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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阴阳界

蒋子龙文集.4,空洞 蒋子龙 12758 2021-04-06 06:21

  洛南的晚秋,草木摇落,阴气飕飕,已经隐约可以感受得到冬天的气息了。

  焦最婵刚来的时候,手里有钱,冷得实在受不住了可以买点柴火烧烧炕。那时庄上人对她怀有一股强烈的好奇心,常来看她,都想知道她身上的故事,顺便也就给了她一定的照应。

  像她这样一个城里的大夫,性格温顺娴静,体态苗条动人,怎么会嫁给郝武长呢?这里面肯定充满了故事。郝武长回庄后也到处瞎吹,好好地显摆了一阵子。

  时间一长,人们就都失望了,从焦最婵的嘴里没有听到任何故事,她含蓄,耐人寻味,神情总是漠然无光。她不讲出自己的故事人们就给她编故事——既然不敢讲出自己的事,就说明她心里有鬼,并不是一个好女人,能跟郝武长凑到一块儿的还会好得了吗?于是,农村人对于外乡坏女人的想象力就都用到她身上了。而她的现实生活中也并没有奇迹发生,郝武长还是过去那个老样子,人们又恢复了对他的厌恶,便不再到他的窑洞里来了。

  焦最婵大部分时间就待在自己的窑洞里,实在太闷了就到窑洞外面站一会儿。她极少上街,也不愿意见人,更惧怕庄上人那赤裸裸探询和鄙视的目光。

  幸好有孩子,填补了她苍白、漫长而阴郁的日子。

  窑洞口堆放着一垛还没有剥皮的苞谷,由于天潮都发霉了。这是他们今冬明春的口粮,烂掉以后吃什么呢?焦最婵懒得操心,也不愿意想那么远。她表面上还活着,其实早就把自己当做一具僵尸了。

  至于郝武长,自回到老家后就再也没有提起过去承包荒山的事,好像压根儿就没有说过这码事。对他来说,没有一句诺言是可以束缚他的。他依旧到处去耍钱,输光了就找焦最婵要,而且仍旧理直气壮:你们焦家欠我的,你爹妈不给,你就得给!

  他知道,焦最婵临来的时候她的父母不可能不给钱。如果焦最婵不给,他就打。而且下狠手,下死劲,因为他心里绾了个毒蛇般的结子。焦最婵跟他回到穷山村,他不感谢她反而恨她,当初他之所以用尽心机要追到她,就是想靠她过另外一种生活,并不是让她跟着自己回来过他不想过的日子!

  他的感情历来是没有丝毫分量的,他一点都不珍惜她。

  焦最婵能够感受得到郝武长的这种仇恨,每次不等他打到第二下的时候就把钱给他。到昨天,她身上已经是一分钱也没有了。当郝武长又找她要钱的时候,她把菜刀递给了他,心里不再紧张,反而有些轻松。

  她对他说:“我终于熬到头儿了,你想想父母能给我多少钱?自从回到洛南后你从我这里拿走了多少钱?我又没有印票子机器,怎么能长期供给你糟蹋?这事该了结了,你也不用再费那么大的力气拳打脚踢,用刀一下把我劈死算了,然后把闺女送到你姐姐家去。”

  焦最婵说完就闭上眼,坐在只有半张破炕席的炕边上等着。

  郝武长愣了一会儿,一把将她推倒,然后就开始在窑洞里翻。把窑洞翻遍了,把焦最婵从运城带的所有东西都翻遍了,最后连焦最婵和孩子的身上也都翻过了,一无所获。其实,在郝武长发疯般地翻找之前他就知道焦最婵身上没有钱了,之所以还这么乱翻一通,不过是给自己一个台阶下,或者是他控制不住自己非要这么折腾一番不可。没有钱他就出不去了,这样,从昨天下午他就开睡,现在早已过了晌午,又算是后半晌了,他还在炕上赖着哪!

  郝武长还有个快五十岁的姐姐,就嫁给了本庄上的人,在郝武长所有的亲人中,是唯一能够隔一段时间还想着来看看他的人。一见洞口的苞谷都霉了,叹口气,搬块砖头垫到屁股底下就帮着收拾。焦最婵也只好抱着女儿坐在旁边陪着。

  郝武长的姐姐一边剥苞谷,嘴里一边抱怨:“你说对武长可怎么办呢?成天不干正事,你弄着孩子又干不了活儿,往后你们一家大小吃什么呀?”

  这话不知怎么就捅到了郝武长的肺管子上,他从窑洞里蹿出来,弯腰捡起一个大苞谷就向姐姐的头上砸去:“你要干就干,不干就滚,嘟囔个啥?”

  姐姐被打得身子一侧歪,捂着脑袋半天说不出话来。

  焦最婵也没有吭声,她若一张嘴郝武长也会趁势打她。他没有钱出去赌,这会儿邪火正大。等郝武长走了,她才站起身,掰开姐姐的手,看到她的头上鼓起一个核桃大的青包,还好,肉皮没有破。

  最婵苦笑着安慰姐姐:“真想不到,他对你这么大年纪的人也是想打就打。”

  “这个畜类,从小就心狠手毒,才十来岁的时候为了争一根木头棒子就打断过别人的胳膊,要不庄上的人都说他是狼投胎呢!”

  “狼投胎?”最婵不解。

  “生他的前一天晚上,庄上有人办喜事,闹喜的人闹得邪乎,折腾到半夜把新郎给关在了门外,不让他跟新娘同房。这时候恰好有一只狼饿坏了,到庄上来找吃的,就把新郎给咬死了。就在它咬着新郎往庄外拉的时候,被听到动静的人用猎枪打死了。狼一死,娘就把武长呱呱地给生了下来。后来看他性子狠毒,人们就说他是那只饿狼转世。”

  焦最婵听得身上起粟,下意识地将怀里的孩子抱紧了。沉了好一会儿,她忽然愣怔怔地对姐姐说:“有一天我被狼咬死了,您能不能给帮着照看静儿?”

  姐姐也一愣:“你这是说的哪家子傻话?”

  “我说的是真的!”

  “别胡思乱想,没娘的孩子,谁照管也比不上亲娘疼!”

  最婵听得一惊。

  一连三天,郝武长都没有回到窑洞里来。

  第四天下午他回来了,神色有些怪异,眼睛通红,以好久没有过的正经态度站到了最婵的跟前。最婵已经习惯了他那副暴躁的无赖相,而今见他突然这么人模狗样起来,反而感到陌生和紧张。

  他用一种很严肃的口吻开腔了:“这几天我的运气坏到家了,在洛南县城输红了眼,越想翻本儿就越输,最后输了一万多……”

  他停下来,观察最婵的反应。

  她无动于衷,像是在听一个与自己毫无干系的故事。

  他接着说下去:“没有办法,我想卖掉咱闺女还账,你们焦家不就爱把亲生闺女送给旁人吗?我能卖点钱比白送给人又强多了。可丫头片子不像小子值钱,顶不了我欠的账。人家又提出一个条件,叫你去给当一年保姆顶账……”

  他又停了下来。

  最婵平静地鼓励他:“还有呢?一块儿都说出来。”

  “如果你不愿意去当保姆,还有个好办法,洛南是穷地方,得结核病的人特别多,人家知道你是运城焦家的传人,你只管按着秘方给人治病,别的事都由他们管,赚的钱对半儿分。怎么样?这两条道儿由你挑。”

  窑洞里的静默令人窒息。

  现在,紧张的似乎是郝武长而不是焦最婵。

  她甚至还淡淡地笑了一笑:“行,两个方案都不错,当一年保姆就顶一万多元的账,值。第二条道儿也可以,我又可以到城里当大夫了。让我想一想,明天早晨答复你。”

  “真的?”郝武长满腹狐疑。看来男人和女人真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动物,从来不能相互理解。

  最婵似乎有些悻悻:“怎么,你还不信?”

  “保姆可不是那么容易当的,那家伙相中的是你的身子,他就想玩儿个有名的女大夫,你会乐意?”

  “我又不是金枝玉叶,身子早就破了,谁用不是用?再说是你把我卖的,你既然不怕当王八,我还在乎什么?”

  郝武长仍不放心:“你愿意拿出你们焦家的秘方了?”

  “如果连命都保不住了,留着秘方又有什么用呢?”最婵用凌厉的目光盯着他,难得郝武长竟显出一丝惊怵。她说:“放心吧,在这个小山沟里,我飞不了也跑不了,不管走哪条道儿,反正明天一准跟你进城。”

  “好!”郝武长高兴了,“经过了这么多事,你终于是我的好老婆啦!”

  山村黑得早,他主动帮着看孩子,让最婵做饭。

  他们的饭太简单了,吃过饭,收拾利索,家里既无电视机,又无收音机,哄孩子睡了觉还干什么呢?所以焦最婵从来都不企图阻止郝武长出去耍钱。

  今天他不可能再出去了,便甜言蜜语地向最婵套近乎:“我的好婵妹呀,今天晚上是咱们在这个破窑洞里的最后一夜,以后再想干你还不知道方便不方便,咱怎么也得留个纪念,好好地乐和乐和……”

  最婵当然知道他要领她往哪儿去,就顺从地满足了他。之后他很快就像死猪一样睡过去了,不到明天晌午他是不会醒的了。

  最婵起来穿好衣服,打开手电,用手遮挡着强光照照孩子的脸。女儿睡得有点热,一只小手伸了出来,脸蛋娇嫩润红,小嘴抿得很紧,幸好母亲的灾难还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印迹。最婵抓住女儿伸出的那只小手想掖回到被子里去,眼泪却禁不住像雨滴一样扑簌簌落在女儿的手臂上和被头上……她将自己的脸贴上去,伤感而潮湿。

  人生这么认真又这般辛苦,它的目标却就是一个死。

  尽管她的生命一直如飞絮随风而行,但总觉得自己很年轻,死亡是遥远的,前面还有希望在等待着她……今天晚上这一切就要结束了!这一刻,她顺理成章地滑入自己人性中最晦暗的一面。女人本来就像大地、像死亡,一切也都可以在大地和死亡中找到归宿。她下了决心,将沉落负重的心抖搂一轻,有了一种解脱感,情绪随即也平静下来。

  她擦干眼泪,走出窑洞,用一把破铁锨在墙脚下挖出一个小塑料包,抖搂干净上面的泥土,里面包着二百块钱。她又回到窑洞,用手电照着写了一张纸条——

  大姐:

  您肯收养我的孩子就是我和孩子的大恩人,我在阴曹地府也感念大姐的恩德,保佑大姐一生平安。这二百块钱是我这一生最后的积蓄,作为我对大姐的感谢。

  一个将要去死的不幸的女人

  一九八九年十月二十七日夜

  焦最婵用塑料布重新将钱和纸条包好,拆开女儿小棉袄的前襟,把塑料包缝在里边。一切都收拾好以后,她静默了一会儿,便俯下身子亲了亲女儿,而后决然走出窑洞。

  一股凛冽的罡风,吹得她打了个冷战。

  她用手电照着路直奔庄西的剑山。山风猎猎,寒气透人,由于没有星星,四野一片漆黑,整个大山里仿佛就只有她的手电发出的这一点亮光。正是这一点亮光,把山里的枯寂给搅乱了,随着她手上光柱的摇动,路边的草丛里、荆棘中,有夜鸟惊飞,野物奔逃,扑扑棱棱,吱吱咯咯,原本静得出奇的夜随着她的脚步躁动起来。焦最婵自幼就胆小怕黑,被惊得一阵阵头皮发紧,毛发直立。但她没有畏惧,镇定地攀上了一个被当地人叫做“阴阳界”的地方。

  这实际就是一块断崖,前面有万丈深涧。过去庄上有权势的人想处死犯了庄规的人,就逼迫他从这崖上跳下去。也曾有人因打架怄气主动来跳崖的。凡从这崖上跳下去的人,还没有一个能活着上来。断魂崖上,阴风荡荡,前进一步是阴间,后退一步为阳界。

  焦最婵在断崖边上站住了,她已经不是很着急了。可以喘口气,歇上一会儿,最后再看一眼这个世界,想想这个世界。她并不慌乱,镇静而坚决,一场孽缘就要结束了,她甚至还有几分轻松和报复的快感。

  她闭上了眼睛,几乎想喊出声:“爸爸、妈妈,我就要回来了……

  她正要抬脚,蓦地从身后传来小孩的哭声:呜哇——呜哇——

  一阵恐怖倏然袭来,令她心头抖颤,她慢慢转过身来。呜哇,呜哇的,有一只幼兽朝她爬过来。实际上是被她手电的光亮吸引过来的,也许是饿了,闻到了她身上的某种气味。她蹲下身子,伸出手凑近小兽,小兽并不躲避。她把它抱了起来,毛茸茸,软乎乎,两只眼睛亮闪闪地盯着她,身子却一个劲儿地住她的怀里偎。

  当地人管这种东西叫野猫子,状似小老虎,却比老虎小得多。焦最婵抱着它,如同抱着自己的生命,所有的善良都涌到两只手上。她轻轻地抚摩着这只可怜的小兽,可惜自己身上没有可吃的东西,也不可能老是这样抱着它,或许应该检查一下它身上是不是受了什么伤。这时从山坡上传来更为粗哑凄厉的呼叫:呜哇——呜哇——

  焦最婵怀里的小兽开始仰起头呼应。

  眨眼间,便有两条大如狼狗的野猫子蹿到断崖上,四只眼睛像小灯笼一样对着焦最婵,嘴里发出“呜哇,呜哇”的警告声。她放下怀里的小野猫子,它们“嗖”地扑到一起,转瞬便消失在沉沉的黑暗之中。

  焦最婵猛然站起身子,稍一愣怔,拔腿就往山下跑。

  静儿睡醒一觉或要起来尿尿,见不到妈妈会怎么办?她定会大哭,郝武长被哭醒后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打女儿。天亮后他发现我不在了,怎么能保证他会把静儿抱给他姐姐抚养呢?以他的脾性,很可能是带到洛南城里仨瓜俩枣地就把女儿给卖了……焦最婵心急火燎,加快了脚步,磕磕绊绊……

  都怪自己,从一来到洛南就只想到了一个死,脑子没有再拐弯儿。事情走到这一步能怪自己吗?既然不怪自己,为什么要由自己和自己的女儿承担后果呢?即使非要死一个的话,死的也应该是他,而不是我。我下不了手杀他,是因为我杀不了他,这并不就等于我非得死。生命的承诺如此不公,我就应该活下去,自己去寻求公道,也给女儿一个公道,等待着有一天让生活本身给我一个交代。

  她回到窑洞,给女儿穿暖和了,抱起来就走。为防备郝武长万一醒了追赶,她没有走去县城的路,而是朝相反的方向走,二十里地以外有个大镇子,到那儿再搭头班车去潼关……

  几天后,焦最婵回到了运城,只是挑挑拣拣地向家里人轻描淡写地讲了一些在洛南的经历——完全不讲也糊弄不过去。但,她谈着命运的诡谲难测时已经能够不杂一丝火气了。她顺便还告诉父母,自己拿准了主意,死活要跟郝武长离婚了。

  人们忽然想到当初她给女儿取名“姣静”,离婚后改姓她的姓,顺理成章地就成了“焦静”,可见她有此心已经很长时间了……

  她又回到父母的医院里上班,还住在原来的房子里。旁边住着弟弟焦安国两口子,卓欣运腆着大肚子,看样子就要临产了。再隔一个门是刚结婚的黄福根和杨希的新房。她让弟弟和黄福根把她的房子也彻底粉刷了一下,换上了新家具,清除了所有跟郝武长有关的东西,生活重新安定下来。

  可是,焦家人的心还都悬着,没有人相信郝武长会就此善罢甘休。

  消停了两个多月,农历刚出正月,有天早晨七点多钟,郝武长混在看病的人流里进了医院。焦最婵还没有上班,在屋子里被堵个正着。

  焦最婵没有丝毫的惊讶,似乎早就在等着他来。孩子则害怕地把头扎到了母亲的怀里。

  郝武长从来不懂得怎样当儿子、当丈夫,因此也就不懂得怎样当父亲。他没有特别地看看自己的女儿,却站在屋子当中东瞅瞅西看看:“呀嗬,这屋子收拾得跟新房似的,是不是就等着我回来呢?”

  焦最婵态度冰冷:

  “是啊,咱们俩还有一笔账没有了断,我知道你会来的。”

  “什么账?”

  “在离婚书上签字。”

  “离婚?”郝武长勃然变色。

  焦最婵拉开抽屉,拿出一份早就写好的离婚协议书递给他:“你在上面签个名就行了。”

  郝武长啪的一声将协议书打掉在地上:“没门儿,我不同意!”

  “这可由不得你了,你不是已经把我给卖了吗?我早就不是你的老婆了。你不签字我们就去法院,我到运城法院打听过了,就凭这些年你对我的态度,人家说不治你的罪就算便宜了你!”焦最婵用手一指地上的那张纸,淡淡地说:“你最好把它捡起来,这是你的那一份儿,我还有。”

  “哟,几个月没见长本事啦?你以为我是破鞋烂袜子,想穿就穿,不想穿一扔就拉倒了?”怒火把郝武长的脸烧成了青紫色,“反正我这条命是白捡的,多活这些年已经赚了,顶不济再把它还给你焦家。你就不想想,你们不让我好活,我能让你们活好吗?我就是死,也要拉上几个垫背的,你可想好喽!”

  焦最婵面带嘲讽地看着他:“行啦,跟你过了这么多年,我还不知道你的能耐吗?成天价地杀七个宰八个,公安局正等着你呢,到时候也省得我跟你费话了。”

  郝武长颈筋鼓暴,神情阴冷得可怕,看看最婵,又看看孩子……慢慢地弯腰拾起那张离婚协议书,看完后叠起来放进自己的口袋。他竟看着焦最婵笑了:“你不怕我啦?”

  “郝武长,我从来就没有怕过你,以前只是懒得答理你,是老对你还存着一线希望。现在卖也被你卖过了,死也算死过了,我们两个已经恩断义绝,两清了,还怕你什么?”

  “你要早这样,敢怒敢骂,能降得住我,我们俩也许还闹不到今天这一步。”

  郝武长走近最婵,想摸她的手,被她甩开了。

  欲望又烧红了他的脸颊,他神态淫荡地说:“你还是这么漂亮,说实话我忒待见你现在的这股劲儿。即便依着你离婚,这会儿我们还是两口子,再让我跟你亲热亲热吧。”

  焦最婵往床边一靠,手里多了把明晃晃的刀子,腕子一抖护住自己的前胸。

  郝武长没有防备,吓了一跳,慌忙躲避:“你这是干什么?”

  “你现在还敢动我,我就告你强奸。”焦最婵一脸怒气,“我只要一吆喝,医院的人就会把你押走,让你到局子里去待着。”

  “你看你看,这是干啥?”郝武长转眼间又变得正经起来,“好吧,不跟你闹了,说真格的,我就知道你不会再跟我过下去了,这次来找你是有事的。你知道我大姐对你和静儿好,你们走了以后她特别想这个孩子,跟中了病似的,叫我来接她去洛南住几天。再说咱们要离婚了,也让孩子跟我单独待几天,尽尽当爸爸的责任,过几天就给你送回来。”

  他说得合情合理,焦最婵没有理由拒绝,却总是不敢全信:“你又在转什么肠子?不会是把闺女骗到洛南去卖了还你的赌债吧?”

  “那样做我还算个人吗?再说女孩儿家也没有人要哇!”

  最婵考虑了一下:“我信不过你,你得给我写个字据,保证在一个月之内把女儿给送回来。不送回来我就报警,你就犯了拐卖罪!”

  郝武长不服:“天下哪有这样的事?爹见闺女还得立字据!”

  “你不立字据就别碰我闺女!”

  “好,好,我写。”

  最婵拿出纸和笔,等郝武长趴在桌子上吭吭哧哧地写好了字据,她又提出了新要求:“光这样还不行,你得在离婚书上签了字,再带孩子走。”

  郝武长有点恼:“焦最婵,你别得寸进尺,我一签字就等于离婚了,还要孩子干啥?我就是想趁着还没有离婚,好歹还有点感情,跟孩子亲近亲近。男子汉大丈夫,老婆不想跟你了还能赖着不成?我送孩子回来的时候,就给你签字画押,正式离婚!”

  话已至此,焦最婵也只能答应:“好吧,我就再信你一次,记住了,就一个月!”

  两个大人谈好了,孩子却哭着不跟郝武长走。

  焦最婵把女儿吃的用的东西都给带上,抱着她一直送到汽车站,又在售货亭买了一大包零食,最后总算哄着她跟郝武长上了汽车。

  焦家人全都松了一口长气。武桂兰帮着快临盆的卓欣运轧了十斤面条,没有明说,实际上是为最婵吃了顿喜面,没想到郝武长能这么容易就答应离婚。

  大家东猜西猜,七言八语,最后似乎都倾向于武桂兰说出的理由:人心都是肉长的,他好歹也跟最婵夫妻一场,再说这些年也没少从最婵身上刮擦钱,什么事情都该有个头儿,老拖下去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只有焦最婵心里仍在打鼓,她太了解郝武长了,总觉得这件事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自从女儿被郝武长带走以后,她老做噩梦,梦的内容是一样的:静儿被卖给人贩子了!

  人想人是天底下最苦的事了,何况是母亲想孩子!她几次冲动起来都想去洛南把女儿接回来,又怕中了郝武长的圈套,去得了回不来了。没有办法,她给郝武长的大姐发了一封加急电报,回电证实静儿确在大姑妈家里,她才算放下一颗心。

  好像郝武长是焦家的丧门星,跟他的关系一了断,焦家的喜事就一桩接一桩地来了。刚刚开春,卓欣运就生了个大胖小子,真让焦起周夫妇乐坏了。一有了孙子,他们就是爷爷、奶奶,人长了一辈儿,生命更趋圆满。这可是焦家非同一般的大事,不仅仅是吃喜面,还要发喜糖,热热闹闹地过满月,给老家的太奶奶报喜讯,如今焦家是四世同堂了。可惜老太太冬天着了一次凉,身体一直没有缓过来,不然就接她老人家到运城来亲眼看看自己的重孙子。

  孙子的出世,使焦起周雄心大振。既然医院已经走上正轨,他就不能不为将来设想,决定让子女们一个个都去接受正规的系统教育,便通过各种关系跟大学联系。运城市卫生局给争取到一名山西中医学院的进修指标,但安国暂时还离不开,他就决定先让最婵去上学,取得大专文凭后再继续往上读。

  焦最婵听到这一消息后自然是喜不自胜,到暑期跟郝武长的离婚手续肯定会办妥,静儿也能脱得开身了,她再无后顾之忧,可以专心致志地去实现自己上大学的梦想,眼下就得开始抓紧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准备功课。

  一九九〇年四月二十九日,天空浑浊,不阴不晴。

  说来也怪,快到中午的时候,最红突然从原田跑回运城来了,说是学校放春假。实际上,是她想看看欣运给她生的小侄子。她跟这位嫂子格外近乎,对她的孩子也就有一种特殊的情感和好奇心,进家后跟父母打了声招呼,就一头扎到欣运的屋子里。

  由于昨天晚上饭菜吃得干净,这天上午武桂兰早早地就把病人交给儿子处理,自己下厨炒了几个菜,焖了一锅米饭,做了一盆黄瓜鸡蛋汤。由于最红也来了,焦起周就答应小女儿最芳,下午带她和最红去看关帝庙。

  十二点钟,饭菜都摆上了桌子,焦家人按惯例应该都回到“焦家楼”来吃饭。焦斌丹先来了,坐在焦起周的旁边。

  焦安国刚要走出门诊办公室回家吃饭,就被黄鹿野喊住了:“小安子,快来看看,我的电子表坏了,你给修一修。”焦安国仍旧像在矿上一样以手巧出名,谁的什么东西坏了都来找他。

  焦最霞早提出来跟医院的职工一块儿吃饭,她实话实说,在老家做饭做怕了,来到城里可不想再做饭。如果在“焦家楼”跟家里人一块儿吃饭,以她的辈分不做饭怎么行呢?眼前焦最婵的兴奋点是上学,利用中午休息的这点时间先跑回房子去抄材料,耽误了吃饭的钟点。

  卓欣运和焦最红在叽叽嘎嘎地逗孩子,忘了时间……

  郝武长经过多次踩道儿,算准了在中午十二点至十二点半之间,焦家的大部人马都会集中在“焦家楼”里。更何况这一天正是星期天,至少他最痛恨的人会都在,那就是焦起周两口子和焦安国两口子。

  他们是有钱人,是正人君子,从来就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仇恨。这回就让他们见识一下!郝武长活着还剩下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痛恨一切。他憎恨所有的人,也包括他自己。

  因此,他选择了在中午十二点一刻的时候,压低帽檐儿,身披风衣走近了“焦家楼”。一进屋,他抖掉风衣,露出了腰间捆绑着的炸药,一手捏着炸药包的芯子,一手举着打火机,眼睛血红,激动得有点神经质,进门就嘶哑着嗓子喊叫上了:“焦起周,你的末日到了!我用一条命换你一家子,值了!还有你的宝贝医院,你的狗屁‘焦家楼’,都要完蛋啦!”

  喀嚓一声,他打着了打火机,做出要点燃炸药的样子。

  屋里的人全都一惊,小女儿最芳吓得扑到了父亲身上。

  焦起周镇定了一下情绪,眼睛盯着郝武长手里的打火机:“你有话好好说,别做傻事!”

  郝武长咆哮着:“好好说,好好说你听吗?”

  武桂兰大着胆说:“武长,不管怎么说我们救过你的命,现在还是你的长辈,你炸了我们自己也活不成,图的是什么?”

  “我图的是解气!”这一刻,郝武长脑袋大了眼睛蒙了,他又何尝愿意死呢?此时他甚至后悔听了自己那几个哥们儿的话,这炸药绑在身上倒是真的吓住了焦家的人,可他自己似乎更害怕,感到腰里的炸药像魔鬼一样缠住了他,再想解下来是不可能了,想不点着它也不行,他拿着打火机的手哆哆嗦嗦地老往芯子上碰,简直就不是他在使用炸药,而是炸药在使用他。看来进了“焦家楼”,再想囫囵个儿地走出去可就难了。但他发现焦家最重要的第二代人都不在……他浑身抖动,说话的腔调都不是人音儿了:“快,给我拿十万块钱来,我就饶你们不死!”

  焦起周似乎也看出了他的胆怯,说话的声调镇定多了:“十万块钱没有问题,可手底下没有这么多,得叫你三叔到银行去取。你先把打火机放下,让他们都出去,把我压在这儿不就行了吗?”

  “不行,谁也不许出去,快把你儿子媳妇也都给我叫进来……快!”他抡着手臂气急败坏地比画着,在紧张中不知怎么就点着了炸药包的芯子……

  还是欣运提醒最红该去吃饭了,最红却想去拿点东西回来在嫂子的小屋里守着孩子一块儿吃。她刚跑出欣运的房子,觉得脚下一晃,随即一阵惊天动地的轰隆声,猛烈的气浪把她推得噔噔后退了好几步,烟尘铺天盖地地压过来,打着旋儿地把她包裹住……

  “哗啦啦——”医院门窗上的玻璃全部震碎,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待烟尘消散,才发现后院一片空旷,两层高的焦家楼消失了,变为一堆瓦砾。

  焦安国冲到瓦砾堆边,两眼呆滞,不哭不喊。他愣了一会儿,忽然扑下身子,发疯般地用两手挖刨着瓦砾堆。很快,他的指甲掀掉,两手鲜红……

  最霞、最婵以及欣运也都从不同的方向跑过来了,她们抑制不住地哭喊起来,边哭边扒那些砖头瓦块。现场的气氛立刻变了,由惊讶变为悲戚,围观的人都开始帮着扒瓦砾。黄鹿野组织医院的人维持秩序,看好医院的东西……

  焦最婵猛地站起身,两眼赤红,神情疯癫地四下里寻找,声音变了调地呼喊着:“安国,安国……”当她看见了弟弟焦安国还活着,就扑过去抱住他:“安国,你没事吧?你没事吧?”

  警察赶来了,开始了有组织的救援。

  但,挖出来的都是死尸。焦起周、武桂兰、焦斌丹、焦最芳,四具尸体尚完整,但血肉模糊,惨不忍睹,焦最婵哭得背过气去。卓欣运和焦最霞用清水一点点洗净死者的面孔,一边擦一边喊叫着:“最芳,好妹妹,你是咱焦家最漂亮的女孩儿,也年纪最小,你不是还要上大学吗?……”

  她们擦洗一个,就这样把跟死者想说的话和满腹的哀伤、悲愤都倾诉出来,又哭又说,说得自己泪水滂沱,说得旁边的人也跟着一块儿掉泪……

  黄鹿野在旁边大声提醒着:“先别哭,可不能让眼泪掉在死人的身上!”他自己却老泪纵横,满脸泪花。

  焦安国抓着三叔焦斌丹的一只断手,木木地站着,不哭,也没有一滴眼泪。

  卓欣运惊恐地摇晃着丈夫的胳膊,不知如何是好。焦最婵拍打着弟弟的脸颊:“安国,你说话呀?安国你怎么啦?”

  她又抱着弟弟大哭起来:“安国呀,咱们家可就剩下你了,你可千万不能再有事,那我们可就没法儿活啦……”

  黄鹿野摇动着焦安国的膀子,带着哭音叫喊着:“安子,哭哇,快哭出声来!这样会坐下病的……”

  焦安国脸色蜡黄,眼睛通红,仍旧不说话,也不哭。

  罪犯郝武长的尸体也被挖出来了,已经炸成了几块…… 蒋子龙文集.4,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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