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都市娱乐 蒋子龙文集.4,空洞

§16.“年”就是“关”

蒋子龙文集.4,空洞 蒋子龙 11479 2021-04-06 06:21

  转眼到了年根儿底下,绝大部分病人都陆陆续续回家了,医院里只剩下了几个重病号。从明天起门诊部也开始放假,一直到正月初六,这期间只接收急危病人。焦最霞把住院部的治疗室收拾干净,将药品、器械整理好,把出院病人的病历分门别类地锁进柜子,最后脱下自己的白大褂和帽子,洗干净晾在绳上。明天一早,她就要跟三叔焦斌丹一块儿,回平陆县自己的家去过年,等过了正月十五再回来。此刻她的脑子里都是自己的家和两个捣蛋儿子……

  郝武长闪身溜了进来。

  焦最霞正在梳理自己的头发,只穿着件鲜亮的粉色毛衣,衬得整个人都容光焕发。她好像对郝武长不敲门就闯进来一点都不感到惊奇,只淡淡地问:“有事吗?”

  郝武长眨眨眼:“没事就不能来?你明天就要走了,还能不进来看看。”

  他油腔滑调,还嘶嘶地抽着鼻子,直冲着走近焦最霞。

  她刚洗过的头发披散着,散发出淡淡的似乎是天然的香味。郝武长的鼻子快凑到她的头发上了:“太香了,真好闻,你一点都不像最婵,她的身上老是带着一股药味儿。”

  焦最霞没有躲闪,也没搭腔,就那么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郝武长吃不透焦最霞的眼神,短时间里有那么一点发窘。但他很快就摆出了一副横竖都不在乎的样子:“你看,我比你大,是叫你霞妹呢,还是随着最婵叫你霞姐?”

  焦最霞沉静自若,白眼珠冷得像山巅的积雪:“不管你多大,我跟你都论不着。看在最婵的分儿上,就算你是个妹夫吧,当然要管我叫大姐!”

  凭郝武长的经验,在一间屋里就只有男女两个人的情况下,这个女人不仅不怕这个男人,而且还敢跟他叮叮当当,这个女人十有八九是骚货,要不就是对那个男人有意思。

  一种迫切的、加速的欲望电流在他身上鼓荡:“你洗得这么干净,看样子是想家想得够戗了。”

  “那当然了,家里有两个宝贝儿子,有老人,有丈夫,怎么能不想呢!你是没有人可想,还是从来就不知道想人?”

  “我只想眼前。”郝武长的身体又往前靠了一下,“你既是那么想家,就是说这几个月守空房熬得太难受了?”

  焦最霞感觉到了郝武长那肮脏的身体给她的压迫感,但她坚持着挺住不动弹。她知道只要自己一退,他就会顺势扑上来。也多亏她嘴里应变迅疾:“如果日夜守着个畜生,还不如守空房更好些!”

  “你敢绕着弯子骂人?不过我一挨女人骂就上劲儿,说明她要勾搭我,我向来喜欢辣的……”郝武长的右手抓住了焦最霞的肩,“大姐也好小姐也好,现在我就让你见识见识畜生的好处吧。脱了裤子没有一个女人是不喜欢畜生的……”

  焦最霞猛地起身打掉他的手:“别用你的脏爪子碰我,快亮你的家伙吧,先让我看看你这个畜生的本钱。”

  呀?郝武长反而不知道该不该解裤子了。

  焦最霞的右手从身后的桌子上抄起一把剪子:“快脱裤子啊,干我们这一行的什么鸟玩意儿没见过,还在乎你这个臭不要脸的东西!”

  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郝武长还真的被镇住了,既不敢解裤子,又不敢跟她动硬的。他自己也许都没有想到,藏在这样一个高大弯曲的体腔里的,竟是一个极其卑怯的灵魂——他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样天不怕地不怕。

  焦最霞微微一笑:“我告诉你郝武长,凭你能娶上我妹妹最婵,是臭要饭的捡了个大元宝。你不但不知足,还想变着法儿地欺负她,小心我老焦家的人揭了你的皮!”

  郝武长的最后一招儿是耍赖:“哎,你别认真呀,我这不是跟你闹着玩儿吗?我最烦一本正经了,一本正经的女人就不算是女人。”

  焦最霞走过去推开门:“滚吧!”

  从一进运城,卓欣运的两条腿就越走越沉,到了中医结核病医院的大门口,就说什么也不想进去了。她后悔自己考虑不周,被安国和最红这兄妹俩拿好话一哄就上道儿了。人家相亲都是男的先到女方家里被“相看”,只有女方相中了男的,姑娘才能到男方的家里去。哪有自己一个姑娘家先主动送上门来被他们这么一大家子人瞧的?

  特别是焦安国为她跟家里闹过不痛快,焦家人必然会怪罪到她身上,还没见面就已经对她有了成见,还会对她好得了吗?自己这不是上赶着来触霉头吗?虽然焦安国信誓旦旦地表白过,如果她不喜欢他的家里人,实际也就包括他的家里人不喜欢她,他们可以在矿上单立门户过日子……可卓欣运怕的正是这一点,她不愿意让焦安国为了她跟家里闹翻。如果真到了那一步,也许倒是她该先考虑退出来……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他跟家里叫了这么长时间的板之后,自己还稀里糊涂地跟着他到运城来。应该先让他自己回来看看,等他跟家里的关系恢复正常了,自己再跟着回来也不迟——卓欣运在给自己的停步不前寻找着各种各样的理由……其实,她是胆怯了。但她不愿意承认,将来传出去说她走到婆婆家门口吓得不敢进去了,那有多难听啊!

  她忽然对自己没有信心了。

  可她以往并不是这么没有主见和见不得世面的,是什么原因使自己今天失常呢?她在找歪词儿,甚至归罪于衣服没有穿好。都是因为听了同宿舍女伴的话,说相亲必须要穿大红的。而自己这件大红的羽绒服太扎眼了,也略微厚了一点,显得臃肿。

  她脱掉羽绒服拿在手里,里面是黑色大环领羊毛衫,她平时喜欢穿深色的衣服。而同伴们说这件羊毛衫太素了,她的下身就穿了件暗紫色萝卜裤,脚上是纯黑的鹿皮鞋,手上戴着黑色羊皮手套。这身衣服本来搭配得非常好,稳重大气,凹凸有致地衬出了她年轻美好的身材,既不花哨,又很抢眼。可她怀疑这一身是不是太洋气了。听焦安国讲,他的奶奶和父母都还保留着农村人的习惯和思维方式,如果根据这身打扮把她当成了妖精怎么办?或者给他们一个爱打扮和不会过日子的印象怎么办?

  于是,卓欣运就越想越觉得不自在,索性停下脚步想打退堂鼓了。好在从运城去临汾的火车很多,她想先逃回自己的家再说。而焦安国是回自己的家,显得无比轻松,喜气洋洋,对卓欣运情绪的变化毫无觉察,见她不走了才问:“怎么啦?”

  卓欣运的脸色很不好看:“我不想进去了。”

  焦安国感到诧异:“出了什么事?”

  最红也抓住卓欣运的胳膊,眼睛紧盯着她。

  卓欣运脸憋得通红,可她又不能不对安国说实话:“我害怕。”

  焦安国一愣,先是咯咯咯地窃笑,继而忍不住大笑起来:“你把我们家当成老虎窝啦?刚才我倒是被你吓了一跳,以为又出什么事了!好啦,都到门口了怎么还能不进去?”

  卓欣运还是不动步,脑门上有了细汗。焦安国知道她是真的太紧张了,忙收住自己的笑,对最红说:“你先进去,告诉家里人我们回来了,等一会儿就来。”

  最红提着东西一个人跑进去了。

  欣运悄声问安国:“我这身打扮会不会惹得老人反感?”

  焦安国安慰她:“怎么会呢?这身衣服棒极了,刚才穿过运城市中心的时候,你没见有多少人在盯着你看?我走在你旁边都有一种扬眉吐气的满足感,实话说真想亲亲你……”

  欣运斜他一眼:“你就会拿话哄我!”

  焦安国还想再给她打点气,最红领着最婵和最芳跑出来了。最婵穿着白大褂,清丽温婉,脸上一团善意,见面就亲热地抓住卓欣运的胳膊,立即化去了她心中不少的戒备。最芳扶住卓欣运的另一只胳膊,歪着头,黑晶晶一对大眼像长了钩子,左一眼右一眼,上一眼下一眼,冲着卓欣运就打量个没完了,还小声问:“我是叫你姐,还是叫你嫂?”

  最婵说先叫姐。

  小丫头紧跟着就脆生生地喊了一声“运姐!”然后夸赞说你可真漂亮!

  卓欣运不知说什么好,此时再说什么也没有用了,被焦家姐妹架着就进了医院的大门,直接奔奶奶的房子。

  老太太在床上正仰脖儿等着哪,见卓欣运进来眼前一亮,还没等姑娘叫奶奶,自己先笑了,慈眉善目,一副菩萨模样,绝无焦安国说的那么可怕。

  卓欣运脸上的红潮一阵涨一阵退,提着身子挨坐在床沿上。最红紧挨着她站着,做出一副坚定的同盟军的样子。

  老太太伸出手拉住卓欣运:“好个闺女,累坏了吧?快上炕歇着。”她还是按照农村的习惯说。

  一声“好个闺女”,立刻缓解了卓欣运心里的紧张和不安。她急忙摘下手套,拉住奶奶的手。老人的脸又笑成了一朵菊花,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她……

  最芳从床上拿起卓欣运的羊皮手套,左看右看,然后戴在自己手上:“哎呀,真软和!”老奶奶又把手伸到褥子底下掏出了花生、脆枣往欣运手里塞,一个劲儿地让她吃。最芳凑到欣运耳边说:“你过关了,奶奶验收合格!”

  奶奶伸出食指想戳最芳的脑门,却让她闪开了:“你个死丫头,就怕别人把你当哑巴卖了。”

  最芳也逗弄老人:“奶奶,运姐比您给挑的那个傻妞儿强吧?”

  小丫头把横在大家心里最尴尬的话一捅出来,反而不再尴尬了。连老人也随声附和地说:“强,强,我孙子的眼光还能错得了!”

  欣运打开包,拿出一条银色的拉毛围巾,给奶奶围上,毛茸茸,热乎乎。

  最芳快嘴快舌地问:“奶奶,暖和吗?”

  “暖和暖和,你说还给我花这个钱干什么呢?”

  安国替自己的未婚妻帮腔:“第一次见面,哪能空着手来?”

  欣运给最婵拿出一件海蓝色的风衣,给最芳拿出一顶通红的绒帽,看她戴着那副羊皮手套不想摘下来的样子,就问:“你喜欢这手套?”

  最芳毫不掩饰:“太好了,整个运城再没有第二个人有。”

  “那就给你吧,是新的,我今天也是第一次戴。”

  “真的?”

  “说给你就给你,还能是假的!”

  安国又问姐姐:“咱爸咱妈呢?”

  奶奶在床上接过话茬儿说:“忙死了,这哪是过年,就跟咱老家的麦收差不多,抢麦子,抢场,抢时间,抢好天气……你们回来了正好可以帮帮他们。”

  回家老半天还没有见到父母,心里总觉得不踏实,安国便领着欣运出了奶奶的房子。

  春节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医院里反而异乎寻常地热闹,有病的人趁着医院还没有放假,多拿点药准备节日里用。已经治好了病的,赶在过年前来表示感谢,有大包小包地提着东西来的,有往医院的大墙上贴感谢信的,有抬着锦旗来的,还有跟医院有联系的机关单位,成帮结伙来拜年的……

  由于过了奶奶这一关,尤其是未来的大姑子、小姑子都很不错,卓欣运已不像刚进门的时候那么紧张了。脑子能够自由活动,也有心情开始观察这个医院,观察这个崭新的环境和一张张崭新的面孔,这一切又让她焕发勇气使自己振作。

  他们来到办公室门外,看见不断有人进进出出,办公室的门也就只好那么大敞四开。最醒目的是挂在迎面墙上的那一堆各种形状的锦旗,上面锈的字句也五花八门:“著手成春”、“起死回生”、“治病救人 心正药真”,还有的在锦旗上连缀了一串中药名:“独活灵芝草当归何首乌。”

  武桂兰坐在背对门口的椅子上,没有看到安国和欣运。

  在她的对面和两侧,稳稳当当地坐着半屋子人。不管有多少人出出进进地来找武桂兰,那些人都表现出一副雷打不动的神色,看样子要一直这样坐下去了,还哼哼哈哈的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武桂兰说着话,或者提出一些不咸不淡的可答可不答的问题。那些人都高出武桂兰一头,对她构成了一种威压的态势。卓欣运已经猜到这个被包围着的瘦小羸弱的身躯是谁了。也多亏有她这样一个漂亮姑娘站在门口,屋里人的眼神不停地向她这边瞟,才惹得武桂兰转过身子,稍一愣怔便从僵硬中露出笑容:“哟,是你们来啦。”

  她站起身向屋里的人表示歉意:“对不起,各位领导先坐一会儿。”

  武桂兰走出来,并顺手关上了办公室的门,眼睛却一直没有从儿子旁边的姑娘身上挪开。听到人家叫伯母,她才轻轻答应了一声:“你就是欣运吧?忙得都顾不上照顾你。”

  “不用。”卓欣运难免羞涩,自古来儿媳妇第一次见婆婆,是最令女人们憷头的事。

  “见过奶奶了吗?”武桂兰也先想着自己的婆婆这一关。

  卓欣运一边回答着婆婆的问话,一边顾不上羞涩地望着婆婆的脸。

  这张脸给她的印象太强烈了,猛一看比她想象的要苍老,细端详又很年轻,皮肤还很细腻,薄得似乎一碰就破。人很瘦,却又神完气足,精力饱满……她对婆婆的好奇取代了某些拘谨。

  安国问母亲:“屋里的这些人是干什么的?”

  “卫生局来拜年的。你爸爸不在,他们又不走,你说可怎么办呢?”

  “爸爸干什么去了?”

  “出去给关系户送礼拜年去了。”

  武桂兰在未来的儿媳妇面前毫不掩饰自己犯难无助的样子,让卓欣运生出同情和好感。焦安国也疑疑惑惑:“他们是想吃一顿儿,还是想拿点什么东西?”卓欣运猜测说:“他们大概不是想留下吃顿饭,大年根儿底下谁不想早点回家?如果医院早点准备下纪念品就好了,人家来拜年,你不能让人家空着手回去,尤其对这些不能得罪的人,一人一件就打发了。”

  “还是你们脑瓜灵,我哪知道城里人过年还这么厉害!”武桂兰似乎对卓欣运是满意的,便让儿子带着她去各处看看,见一见该认识的人。

  待母亲又走回办公室,焦安国小声对卓欣运说:“你看怎么样,老娘对你很欣赏,要不就不会让我带着你到亲戚朋友面前去炫耀一番了。”

  “去你的!”卓欣运举手做出要打的样子,几分妩媚,几分娇嗔,愈显得柔情四溢。

  焦安国摆手躬身:“那就请吧。”

  “你给我头前带路!”卓欣运的精神松弛下来,便也悄悄跟未婚夫逗了一句。原来相亲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可怕,只要心存善意,第一次见面谁还没有点客气劲儿?

  他们来到门诊部,看到病人还有不少,黄鹿野正在问病开方。他头发灰白,面色紫红,一副老专家的派头。在他旁边还坐着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焦安国却也不认识。焦最婵在房子的另一端负责给病人治疗。

  焦安国领着卓欣运走到黄鹿野跟前,小声向姑娘介绍说:“这位是黄叔叔。”黄鹿野一抬头,嗓门立即高上去几度地叫起来:“小安子!”他声音浑厚,整个门诊部的人都往这边看。可他当医生当惯了,天天被病人包围着,也就学会了完全无视病人的存在,该说什么就说什么,想说多久就说多久。不等焦安国给他介绍,他的两只大眼珠子就转向了卓欣运:“甭问,你就是老卓师傅的千金了?嗯,小安子的眼力不错!”

  不管黄鹿野多么的随便,焦安国作为晚辈却不能不客气一下:“黄叔叔辛苦了。”

  “是啊,你这小子要美人不要江山,逼得你父亲就只好把老朋友拉来当牛使!”黄鹿野的风流习性似乎一丝未改,兴趣仍旧在姑娘身上,他把眼睛又转向卓欣运,“关于你们两个人的故事听得我耳朵都起膙子了,你们是对的。人活一世,特别是夫妻间,就得要有故事,有戏剧性,生活才有味儿,情感丰富又牢固,到老了也有可回忆的东西。一个真正的女人是能够改变世界和创造世界的,一个真正的男人就是为了一个女人而存在。只可惜,大多数女人不知道自己的价值,大多数男人碰不上值得为之献身的女人……”

  “黄先生真是感受深刻,你的生活里想必充满了戏剧性?”坐在他旁边的生脸男人半似调侃半似凑趣地说了一句。

  “你说得不错,我一生都是戏。”黄鹿野这才想起把他介绍给焦安国,“他是江华,‘文革’前的最后一届大学生,毕业于山西大学经济系,现在又想改行当大夫,春节后要到太原中医学院的进修班去学两年。”

  焦安国心里一动:“怎样才能参加这个进修班呢?”

  江华摇头:“得赶机会,这次是有点特殊的原因才办了这么一个进修班。”

  焦安国颇为羡慕:“我读了一年多的函授大学,因为没有医科,只好学经济管理。想不到你学完了经济又改学医。”

  黄鹿野说:“学经济是为了治国,学医是为了救人,治国应先救人。”

  “我可没有那样的雄心壮志,当初学经济是国家分配的,现在学医才是自己的兴趣。”江华笑得很谦虚,且有一股清正之气。

  焦安国不好意思老让病人等着,听到从后排院子里传来三叔焦斌丹说话的声音,就借机告辞出来。焦斌丹站在第二排房子的前边正跟郝武长说话,他刚刚说了一句,郝武长就有十句在等着他:“明天就过年了,就是长工今天也该放假了吧?你明天就回家了,还操这个心干啥嘛!”

  “过年总得有个过年的样子吧。”焦斌丹声音粗嗄,蔫人上来脾气就更犟劲,“就因为明天我要走,才把该干的活儿今天干完,要不明天谁跟你干?”

  “他儿子媳妇不是回来了吗?在外边闲了一年了,回来还不好好卖卖力气!我在家干了一年了,过年就该歇一歇了。”郝武长用话甩打完焦斌丹,气哼哼转身要回自己的屋子,迎面正撞上焦安国和卓欣运。他打个愣,多少有点尴尬,搭讪道:“回来啦。”

  焦安国却侧脸对卓欣运说:“这是姐夫。”

  卓欣运看到了郝武长那阴冷冷的眼光,以及那一头油腻的长发。他上身穿着印有暗花的绿毛衣,让人一眼就能看得出这是个想追赶城里时髦的“老帽儿”,结果却追成一种不伦不类。

  郝武长没有停脚,一对眼神就算打了招呼,便擦肩而过,回自己的房子待着去了。他喜欢所有女人,漂亮的女人就更不用说,唯独不喜欢卓欣运。因为她是焦安国的人,是这个女人帮着焦安国征服了焦家,他们回家过年成了这个家庭里的一件大喜事,嚷嚷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甚至连焦最婵那个傻娘儿们也跟着一块儿高兴。这让郝武长非常失望,他本来是盼着焦安国跟家里闹崩,以后永不再回这个家的。

  焦安国来到焦斌丹跟前,叫卓欣运喊了“三叔”,而后才问:“还有什么活儿没干,就值当跟他生气?”

  “咳,怎么找了这么个王八羔子!”焦斌丹摇晃着短平头,一肚子怨气,“其实也没有多少活儿,我一个人干不了,就叫他给搭把手。今年是医院成立的头一年,又是在运城,必须要弄得热热闹闹鲜鲜活活的,一是图个吉利,二是不能让别人瞧不起,觉得我们医院过年都黑灯瞎火的是怎么回事!彩旗彩灯我都买来了,要在院子里拉起来;大门口也得装扮一下,挑起灯笼,贴上对联;门诊部和办公室的玻璃还没擦……”焦斌丹嘴里说没剩下多少活儿了,可他一口气就报出了一大堆必须要干的事情。

  卓欣运眼睛发亮,随即来了兴头:“安国,姐夫说得对,我们该卖卖力气了。”

  两个人脱去外衣,焦斌丹给他们找来两件白大褂穿上,先收拾大门口,那是医院的脸面。焦斌丹用大扫把先将门前清扫干净,安国搬来梯子,欣运提来一桶水,给大门过水,擦洗干净后,再把两个直径一米高的大红灯笼挂在大门两边。挂彩灯是焦安国的强项,用五颜六色的灯光勾出医院大门的轮廓。最后贴对联,大门正中是四个斗大的字:“欢度春节。”

  两边的对联是学尚德堂老先生的题字,也用药名串成:

  生地种砂仁千里香飘结玉果

  防风连海带万年青翠保良疆

  大门口一装扮起来,立刻就有了过年的气氛。他们又在院子里扯起彩旗,挂上彩灯。卓欣运则去擦办公室的玻璃,最红和最芳也过来帮忙。他们这一折腾,办公室里的客人也坐不住了,便纷纷告辞:“我们就不再等焦院长了,请转告院长我们提前拜年啦!”

  武桂兰一直把他们送到大门以外。

  病人都处理完了,黄鹿野要乘最后一班车赶回原田,和江华一起也向焦家人辞行。武桂兰从屋子里提出一大兜子早就准备好的年货交给安国,让他送黄鹿野到车站。趁着医院里清静下来,焦斌丹把整个院子又清扫了一遍。武桂兰领着姑娘们去做饭。

  焦安国从车站回来天就有点暗了,他将所有的彩灯都打开,医院立刻变得一片灿烂。人们都走出屋子,来到门口看灯。最芳欢叫着把奶奶也给拖了出来,老人脖子上围着欣运送的拉毛大围巾。过年的全部意义就是小的要逗得老的乐,老的要哄着小的乐。

  老人说:“这城里过年就是比咱老家花哨。”

  斌丹说:“城里过年讲究亮,农村过年要黑,讲究黑灯瞎火的。”

  最芳不懂:“为什么?”

  斌丹解释:“大年三十的晚上,众神下界,所有的鬼也都要出来,不黑不行。”

  “真的?那我们放挂鞭吧,把鬼赶跑。”

  武桂兰制止:“你三叔刚扫干净,明天晚上再放。”

  大家正说着话,焦起周回来了,被医院大门楼上的彩灯所吸引,老远就仰着脖子,瞪着眼睛:“嗬,还不错嘛!”

  最芳扑上去,对老爸的评价感到不满足,就质问道:“只是个不错?”

  焦起周似有些心不在焉:“是不错呀,真是不错!”

  武桂兰问:“你下午转得怎么样?”

  “唉!”焦起周长出一口气,“该拜的都拜了,该打点的也打点完了。”

  武桂兰的脑筋还有点跟不上:“你大包小包地提着登门送礼,人家就敢收下?”

  “现在哪还有不敢收礼的人哪?你送什么人家都敢要。你没听到顺口溜是怎么说的吗——谁干多干少不清楚,该提拔谁心里清楚;收入多少不清楚,家里有多少存款心里清楚;收了多少礼不清楚,谁没有来送礼心里清楚……”

  大门口掀起一阵笑声。

  焦安国觉得父亲今天有点怪怪的,便走近了去打招呼。焦起周对儿子几个月没回家的事似乎已经忘记了,丝毫没有要责怪的意思:“我一看彩灯亮了,就知道是你回来了,你三叔不敢摸电。”

  焦安国闻到了从父亲嘴里喷出的酒气:“爸,你去送礼怎么还喝酒了?”

  “在王专员的家里喝了几杯……其实有个真正帮过我们大忙的人,却始终还没有感谢过人家。”

  “谁呀?”

  “尚德堂尚老先生。”焦起周这一下午不知都经历了什么事儿,似染上了一种怀旧的感伤:“中国人过年就是还账啊!安国你记住了,无论到什么时候,有两个人你不能忘记,他们是咱焦家的贵人,一个就是尚老,另一个是现在的副专员王尔品。”

  “我明天给尚老写封拜年信,等有机会再专程去北京感谢。”焦安国把卓欣运喊过来,让她正式认识自己未来的公公。

  焦起周不好意思老盯着未来的儿媳妇看,就眼睛看着儿子,却冲着欣运说话:“很高兴你陪着安国一块儿回来了,他从小就是个犟眼子,没有人能扭得过他,只有找到一个能降得住他的人,两人才能过好日子。可你们的事老让我觉得对不住孙良贵,以前他可是帮过我……”

  这是什么话?大过年的,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武桂兰赶紧打断丈夫的话:“行啦行啦,有话到屋里去说,该吃饭啦!”

  也只有武桂兰,在丈夫滔滔不绝的废话和大呼小叫的兴奋之中,看出了他的疲惫和无奈。来到运城后,焦起周有意戒酒,平时没有特别的原因是不敢放开量喝的。今天家里这么忙,他怎么竟敢跑到专员家里端酒杯?武桂兰原想等晚上没有人的时候再问他,可今天晚上她没有跟丈夫在一起独处的机会了。她要让欣运跟自己睡一个屋,想好好跟这个未来的儿媳妇谈谈。让起周、安国和斌丹去睡一个屋。再说她不问明白了,这个年就会过不好,一会儿吃饭的时候也怕他说话走板惹得奶奶和全家人不痛快,特别是卓欣运还在这儿……

  武桂兰让孩子们扶着奶奶先回屋摆桌子,她有意落在了后边。斌丹心细,也想知道哥哥在外边到底出了什么事。武桂兰拉住焦起周悄悄地问:“你下午出去拜年,是不是碰到麻烦啦?”

  “唉,难哪。看我们医院办好了,都认为我们挣了大钱,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人眼睛就都红了,麻烦事自然也就都找上门来。卫生局说,医院周围的单位到局里告我们的状,说结核病是有传染性的,应该搬离市中心。卫生局也趁机提出明年要提高我们的租金,其实就想挤对我们搬走……”

  斌丹问:“他们想提高到多少?”

  “三万。”

  几个人都一惊:“这么多啊!”

  焦起周恨恨的:“与其这样挨宰,真不如买块地,我们自己盖个小医院。王副专员给我推荐了一块地方,在城东双桥路,有那么三四亩地大,等过完年我们去看看再说……” 蒋子龙文集.4,空洞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