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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在切切的盼望中

蒋子龙文集.4,空洞 蒋子龙 10909 2021-04-06 06:21

  焦安国回到矿上,先把最红送回家,就错过了矿工食堂的开饭时间。幸好卓欣运已经替他买出来了,两个馒头,饭盒里一半是炒猪肝,一半是烧茄子,还放在宿舍的暖气上温着。

  屋里聚着四五个人在打牌,一见他回来就忍不住要说两句俏皮话:“还是有对象好啊,知疼着热,你小子是哪辈子修来的艳福?”

  焦安国既没有食欲,也没有心情跟同伴斗嘴,没吭声就往床上一躺,用被头蒙住了脸。同屋的人知道他晚上十点钟还要上夜班,就故意哄他:“别睡了,睡一会儿起来更难受,干脆跟我们一块儿玩儿一会儿,等接班后到车间去睡。”

  焦安国仍旧没有搭腔。

  住在同一个宿舍里的人,说亲近也亲近,说疏远也疏远。谁若真出了问题,比如发急病、出事故,同宿舍的人会像兄弟一样帮你救你。但大家毕竟不是兄弟,当你心里不痛快,生闷气的时候,对不起,那就活该了!你会强烈地感到人心隔肚皮,平时很熟悉的人其实很陌生,宿舍里很热闹你却很孤独。就说眼下,人家问了两句你不出声,就再也不理你了,该玩儿的玩儿,该闹的闹,嘻嘻哈哈,满嘴胡吣,争牌斗气,吵吵嚷嚷,就像旁边的床上没有躺着人一样,全不管焦安国是否能睡得着,心里又是什么滋味。

  过了一会儿,有人轻轻敲门,屋里的人急忙高声喊叫:“进来!”矿上的男工宿舍很少遇到先敲门的来客,猛地有人敲门就知道准是稀客,很容易给光棍儿汉们带来一阵兴奋。随着喊叫声推门进来的是卓欣运,她估计焦安国该回来了。

  还是姑娘辟邪,房子里的吵闹声立刻压低了许多,牌虽然还在打着,但耳朵、眼角都转向了姑娘。有人主动搭讪:“安子一回来就睡了。”

  卓欣运看看暖气上的饭菜,一点没动,以为安国哪儿有不舒服的地方,轻轻撩开一点被子,刚要用手去摸他的额头,安国睁开了眼睛,随即就抬身子坐起来。

  姑娘问:“你怎么啦?”

  安国晃晃头:“没怎么。”

  “那怎么不吃饭?”

  “不想吃。”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屋里非常安静,连打牌的人也都支起耳朵,想听清他们两人的对话。两个人说话有那么多人旁听,还能说些什么呢?

  什么都不说姑娘也看出来,焦安国心里有事。以往他从家里回来总要先去看她,即使她在班上也会找到车间,而且总有一些话要说,有一些家里的事情要告诉她。谈恋爱谈恋爱,恋爱需要谈;不谈无法恋爱,那叫话不投机半句多。无论平时是多么木讷内向的人,跟别人可以无话可说,跟对象在一起却不可以徐庶进曹营的。卓欣运在焦安国的床上坐了一会儿,觉得没趣,就说了句你接着睡吧,便起身向外走。

  焦安国在后面送了出来。夜色黯黑,在矿区的喧嚣声中,四周的景物也显得恍恍惚惚地在浮动。两个人默默地走着,谁也没有开口,都感受到了双方关系中的不自然。卓欣运猜测着焦安国在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他既然不想说出来就是不想让她知道,自己再问多了就显得没有意思。焦安国也在犯难,不知该怎么跟卓欣运讲。他不想瞒她,又不愿意说得太愣了让她误解奶奶和自己的家庭……

  就快到卓欣运的宿舍了,焦安国站住脚,先喊了声“欣运”,后面又吞吞吐吐了……卓欣运也不催他,侧过脸来定定地看着他。焦安国似乎下了决心,今天晚上不讲出来,就证明自己心里有鬼,明天就更不好说了:“欣运,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你听了可别着急。”

  有这么严重?姑娘还真没有想到焦安国的家里会发生能让自己着急的事。

  “家里给我定了一门亲……”

  姑娘心里咯噔一下,在黑暗中瞳仁闪闪烁烁,逼视着焦安国:“这有什么新鲜的?我也订过婚,你不早就知道了吗?”

  焦安国一阵慌乱,却立即又为自己的失态感到生气,这显得他真像做了什么对不住欣运的事,可他又是问心无愧的:“这事麻烦就麻烦在是我奶奶在大包大揽,奶奶快八十岁了,爷爷和我大伯都去得早,心里太苦,时间长了就得了一种怪病,心里的忧思悲恐惊反映到脸上却都是笑,有时笑得吓人,比哭还难看。可能是精神上的毛病,也可能是面部神经出了问题,更要命的是她不认为这是病,不看大夫不吃药。平时大家也回避谈这件事,都哄着她老人家,谁也不敢惹她生气。你知道我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儿,不能因这件事把老人气出个好呀歹的……”

  卓欣运越听越不是滋味儿。你焦安国绕了半天就是想说明你奶奶给定的亲是推不掉的,那我爸爸也替我答应过亲事,我怎么就能推掉呢?现在全矿上的人都知道我们在谈恋爱,你忽然又说自己已经定了亲,这不是拿我耍笑着玩儿吗?姑娘气呼呼地打断了焦安国的话:“行了,你不用再说啦,你是你奶奶的孝顺孙子,既然不想让你奶奶生气,结婚就是了,跟我还解释这么多干什么?”说完,转身跑进了自己的宿舍。

  焦安国呆住了,他知道卓欣运误会了。

  这种事原本就够微妙的,连自己都说不清楚,又怎么能不让人家误会呢?他去敲卓欣运宿舍的门,姑娘打开门只露出半截身子,强压住火气轻声说:“有上夜班的在睡觉,你有什么话以后再说吧。我可提醒你,从现在起你要离我远一点!”说完又轻轻地将门关上了。

  看来只有到明天再跟她解释了。

  别说是明天,就是后天、大后天都不行了,卓欣运真的不再答理他了。

  一个星期后,卓欣运倒过来上早班。在她下班的时候,焦安国照样骑着车去接她,她却跟别人一块儿走,说说笑笑地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别人倒是用异样的神情对他瞥一下或斜睨一下,也许她们正在取笑他。

  他的脸有点挂不住了,骑车想追上去。斜刺里猛然蹿出三辆摩托车,打头的一辆向前突奔拦住卓欣运,另外两辆挡在他面前。

  焦安国正在气头上,不禁暴喝一声:“你们要干什么?”

  其中一个撩开塑料面罩,露出骇人的邪恶,却又带有某种表演的成分:“小子,别再缠着卓小姐了,她讨厌你!”

  “你们是谁?”

  “来给你送信的,卓欣运是孙军的,你只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冲到前面拦住卓欣运的大概就是孙副矿长的公子孙军了。焦安国不再吭声,想听听孙军说什么,看看卓欣运怎么对待这个孙少爷。

  孙军说话有一点膛嗓儿:“卓小姐,请上来坐在我后面,这可比焦安国的永久牌儿强多了。”

  “谢谢,我想散步。”

  “来吧,我带你到一个好玩儿的地方去散心。”

  “对不起,我没有兴趣。”

  “行了,用不着再耍小性子。焦安国根本配不上你。我是个宽宏大量的人,既往不咎,今天也算给你的面子够大了,快借着这个台阶跟我走吧。”

  卓欣运把脸一绷:“请你让开!”

  “你真不给面子?”孙军的两只眼放肆地盯着姑娘。

  卓欣运自虐般地沉默着。

  孙军忽然笑了:“臭货,你以为我还真想收你这个破烂儿?”

  他放下面罩,脚踏油门,摩托车卷起一阵尘土呼啸而去,险些没把卓欣运带倒。另外两辆摩托车也追随而去……

  焦安国没有马上去打扰卓欣运,到晚上来到她的宿舍门外。卓欣运却不露面,让同屋的其他姑娘打发他走。他上来了拧劲儿,不见卓欣运出来就不走。

  你爱走不走,不走就在门口站着吧!

  他站了一个多小时也没有人理他,就想不管不顾地要硬往里闯:“对不起呀,我要进去了,有不礼貌的地方请你们原谅,我只想跟我的女朋友谈一谈。”

  他的意思是让姑娘们有个准备,不要让他看到不该看的场面。他发表完这一声明正要采取行动,真有一个姑娘出来了,却不是卓欣运。那姑娘把他拉到一边,悄声说:“焦安国你可真是个浑蛋!你这么死缠活赖,大嚷大叫,还嫌知道的人不多啊?全矿上的人都知道她退婚得罪了孙矿长,就是为了跟你好,现在你又把她给甩了,叫她还怎么有脸在矿上待?她白天又说又笑,夜里一个人蒙着被子哭,她不想声张,谁丢得起这个人?你可倒好,还厚着脸皮天天瞎闹腾,是逼她死,还是想逼她辞职回家?”

  焦安国的脑袋轰地一下,想不到欣运的性子竟如此刚硬,他心疼,且不由得升起一股敬重之情:“可事情根本不是她想象的那样……”

  “那你还要她怎么想象呢?”

  他渐渐从懵懂中省悟过来,相比之下,自己太不成熟,简直就不是男人!欣运在跟他恋爱的这件事情上,应该说承受的压力比他眼前遇到的麻烦大得多,人家一个姑娘不声不响地就解决了。都这个年代了,你为什么就不能承担起责任,一个人悄悄地处理好自己的问题?为什么在没有想好办法的情况下非要这么急不可耐地告诉她?自己是不是真的有点犹豫,还是想借此要跟她表白点什么?

  优柔多情即是无情,焉知欣运无情不是多情?被她这样一闹一比,焦安国真正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也闹明白了什么是自己想要的,什么才是对自己最宝贵的……

  生活就是做出决定。

  做出决定就会轻松许多。焦安国不再不管不顾地、不分场合地要急于向卓欣运解释明白了,那么死乞白赖也是一种心虚的表现。他给家里写了封信,先感谢奶奶的好意,然后郑重地讲明自己的态度——婚姻问题自己解决,事实上他已经在矿上找好对象了,她叫什么名字,做什么工作,有什么优点,当然也没忘了说一些非她不娶的话,因此就绝不能再接受老家的那门亲事。他请霞姐赶快给人家写信退婚,免得影响那位姑娘的终身大事。信写好以后他又重抄了一份,有机会好给卓欣运看。

  他对卓欣运不再穷追不舍,但不等于放弃追求。由明的改为暗的,只要卓欣运走单儿了,他就会出现,每次的开场白也大体差不多:“欣运,我能跟你谈谈吗?”无论卓欣运明言拒绝或不予理睬,他都掉头就走,但要加上一句话:“你是我的未婚妻,这一辈子都甭想甩掉我,火气再大也应该给我一个说话的机会。”

  一次,两次,三次……一僵就是两个多月。

  以往焦安国每月都要回家二三次,这两个多月来,包括中间还赶上一个阳历年,他都没有回去。真可谓儿大不由爷,家里怎么能不惦记、不想他?特别是老奶奶,更是后悔不迭,一封封地来信催他回去。知道他又犯了□脾气,告诉他老家的亲事已经退掉,奶奶并没有生他的气等等,他却既不回信也不回家。

  最红也来找过他几趟,因为她放寒假了,想去运城玩儿。而收养她的王妈妈有一条规矩,运城不同于下古林,最红不跟着哥哥不能回去。焦安国心疼这个妹妹,不管肚子里有多大的火气也从不跟她发。每次最红来找他回家,他就瞎编一套工作忙的鬼话来应付,然后领着妹妹到矿区百货店买点她喜欢的东西送给她。

  最红无奈,只好找到卓欣运,求她劝劝自己的哥哥回家。欣运可着实没有想到,这样一个小姑娘怎么知道自己跟她哥哥的关系?开始还以为是焦安国指使的,就慢慢拿话套她:“你怎么知道你哥哥会听我的劝?”

  “他一定会听你的,他为了跟你好都不要家了,不听你的还听谁的?”

  “你又怎么知道他跟我好?”

  “全矿上的人都知道,王大伯和九哥也老谈这件事。”

  “王大伯是谁呀?”

  “收养我的父亲。”

  “你不管他叫爸爸?”

  “当面叫背后不叫。”

  卓欣运惊诧:“为什么要这样?既然当面能叫为什么背后倒不叫了?”

  “我心里并不感激他们,如果不是他们想要我,我爸爸妈妈也不会把我送给他们。虽然我假装对他们好,可心里一点也亲不上来。”

  “你还是想自己的亲生父母,是吧?”

  最红点点头,嘴里却说:“我也恨他们,当初他们既然把我送了人,自己就该走得远远的,别再让我知道,别再让我看见。现在对我多好都是假的,我倒盼着你跟我哥哥在矿上成家,我就可以经常来了。”

  卓欣运一阵难受,不知哪儿来的一股感动,抱住了这个可怜的女孩儿,把自己的脸贴在她的额角上,轻轻摇动着身子说:“谢谢你小红,谢谢你信任我,如果我有了家,那就是你的家。”

  最红哭了。

  这个孩子的痛苦深深刺痛了卓欣运:“小红,你心里的这些苦处跟你的爸爸妈妈讲过吗?”

  最红摇晃着脑袋:“我不讲,在王家不讲,到焦家也不讲,不让他们笑话我,特别是焦最芳,我最恨的就是她了,没有她,兴许我早就被爸爸妈妈又要回去了。”

  卓欣运神色迷惘,感到周身发冷。天哪,这种事为什么要轮到一个这么小的姑娘头上?

  最红又说:“如果我是小子,他们就不会把我送人。”

  “你也恨你哥哥吗?”

  “不恨,我哥哥是有本事的人,对我也是真好,当初他就不愿意把我送人。”

  “你哥有什么本事?”

  “他不怕矿长,敢跟你好,还能让你跟他好,这还不算有本事吗?王大伯和九哥也说他有能耐。他是我们家里唯一敢顶撞爸爸,惹老人生气的,我就盼着他不要那个老家的傻妞……可我又真的好想让他带我回家。”

  卓欣运将最红抱得更紧了,胸前却觉得冰凉。

  此刻,这个世界上也许没有人能把这个小姑娘温暖过来。她把嘴凑到最红耳边轻轻地问:“咱们俩是朋友吗?”最红点头。卓欣运说:“好,你以后有了难事,心里有话,就来告诉我,可不兴埋在心里,时间长了那会得病的,你能向我保证吗?”

  最红说:“能,我也有个要求,你能答应吗?”

  “你说吧,没问题。”

  “别把我跟你说的话告诉我哥。他要知道了,就不会再对我好了!”

  “好,我答应你。”

  即使最红不来找她,卓欣运也打算跟焦安国好好谈一次了。杀人不过头点地,事实证明焦安国也并非对她变了心,还要怎么样呢?两年多的恋爱关系,哪能这么轻易地说断就断了?有了这么长时间的感情,真要断了,将来后悔的还不是自己?既然断不了,再继续怄气,那受伤的又是谁呢?

  几天后她下了早班,看见焦安国又推着自行车在车间门口等着,两人眼光一接上火,没有说话,她抬脚就坐到了后车架上。焦安国骗腿儿上车,在矿区消失了几个月的自行车上的恋人景观又出现了。

  毕竟是几个月没有坐“二等”了,两人的关系又刚刚解冻,卓欣运的两只手不知该往哪儿扶,而坐“二等”,除去骑车人的后背就再也没有可扶可抓的东西了,她只好轻轻抓住焦安国的羽绒服。可是羽绒服太滑太厚,根本抓不上劲,矿区的路又起伏不平,自行车一颠,她就有可能被摔下来。没办法,焦安国只好放慢车速,用右手紧紧扶住车把,左手绕到后面抓着欣运的一只手,并引导这只手从羽绒服底下伸进去,搂在他的腰上。

  热乎乎,有种麻麻酥酥的感觉传过来,欣运把发烫的脸颊往安国后背上一贴,举起另一只还有些难为情的手也插进羽绒服的里面,用力抱住了安国的腰。于是,两人连为一个整体,形成了真正的“二等”——“两个等于一个”。

  刹那间,两人的误会,残存在心里的怨气,全部化为乌有。

  这时候,身体的接触更胜过千言万语,身体想接触的欲望表达了喜欢一个人的程度。焦安国如同充足了电,力气大增,自行车蹬得像要飞起来。他要尽量延长这得来不易的美妙时刻,想找一个能够谈话的好地方。矿区在夏天是恋人的天堂,隐蔽幽静的地方很多。到冬天可就惨了,露天太冷,回宿舍不得说话,因为大冷的天,同宿舍的人即便想给你让地方,人家也无处可去呀!

  人在热恋中脑瓜就转得快,焦安国蹬着车冲出了矿区大门,顺着公路直奔原田县城。卓欣运不管也不问,只管在后面享受着两人重新和好后的甜蜜。焦安国一气蹬下去二十多里路,在县城找了一家干净的小饭馆,停好车,两人走了进去。时间还早,饭馆里很清静,他们找了一个角上的位子坐下,先要了一壶茶,又点了两个小菜和两样热菜。

  怀疑出信任。两人都觉得比以前更亲更近了,相互有了饥渴般的需要。姑娘的眼波滔滔流过,像是一种抚摩。焦安国也想用眼睛把对方吃掉……什么都无须再说了,但也不能就这么你看我我看你地傻坐着,在饭馆里既不能动手动脚,那就还得要说点什么。

  还是安国先开了腔:“对不起,这几个月让你受委屈了。我也再不会忘记这个教训了!”

  欣运笑得有点烫人:“什么教训?”

  安国忍受着姑娘笑语的灼烫,说得严肃而诚恳:“一个男人,心里要存得住事,要存得住话,该自己处理的事就要自己处理,不该说的话无论对多么亲近的人都不能乱说。”

  卓欣运的眼睛里又露出受伤的神情:“这就是你的教训?以后就什么话都不跟我说了?”

  “那怎么可能?该说的不说还行?”

  “那什么是不该说的呢?”

  “比如,奶奶给我定亲的这件事,干什么那么沉不住气,回来就急于要告诉你呀?是求助你的智慧,想听听你的主意,还是没话找话,想在对象面前显摆自己的忠诚?如果我能不声不响地拒绝了这桩亲事,以后也永不向你提起这件事,那才是一个成熟的男人。”

  焦安国竟从这样一个角度吸取所谓的教训,让卓欣运惊讶不已:“城府这么深的人,不是有点可怕吗?一个女人恐怕都希望自己的对象跟她无话不说,哪怕有时候会管不住嘴,过激,消沉,逞能,耍贱,这才是人嘛!如果一个人过分理智,凡事都要中规中矩,三思而后行,话到嘴边留半句,从来不抛一片心,那是多么的无聊和乏味呀!”

  “谁说要变成那个样子了……”焦安国笑着借给卓欣运夹菜的机会把交谈转到轻松的话题上。他回避争论,害怕再引起不快,脑子里却在琢磨着人与人关系中的微妙。一个人永远也不可能真正了解另一个人,动用身体语言可以很容易地使两个人的关系非常亲密,而一旦想深入到对方的思想深处,立刻就感到隔膜和疏远。人跟人的交流永远都不可能透彻和明白无误,灵魂永远都无法一致。他们两人是这么亲近,刚才他自以为把话说得非常明白了,欣运却还是有根有据地理解成了另外一种意思。

  由此,焦安国讲起了自己的家庭:“我的父母都是大夫,在治疗结核病上应该说是卓有成效,他们的药在太原鉴定会上评价很高,正好对目前连国际上都无办法的抗药性结核病有惊人的疗效。他们从私人行医开始,一次次地被取缔、被批斗,在矿区干不成就到下古林办起了医疗站,然后又是被查抄,可谓命运多舛,现在竟又跑到运城开起了医院……这样的轨迹事先谁能料想得到呢?说起来还算是有点眼光或者说是有点超前意识吧!可有时又表现出很浓厚的农民意识,而且是闭塞落后地区的农民意识。你能帮着分析一下这是为什么吗?”

  卓欣运很想听:“比如——”

  “把医院当成生产队来管。有一些病人在治疗过程中对行医发生兴趣,病治好了就留在医院学医或打工;从老家叫来我三叔管账,三叔确实就是生产队的会计。我不是说三叔不好,他是村上的秀才,爱唱蒲剧,写一笔好字,每到过年,半个村子的春联都是他写的。我是说我父母的思维方式令人不解,不是靠严密的制度管理医院,而是靠家族亲情的力量。女婿靠不住了就叫弟弟、侄女来,倘若弟弟、侄女再靠不住了呢?”

  “你说的这个女婿是不是你姐夫?”

  “是啊。他原本是陕西洛南山区的一个农民,得了严重的空洞性肺结核,刚来的时候跟个死人差不多。病好后表现不错,就被招为女婿,理由是焦家救了他一命,他对焦家一定错不了,就好像靠抚摩能把一只豺狼变成一只小猫一样。你说这像一对医生的思维逻辑吗?”

  这不是可笑的事,欣运却被逗笑了:“你呢?你怎么不劝阻?”

  “我在矿上,没有人还想着要跟我商量或听听我的意见。因为我是晚辈,这就是我们家的规矩。结婚后才发现这个女婿很不是东西,竟然发展到敢骂我的父亲,可他们没有从正面吸取教训,只归结于是对他不知根摸底。于是就要大包大揽地给我找一个知根摸底的媳妇,用的办法却是重复在姐姐身上犯的错误。”

  “喔,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听你这么说我还想起一件事,你好像跟我说过,王永红是你亲妹妹?”

  “是的,小名叫最红。”

  “这也很难理解,这不是旧社会,也没有大饥荒,你们家遇到了什么过不去的灾祸,就值当把亲生女儿送人?这也许会改变最红的一生……”卓欣运想起了对最红的承诺,就没有把话说得更明白。

  焦安国低下头,脸憋得有些发红,好像有一块硬东西卡在了喉部:“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说出来你可能都不会相信,主要是看王师傅一家为人不错,他们想要个女儿;我父母孩子多,当时他们又忙于研制自己的药,对孩子照顾不过来,可以说是稀里糊涂地就把最红给了人。我想他们早就后悔了。”

  “你们家要后悔的事还真不少啊!”

  “所以,我不想干让自己后悔一辈子的事。”

  “你又是从哪儿来的勇气呢?我还没有见过一个当儿子的竟能这么冷静地,甚至是冷酷地分析自己的父母。”

  “因为我离开了家,有些东西离得越近越看不清楚,拉开了距离反而能看得更真切。我不接受家里的安排,原以为老人们会跟我大闹一通,谁想他们这么容易就认头了。早知这样,就不该把这个问题带到矿上来,闹得我们两个还差点出了事,当时给顶回去就算了。最可怜的还是我姐姐,太老实了,典型的古典式的逆来顺受型的性格;当初如果也像我这样顶一下,何至于现在受这份儿罪!”

  欣运想起了最红的嘱托:“既然事情已经过去了,你为什么老不回家呢?”

  “这取决于你。”

  “我?”姑娘有些夸张地瞪大了眼,巧笑嫣然。

  焦安国盯着她的眼睛,不让她躲闪或推托:“我绝不一个人回去,除非你跟我一齐走。”

  姑娘脸上突然泛起红潮:“这又是为什么?”

  “家里已经接受了你,他们知道不接受你就会失去儿子。我还想让你接受我的家庭。今天我跟你谈的全是我父母的缺点,就是为了让你能全面了解我的家庭,好决定我们未来的生活。”

  “我们的生活跟你的家庭有这么大的关系吗?如果你的家人不喜欢我,或者我不喜欢你的家人,就会影响我们两个人未来的生活?”

  焦安国赶紧摆手:“不是这个意思。我刚才跟你说得很多了,我父母骨子里有一种属于农民的东西和旧中医大夫的意识。夫妻双双行医十几年,无论在矿上还是在下古林,过的都是最穷的日子,原因是舍医舍药。家里非常富裕的人,向他们一哭穷就不收钱了。他们有缺陷,却又很善良,有时甚至善良到愚蠢的地步。到了运城,才开始过上正常的生活,因为他们的药由物价局定价,要跟市场上其他的药品价格平衡,不能自己随心所欲地乱减价。医院也要交税,要承担各种各样的社会责任和义务,就必须一步步走上正轨。父亲感到力不从心,越来越多地流露出想要我为他分点心的意思。所以我希望你能跟我回去,了解我的家庭,接触我的父母,看看那个医院。如果你不能忍受,将来我们的家就建在矿上,过我们自己的日子,我会利用节假日尽自己的所能去帮助他们;假如你认为那个医院大有可为,值得我们做出某些牺牲,那就得考虑用另一种形式安排我们将来的生活。”

  卓欣运被焦安国的坦诚感动,也非常赞赏他对将来生活的种种考虑,悄悄伸出手,在桌子下面抓住了他的手,面孔也如鲜花般轻柔柔地向他靠过来…… 蒋子龙文集.4,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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