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生命的完全燃烧是死
出了这样的大祸,医院自然也乱套了。还不光是乱套,似乎已经完了!
众口铄金,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角落不在议论焦家和郝武长的恩怨……什么故事都能编得出来,什么猜测都有。爆炸不只是炸死了几个人,这种七嘴八舌的胡猜乱想,最能把医院的心气搞散。
大家同情院长一家的不幸,但更关心自己的命运。医院的职工在盘算到哪儿去找新工作,是马上就走呢,还是再等两天?院长刚死抬脚就走,似乎显着太不仗义了。可不走,医院还能办得下去吗?病人心目中两个治痨的权威医生都死了,即使有人还想把医院办下去,由谁来挑头呢?这是私立医院,院长死了理应由他的儿子接任,可你看焦安国那个样子,显然是受刺激过重变傻了。两天来他不吃不喝也不睡,就守着那堆像坟头似的“焦家楼”的废墟,不哼不哈不哭不闹,今后很有可能就是个废人啦……
黄鹿野挓挲着长发,像个疯子一样对医院的所有人都重复着相同的话:“你们要还有一点人味儿的话,就先别散,等给焦院长他们开完追悼会,我当着大家的面向焦安国问明白,他要说医院不办了,咱们再散伙也不迟!”
废墟前摆满了花圈、花篮,焦安国披麻戴孝守在旁边,有吊唁的人来了,他会磕头谢礼,没有人来他就呆呆地坐着发愣。谁拉也拉不走,谁劝也劝不动。
追悼会的前一天下午,尚德堂赶来了。爆炸的当天他就接到了运城新当选的专员王尔品的电话,第二天一早便乘飞机到太原,又由太原转乘火车赶到运城,下车就直奔医院。他带来一副长长的白色挽联,展开了放在废墟上——
起恨无常以怨报德摧丹桂
周天有情济世救人谢椒兰
老先生向废墟鞠躬,焦安国向他磕孝子头。卓欣运跟着丈夫到尚德堂家里去过,认识老先生,怕焦安国现在的样子慢待了老人,就请他到屋里坐。尚德堂摇摇头,从旁边拉过一个小凳子,坐在了焦安国的旁边。
卓欣运把最婵、最霞以及黄鹿野介绍给尚德堂,大家也只好都坐到跟前来,这样有什么话可以分着说,好能替安国遮掩一下。
尚德堂似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始终没有出声的焦安国,只见他整个人带着满身劫后的荒芜,眼神狂乱,面孔透出一种野性的执拗。老先生心有所动,将目光转向废墟,神色恍惚,轻轻自语,就好像是焦起周坐在他跟前——
“起周兄,二十多年前我们在中条山巧遇,我要被揪回北京批斗,当时你送我走的眼神儿,像是在送一个有去无归的人。我也没有想到我们还能重逢,今天倒是你不辞而别了!系哀思而不忘,诉真情之茫茫,世事不可知啊!你救了后来成为你女婿的人,也不能不说是一种缘分,可你忽略缘分旁边的陷阱啦!人的所有错误尽可归结为一条:愚昧和邪恶。‘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啊!仇恨也是社会历史进程的一个因素,近半个世纪来,我们社会的某些做法,不就是用仇恨来培养和教育青年人的吗?改造,批判,反右派,斗批改,阶级斗争,‘文化大革命’……伤口可以由时间愈合,而仇恨则不能。现在我们要自食其果了……”
在尚德堂刚说了几句的时候,焦最婵就开始抽抽搭搭,终于忍不住跪在废墟前放声大恸:“爸呀,妈呀,都是我害了你们呀!要不是我提出离婚,他也不至于下这样的毒手啊!我原以为他顶多就是想杀死我,哪承想害了你们啊……在洛南的时候,我为什么就不死啊?如果我早死了,哪还会有今天这样的事啊……”
在场的人眼睛又都潮了。
卓欣运用力想把她扶起来:“姐,你别说傻话了,你死了他就会甘心吗?照样还会做这样的事,也许还会提前哪!”
这种时候,无论想用什么话来安慰,都是徒劳的。无论什么样的安慰也都是无力的、空洞的和短暂的。
尚德堂趁乱观察焦安国,他喉头跳动,面无血色,显得病态、痛苦、又极其神经质,但就是不哭不开口,也不去劝解他的姐姐。
尚德堂瘦削、冷峻的面颊上多了一层哀伤和不安,对卓欣运说:“让她哭吧,只有彻底感受了痛苦,才能解除痛苦。但是,不要被死的观念所欺骗,忘掉生存的意义。人们对死的想象力加重了自己的不幸,对死的恐惧似乎超过了死本身。现在你们只知道哭,只知道恨、后悔、发傻。可杀人者也付出了自己的性命,这件事情已经了结了!死亡结束了美德,也结束了罪恶!可知因你们父母的死,有可能带来的真正可怕的后果是什么吗?”
女人们的哭声渐渐弱下来了,大家的理智并没有垮,都想知道尚德堂所看到的最可怕的事情是什么。
黄鹿野有些急不可耐:“尚老,您请讲。”
“身体的死亡无所谓,对死者来说不过是感觉的休息,肉体的解放。死是生的空,生是死的色。与死相比,承受痛苦更需要勇气。真正的死是生的完全燃烧。现在对焦、武二位大夫来说,真正可怕的是灵魂的死亡。焦院长和他的夫人,身体已经死了,他们的灵魂死不死可就看他们后人的了。他们的灵魂是什么?是最能体现他们精神的‘回生灵’和医院,也就是他们创下的事业。他们是被杀害的,死亡就应该是有用的,因为有人怕他们活着,证实了他们死的价值。被迫而死,却能永远活着。你们在悲痛之余是不是也该考虑一下,要不要让你们的父母精神不死?怎样才能让他们的精神永远活着?”
天要黑了,人们劝尚德堂进屋休息。
尚德堂转身,用双手同时抓过焦安国的两只腕子,搭了一会儿脉,然后从口袋掏出纸和笔,开了一个小药方交给卓欣运,又低声跟她交代了几句,随即起身告辞:“明天上午追悼会上再见。”
黄鹿野用右拳击打自己的左手心,似蓦然憬悟——大家都是医生,怎么就忘了给安国吃点小药调理一下?天降大祸,突然大悲大怒,气血猛升,清窍闭塞……多简单的道理。这位尚老爷子,真是高人!
第二天上午,乌乌涂涂了好些时日的天空终于聚集起足够的阴云,黑如锅底,却仍在憋闷着。没有电闪雷鸣,也不想痛痛快快地下场大雨,努力隐忍着的空气湿得几乎能攥出水来。
追悼会在运城烈士陵园的礼堂里举行,人多得礼堂里站不下,一直排到大门外面,隆重而悲怆。
运城人许多年没有见过这样的追悼会了,一次竟悼念四个亡灵!
何况焦起周夫妇又都是行医多年,结交的人更多,得到过他们救助的人更多,碰上了这样的事,哪有不主动来为他们送行的?还有许多没事干的人,从报纸上读到了关于这一惨案的新闻,怀着一种同情和好奇心也来了。
运城市政府和卫生系统的头面人物站在最前面,从平陆县焦家老家也来了几十口子人,顺着礼堂的墙边站着,一直排到大门口,一个个披麻戴孝,阵势浩大,哭声凄切,极富感染力。大部分参加追悼会的人眼圈都是红红的。
追悼会后,领导人物和一般来送行的人都散了,亲戚朋友以及医院的职工和病人都留下来等待遗体火化。
黄鹿野邀请尚德堂再到医院坐一会儿:“等一会儿焦安国可能要对医院今后的前途拿出个主意,有您老在场,也许会有利于他做出积极的决定。”
“是这样吗?”尚德堂看看手表,尚在犹豫。
专员王尔品也在旁边怂恿:“这样也好,送佛送到西天,帮忙还要帮到底。把我的车留下,十二点钟我在宾馆等你。”
还有什么说的?尚德堂无法拒绝。
火化工把四个人的骨灰送出来了,又是一阵号啕的高潮,又是一番死去活来。将骨灰捡到骨灰盒以后,焦安国抱着父亲的,焦最婵抱着母亲的,卓欣运抱着小妹最芳的,单是这种场面就足以令在场的人鼻酸!
大家先到陵园的骨灰堂,将这三个骨灰盒存放好。
焦斌丹的骨灰则由老家来的人抱着上了汽车,大哭着回平陆去了,一路从汽车上抛撒着白色纸钱……
焦安国蓦地冲着汽车驶去的方向跪倒,大叫着:“三叔,对不起了,你要走好!三婶,对不起你呀……”
他一边哭喊着一边拼命地往地上磕头。待到他被拉起来的时候,脑门儿上全是鲜血……
参加追悼会的人回到医院的时候,看到“焦家楼”的那堆废墟不见了,院子已经清扫干净,还有几个工人在为门窗更换新玻璃,无不感到惊疑。这是谁让干的?焦安国这种时候还顾得了这个吗?莫非医院已经易主,新主人要急切地驱除这院子里的丧气?这也未免太急了一点吧……
人们都聚集在门诊办公室门前,小声嘀咕着,等待着,似乎都猜到了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
安国被欣运搀扶着走到大家跟前。
黄鹿野嗓子哑了,却尽量让大家都能听得到:“安国呀,我算是这个医院的托孤老臣了,不能不当着大伙儿的面问你一句话,今后你打算怎么办?”
焦安国额头挂血,眼泡红肿。众人心里一动,他是从什么时候能哭出来的呢?竟哭成了这样!焦安国没有说话,眼睛在寻找姐姐最婵。这是对的,父母不在了,应该先听听大姐的意思。
众人的目光又转向了焦最婵。
黄鹿野催促:“你是大姐,先讲讲你的意见也好。”
焦最婵面色哀伤而苍白,未曾开口眼泪又哗哗地下来了。她的嗓子已经哭哑,使大劲强努着说出自己的意思:“黄叔叔,我的爸妈不在了,就只剩下这么一个弟弟,他可不能再出事了,爸妈留下了一点钱,能让他们过上平安日子。我爸妈行医治病一辈子,积德行善的事做了无数,却落得这样一个结果!祸根就是我们家的药方,这是好心没好报啊!我是已经看透人情冷透心了,等过几天把该料理的事情料理完,我要出家了,先奔五台山试试,不收留我再去别处,总之是不会再回到这个地方来了。唯一未了的心事,就是静儿,若是郝家能养她到大再好不过了;如果她大姑不要她,把她又送回来了,只有请弟弟和欣运把她带大,将来给她找个工作或找个人家嫁出去,我在地下会感激你们的……”
这番话显然不是现想出来的,她语气决绝,看来是打定了主意,说着说着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转身就走。焦安国一把抱住了姐姐。
他吃力地仰起头,对黄鹿野说:“我姐有主意就听我姐的,她没有主意就听我的。你放心,我不可能让她出家的,那怎么向我爸妈交代?我宁可自己死,也不会让姐离开。我想让她负责门诊部,霞姐主管住院部,欣运负责制药。目前我最需要一个业务副院长,黄叔叔,你既然是托孤老臣,能不能委屈一下就当我的副院长?”
黄鹿野抹一把眼泪:“好,我平时都是倚老卖老地喊你小安子,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们的焦院长。我带头先叫你一声——焦院长!”
然后他又对大伙儿说:“大家一块儿叫一声我们的新院长!”
“焦院长!”院子里响起一阵回声——焦院长!
“谢谢大家。”焦安国显得敏感而坚毅,“还有一件事,市卫生局找过我们几次了,要我们医院改名字。人家认为我们现在叫的这个运城中医结核病防治院的牌子太大,容易让人误解是运城市政府开办的国家医院,必须按规定在运城下面加上一个具体的医院名字。”
尚德堂站在人群后面开腔了:“这很容易,就叫运城市安国中医结核病医院——安国者,民安国安,身安神安。”
黄鹿野带头叫好:“好,这也等于是国家结核病防治中心的尚主任给我们赐名,有不同一般的意义。”
安国一直搂着自己姐姐的肩膀,这时松开了,看着最婵的眼睛问:“姐,你说这个名字行吗?”
最婵点点头:“行,挺好的!”
卓欣运忽然尖叫起来:“哎呀,最红呢?”
是啊,自从出事后就再没见到焦最红。一开始大家都被震蒙了,后来又忙着办丧事,怎么就把最红给忘了呢?
焦安国的脑子轰的一声,立即疼痛如裂!
人们做着各种各样的猜测,有人说最红可能被那天的变故吓坏了,独自跑回矿上去了。了解自己妹妹性格的焦安国和卓欣运却都认为不大可能,但还是立即给矿上的同事打了电话,请他们赶快到最红的养母家里去问一问。
又有人猜,追悼会结束以后,她会不会跟着老家人回平陆了?
这就更不可能了。为了祛除疑心,焦安国又给平陆打电话去询问。
他心里越抽越紧,已隐约感到了强烈的不祥——焦家在这场灾祸中丧失的可能不止是四条人命!但他不能说破。开始往坏里想的还有其他人,但谁都不愿意再发生什么雪上加霜的事了……
尚德堂悄悄问黄鹿野:“贵州的那个小姑娘朱二艳的情况如何?”
黄鹿野说:“差不多算好啦,已经开始上学了。”
“哦?上什么学?”
“起周给联系的,可能是运城卫生学校。”黄鹿野的眼睛在人堆里踅摸着,从焦最霞的身后找到了朱二艳,把她拉到尚德堂跟前。
小姑娘眼睛红肿,神色惶恐。
尚德堂安慰她:“没关系,老焦院长不在了,新焦院长会继续照顾你的。你还有什么难处吗?”
小姑娘不说话,只是摇头。老人趁其他人不注意,把手里的一卷钱塞进二艳的口袋。然后他跟大家告别,众人一直把他送到门外,看他上了汽车。
尽管焦安国看到姐姐神思恍惚,他还是把最婵、欣运以及黄鹿野和焦最霞召集到一块儿:“寻找最红的事就由我来办,拜托大家从现在起要把全副精力都用到医院的工作上,各想自己负责的那一摊事,明天早晨我们开院务会。”
不一会儿,最红的养母就打电话来,她知道焦家出了事,也知道死的四个人中没有最红,可一听说最红不见了,登时对着电话就大哭起来。她说最红的脑子有毛病,是在八九岁的时候因煤气中毒造成的,怕她受不住刺激再出别的事……老人开始千不该万不该地埋怨起自己来了,说不该让最红一个人来运城,还说她明天就到运城来,不找到女儿决不算完。焦安国在电话里又劝了半天,说运城由他负责,只要最红还在运城他就一定能找得到她,叫老人在家里等着,也许最红随时都可能回去。他还建议说,如果有可能,再请人到原田和下古林去找一找……
到晚上,平陆也回电话了,说没有见到最红。
焦安国让妻子找出两张最红的照片,骑上自行车走了。
他先奔运城日报社,找到当班的负责人,交了连登三天寻人启事的费用,拟好了启事的内容,留下照片;然后又赶到运城电视台,如法炮制。办完这两件事,他心里又稍稍地升起一线希望,只要最红还活着,就一定要找到她,不能让焦家再白白搭上一条无辜的性命!
他揣摩最红被吓疯的可能性比较大,疯了傻了也不要紧,只求她还活着。出事才这么几天的工夫,无论疯了傻了她都可能还在运城……
隐忍了许久的天空终于撒开了泼,雨点砸了下来,急急如箭,须臾便成滂沱大势,马路上的水晕圈层层叠叠,满地愁波涟漪。焦安国身上的衣服很快就被浇得透湿,冻得他抖抖索索,嘴唇发青牙齿打战。他心里却反而觉得好过一些了,仿佛受的罪越大才越能对得起最红,此时倘若被雷电击中,岂不一了百了!
大雨把马路上的人驱赶得四散奔逃,他却像对雨没有感觉似的慢慢地在大街上骑着车子,仔细地查看着大街两旁的人流。他一条街一条街地搜寻,竖的走完了,再一条条挨着走横的。最红不管是疯是傻,躲在房子里的可能性不大,十有八九会在大街上游荡,特别是汽车站、火车站、河运码头。焦安国两脚蹬着自行车,两只眼睛却不放过每一个墙角旮旯,每一个可能会藏住人的暗处。每到车站、码头,他就存好自行车,查遍每一间候车室。
偌大一个运城市,要把每一条主要街道都看过来谈何容易!夜已经很深了,大街上已经难得再见到人,雨也停了。安国身上浇湿的衣服又被身体焐干,心里落寞而悲伤。最红的模样和神态老在他眼前晃动,他忍不住在夜深人静的大街上喊出了声:最红,最红!
当他大声喊叫的时候,最红的影像反而消失了。在已经睡死了的城市里,只有他自己听得到自己的喊声,这更刺激了他的悲痛,心里发堵,嗓子哽咽。
如果不是阴天,东边可能都见亮了。他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沉。回到医院时黄福根还在为他等着门,见他只有一个人回来便怯怯地问:“有消息吗?”
焦安国摇摇头:“你快睡吧,明天也许要派你出趟差。”
他走到自己的屋门口,看见隔壁姐姐的房子里还亮着灯,迟疑一下便推开了房门。最婵还穿着白天参加追悼会的那身重孝,连鞋也没脱,斜靠在床帮上,眼睛直勾勾地发愣,对有人走进屋来竟浑然不觉。安国心里疼极了,走到近前轻轻叫了一声姐。
最婵吓了一跳,恍然应道:“最红找到了?”
“最红会找到的,我现在最担心的是你呀!”
安国拿起暖壶往脸盆里倒了点热水,投了把热毛巾,给姐姐擦了脸,然后为她摘掉头上的孝,脱去身上的孝衣和外套,又帮她脱了鞋。正要扶她上床,最婵猛地抱住弟弟,将脸贴在他的胸前:“安国,姐对不起咱焦家呀!”
安国捧起姐姐的泪脸,口气坚定而明确:“姐,看着我,记住我的话,即便是父母之爱,也有丑恶的一面。不是你对不起焦家,是父母对不起你!郝武长不是你自己挑选的,是父母强加给你的。说白了,这是命,我们焦家该有此劫,那个姓郝的没有人能看得上他,父母偏偏就把他留下了!说到这儿顺便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我叫人也买了个骨灰盒把郝武长的骨灰收好了,放在火化场里。我想找个人明天把他的骨灰盒送到洛南去,咱们也算对他郝家有个交代,顺便把静儿接回来,姐这时候需要身边有静儿……”
焦最婵哭得更凶了。女人的眼泪是一股活水,只要伤了情就会流不断。这次却不全是由于悲酸,还有欣慰和感动。她知道眼下弟弟身上有多大的压力,医院上下和家里家外,大小事情都等着他拿主意,他仍然能想着去接静儿的事。亲姐弟用不着说感激的话,但她的心里却好受多了。
她只比焦安国大两岁,从小无论是吃的还是玩儿的都让着弟弟,父母天天忙于给别人看病,她跟弟弟在一起的时间比跟父母在一起的时间还长。今天看来真没白疼这个弟弟,不要说焦家人,连外人一提起郝武长都咬牙切齿,安国竟能这样处理他的后事……她忽然生出一种安全感,看来弟弟是可以依托的了……
大家都住在医院里,碰头很方便,吃过早饭离上班还有半小时,焦安国要召开这个医院自创立以来的第一次院务会。
所有人,包括他的妻子卓欣运,都感到新奇,这是私立专科医院,你院长想怎么干发话就是了,难道还要像国营企业那样统一思想?目前大家还无法从巨大的阴影里摆脱出来,应该说数焦安国最甚,他这么急切地要开这个会,是想说点什么呢?
经历了这场灾祸,他看上去仿佛一下子就老了十岁,面色焦黄,毫无血色,眼睛里布满红丝,神情阴郁。但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西装,头发也梳理得较为整齐,嗓音沙哑地先开场:“首先感谢黄叔叔帮着我们处理了这场塌天大祸。那一声爆炸,倒塌的不仅仅是一栋两层小楼,还有医院的信心、荣誉,实际上,我爸妈创建的这家医院,现在只剩下半个空壳了……”
人们心头一震,都知道确实是这么严重,只是经他的嘴说出来,分量似乎更为沉重。黄鹿野点点头,焦安国对自己的处境估计得很清醒,看来心灵在不幸中发育得快,他真的在一瞬间成熟了十年。
焦安国等了一会儿,见没有人说话自己便又继续下去:“渡过眼前的难关,或者说继续发展壮大我们的医院,我想不外乎三个方面。第一,医院是窗口,是招牌,我们无论如何要保住医院。第二,权威是灵魂,以前许多病人是冲着我爸妈来的,他们不在了我们也必须重新树立起这个医院的权威,这就是我们。不是我狂妄乱吹,不论多大的权威,看结核病却看不过我们,我们对结核病的规律认识深刻,把握得好。尚老应该算是全国中医界的大权威了吧,从他对咱们医院的尊重和信任,可以看出咱们医院在结核病治疗方面的地位。所以,我想请黄叔叔干一件事,到北京跟尚老商量一下,利用国家抗痨中心的号召力,由我们做东,今年秋天把全国各地的结核病专家请到运城来开个研讨会。这样一来,就逼着我们得拿出高质量的论文,同时把我们的药推向全国……”
“好小子!”——黄鹿野听得兴奋起来,忽然又觉自己失口,赶紧在自己的嘴上拍了一巴掌,郑重道歉:“对不起,焦院长!”
焦最霞捂着嘴笑。这是一个多星期以来焦家人第一次有了笑容,大概也是受了焦安国刚才这番话的鼓舞。焦安国却有些难堪:“黄叔叔这又何必?像以前那样叫我小安子,不是显得更亲近挺自然吗?”
黄鹿野神色庄重:“我又何尝不愿意充这个长辈,在医院里小安子长小安子短地呼来唤去?可眼下医院里人心惶惶,病人疑虑重重,职工背地里嘀嘀咕咕,都认为你会压不住阵,在为你担忧,还有人等着看你的笑话;周围的关系单位很有可能也会来捣蛋凑热闹,上边在等着你干不下去的时候来收拾残局,将医院收编到卫生局……我得先做出服从的榜样,要表现得对你有信心。刚才听了你的前两条我真的有点底了。去北京找尚老,请各地专家来,还要准备论文,我可以拍胸脯。但有一个问题,由我们做东开这样的会,可是要花不少的钱!”
“钱你不用愁,我父母给我们留下了三十万元,这个钱做儿女的一分都不能动,全部用到医院的发展上。昨天晚上我已经跟姐姐商量过了,不够还可以找银行贷款。”
在场的人心被震动了。在此之前,谁也不知道焦起周到底存了多少钱,但知道焦、武二人会留下一笔钱,准备给儿女和自己养老用。如果焦安国和他姐姐把这笔钱分掉也是应该的,合情合理,省着点用够吃多半辈子的,往后就可以过一种无忧无虑的日子。医院将来还不知道会是个什么样子。焦安国是基于一种什么信念要全部投到医院里来呢?他对医院的未来就这么有信心?
黄鹿野又提出一个问题:“我们写论文,不可避免地会涉及‘回生灵’中的一些成分,你不怕泄密?”
“不怕,专利在我们手上,我们不宣传‘回生灵’,又怎么把它推向全国呢?我爸妈在他们的能力和所处的条件下已经干到了极限,不能再对他们要求更高了。他们坚持的是传统中医,我们得闯出一条现代中医的路子,把医和药结合起来。他们最早是把秘方当做吃饭养家的宝贝,我们得把它视为救人的宝贝,发展的宝贝。他们倾向于保,我倾向于放。我想也许只有这样做,才能让他们的事业继续下去。如果我采取保守的办法,很可能既守不住父母的事业,也保不住父母的精神。你们说呢?”
这样干的风险可太大了,因此谁也没有马上表态。
焦最霞问:“一开始你说从三个方面发展医院,刚才只说了两项,那第三项呢?”
“制药是我们的支柱,我见过尚老写给父亲的一封信,他讲到现在世界上六大赚钱的行业中就有制药业。我从矿上回来快两年了,这两年来,我们医院的绝大部分收入是来自卖药。亲自到我们医院来的病人是少数,写信来买药的病人是多数。所以,我打算立即在原来焦家楼的地址上建制药车间,购买新设备,当我们有了充足的药以后,就一个省一个省、一个地区一个地区地建立我们的医疗点,先给药,治好了病再给钱,治不好病不要钱。”
焦安国从一个随身带来的大纸袋子里抽出一大沓资料,摊在桌子上:“这是适合我们的制药设备的样本,我经过比较选出了几种,你们看看行不行?尤其是欣运,这一块将来归你管,要由你拿出决定性意见。”
大家翻看着制药设备的资料,心里却不能不惊讶,他的这些主意是这几天才想出来的吗?至少这些资料在这两天是找不来的……
“哎哟,你的胆子可够大的!”焦最霞不知是赞叹还是忧虑。
焦最婵和卓欣运显然是全听安国的,对他是百分之二百地信任。
于是,黄鹿野就成了关键的人物。其实他也知道,基于对焦安国性格的了解,即便他不同意,焦安国也会照干不误。他在心里粗粗一算,焦起周两口子留下的那不算少的一笔钱恐怕都搭进去还不够,便缓缓地说:“在这方面,我对你父亲也没有像对你这样佩服过。在怎么办医院上,看来你比我们这一辈人出手要高得多,我老头子今后又多了一项工作,就是得想办法怎么能跟上你……”
焦最霞调侃他:“您又倚老卖老?”
“哦,该打……”黄鹿野看见过去的学生江华走进来,便把后半截话咽了下去。
江华先问候黄鹿野,然后才将目光转向焦家的人:“对不起,正赶上忙于毕业,没有来得及参加追悼会,十分抱歉!”
焦安国客气地起身让座。
江华问:“我是不是打搅你们开会了?”
“开完了。”焦安国又对大家说,“以后每星期一上午是院务会,今天先开到这儿,大家都去忙吧。”
卓欣运和两位姐姐先走了。
黄鹿野也站起来,顺嘴向江华问了一句:“听说你要留在省中心医院?”
“那是我父亲的想法,也确实为我联系好了,可我本人还没有答应,想先来问问,这儿要不要我?”江华眼睛看着焦安国。
“你放着省城的大医院不去,为什么愿意到我们这个小地方来?”
“我对这儿有感情不假,是焦、武两位大夫治好了我的病,有知恩图报的因素。但这不是主要的,主要的原因是这儿适合我,在这儿很可能会干成点事。”
焦安国说:“谢谢你能这样看,眼下正缺人手,但条件还比较差,你对报酬有什么要求?”
江华正色道:“没有要求,跟杨希、黄福根他们留院的人一样就行。”
黄鹿野一边点着头一边向外走:“好!” 蒋子龙文集.4,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