡许家楼的村干部章则新、柳常直等人,遵从乡长段战清的授意,将向上级反映该村无理摊派和买卖土地等问题的村民陈中身,活活打死。

  安徽涡阳县双庙镇的干部关而回、王部九等近十人,以“计划生育常抓队”的名义,肆意窜入百姓家,甚至破门入室,强抓妇女,任意强奸。

  河北永年县朱庄乡南龙泉村青年农民张彦桥,因与村委会主任发生争执,被乡、村两级干部抓去,惨死于棍棒之下……

  不仅农村的富豪是如此,在对广州、武汉、上海、沈阳的第一代富豪进行追踪调查后,得出的结论也差不多:有的一味享受,坐吃山空;有的吃喝嫖赌,吸毒成瘾;有的严重亏损,关门大吉;有的称霸一方,沦为罪犯……

  暴力像瘟疫一样蔓延,毁了不少发了财和渴望发财的人。

  善良的土地才能长出黄金,哪块土地上的错误和丑恶太多,就只会培育仇恨。郭存先曾经受过许多伤害,在他心里就种下了太多的仇恨。贫穷时尚可掩盖一些东西,一旦有了钱,特别是有了大钱,可以对换权力、地位、荣誉和种种光环之后,心里积存了几十年的仇恨就要像恶魔一样寻求释放。

  他喜欢跟官员比级别,其实心里是仇视比他级别高的官员;他之所以辱骂和打死总会计师杨祖省,也是因为从心里就仇视知识分子,认为知识分子最瞧不起农民。他常把为农民争气挂在嘴头上,干什么都是为农民争口气,给农民争面子,却正是他纵容手下打死了农民。其实在他的骨子里同样也瞧不起农民!过去农民因为没有钱,失去了许多自由。在郭存先的领导下,农民有了钱,照旧也失去了许多自由,一切都必须听他的吆喝。

  当初曾有人指责郭存先,说他挖社会主义墙脚,抢国有企业的饭碗,大搞资本主义。他理直气壮地反驳说,郭家店只有资本,没有主义。他确实是说对了,他只有资本,不懂资本主义,所以倒退回封建主义。他成了郭家店的救世主,以财神爷自居,让整个村子以无限崇拜的方式过度依赖他这个经济强人。决策、管理、运行完全随他的心意,根本没有体制化,所以郭存先走到今天是必然的。

  郭存先的命运,就是郭家店致富神话的全部秘密。

  难怪有专家出语惊人:“郭存先现象是一个具有中国特色的政治现象。纵览社会各界,不仅农村、城市、工厂以至特区,哪一个成功者,哪一个成功单位,后面没有一个类似郭存先式的人物?没有一个擅长政治运作远甚于经济操控的强人?”

  郭存先是强人吗?那只是表面。

  信任的缺失造就犯罪,暴力表现了人的软弱。郭存先是为了掩盖自己的某种弱点才选择了打人,乃至打死人。当他自以为强大到可以主宰别人生死的时候,他成了一个弱者,一个失败者。

  郭存先事件之后,郭家店村口的大牌楼上贴出了一张奇怪的字谜:

  存先——书记——老爷子——郭存先!

  老人——病人——疯子——犯人!

  我想试着对这个字谜做出解释:从郭家店人对郭存先的称呼上,可以看出他的命运轨迹:最早村里的男女老幼都喜欢叫他“存先”,透出一种喜欢和亲近,那才是他生命中的黄金时期。后来他当官了,只能恭恭敬敬地称他为“书记”,否则他会不高兴。再后来他上了岁数,人们叫他“老爷子”,这就有点家族族长、黑道上的老大,乃至土皇上的味道了。现在他犯事了,还不如一个普通的农民,人们可以不必再怕他、敬他,于是无论男女老幼一律都可以叫他“郭存先”了!

  他原是一个普通的农民,立志发家致富,有了钱以后他也老了。钱多得足以烧得他陷于一种病态,他办的那些事,实在不像是一个正常人干的。再到后来,他的病态越加严重,干脆变成了一个疯子,扣押警察,想把郭家店武装成一个现代土围子。他发疯的最终结果,是进了大狱,成为一个犯人!

  ——这就是郭存先的轮回。 蒋子龙文集.5,农民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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