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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漆黑宁静的夜间

蒋子龙文集.4,空洞 蒋子龙 3152 2021-04-06 06:21

  每当焦起周和武桂兰的忌日,焦安国总要带着姐姐、妻子和两家的孩子来到陵园,把父母和小妹的骨灰盒搬出来,放到祭拜堂里,焚香点蜡,摆上供品……营造出一种生者与死者能够沟通的气氛。之后,焦安国便开始向父母汇报上一年来医院和家庭的变化。别的人也可以说,谁想说什么都行,最好是讲出声——至少他的“汇报”要说出声来,让活着的人都能听得到。

  这种形式既是告慰先人,也是检验活着的人。

  中国人有个传统,敬畏死者。对活人可以糊弄,对死者却不可说假话。另一方面,不能对活人讲的话,却可以对死人讲。把要告诉先人的话讲出了声,至于先人能不能听到不得而知,旁边的人是一定听到了。借着祭奠死者的这种氛围,可以向生者表达许多平时不好表达的信息。

  焦起周、武桂兰和他们的小女儿去世四周年的时候,正好也是一个星期天。焦安国从外地赶回运城已经是傍晚了,好在周六、周日陵园里的祭奠活动可以延长到夜里十二点钟。他草草吃了点东西,就开车装上祭品,再拉上姐姐和她的女儿以及自己一家人来到陵园。

  陵园存放骨灰的地方是一个大院子,铁门敞开,焦安国到院门旁边的小屋里办理了祭奠手续,然后领着姐姐和妻子进院去搬骨灰盒。

  院子四周是清一色的红砖瓦房,每间房门也都是铁的,房内的铁架上码满了一个个的骨灰盒。他们拿着像活人身份证一样的卡片,找到了父母亡灵安息的房间,搬出三个骨灰盒,来到祭奠堂,找了一个清净的地方放好,点着了香烛,摆上父母及小妹生前喜欢吃的东西,烧纸,磕头……一切祭拜仪式都进行完毕以后,焦安国在三个骨灰盒的前面坐下来,眼睛望着父母的照片,要开始他的“汇报”了。

  他要挑选那些自认为是重要的或父母最想知道的事情先讲:

  “爸爸、妈妈,还有最芳,去年夏天奶奶也过世了,你们是不是也知道啦?自从你们走了以后她老人家就一病不起,笑了好几年忽然就再也不笑了,勉强又凑合活了两年多。有件事情我拿不准主意,请二老将你们的心意昭示给我,这就是你们的骨灰是继续放在这里呢,还是运回老家,跟爷爷、奶奶葬在一起?陵园这个大院子里太拥挤了,也没有老家的空气好、水土好。再说让你们能魂归故里,认祖归宗也是一件好事。我当初把你们留在运城,是为了离我们近一点,除去忌日,每到清明、过年,我们也都可以来看看你们,什么时候想你们了就可以来看看你们。另外还考虑到你们也不放心自己的儿女,不放心医院,留在运城好看着医院,保佑我们。今年我又买了三十二亩地,准备投资一千三百万,重建一个更大的医院,是找副市长批的——运城已经改成市了,王尔品也调到省里当了财政厅厅长。我花了五十万请北京轻工部设计院给设计出了新医院的图纸,共有三大本,很现代,又非常漂亮。今天下午我刚拿回来,也带来请你们二老看一看。如果你们没有意见,等新医院建成以后,你们也真正对我们、对咱的医院放心了,就把你们送回老家安葬。过去你们二老的心愿正在一步步地实现——今年年初‘回生灵’获得了省级科技发明一等奖,由咱们医院主办的全国结核病研讨会已经开过四届了,基本上是每年开一次,今年的会改在四川的九寨沟举行,秋天是那里最好的季节。咱们医院在全国有了四百五十个治疗点,全国各省、各中等以上的城市和结核病多发地区,都有了咱们的点,总算是实现了你们的遗愿,把‘回生灵’推向全国了。

  “还有,我一直没有找到最红,各种办法都用过了,还委托我们在全国各地的医疗点在当地帮着寻找,在新闻媒体上刊登寻人启事,都没有消息。最红的养母王妈也快急疯了,她把整个山西省差不多都跑遍了。王恩奎师傅已经去世,王妈她老人家的下半生肯定就陷在寻找中了。爸爸、妈妈,你们一定知道最红的消息,如果她现在没有跟你们在一起,就证明她还活着,你们怎么想办法给我一点启示,找不到最红,我们一辈子都不会安生……”

  四周一片漆黑,唯有蜡烛的火苗,燃烧得格外美丽、温暖、宁静,森然映出三个骨灰盒的孤凄。

  听着焦安国对父母的诉说,就仿佛父母真的坐在他们面前。大家都被这亦真亦幻、无边无际的虚拟世界包裹着,淹没了……

  焦最婵擦擦眼泪,哽咽着说:“爸,妈,芳妹,安国干得很好,你们泉下有知应该为他骄傲,他已经拿到了经济学硕士的学位,目前还是运城商会的副会长、市政协的常委……去年夏天我毕业回来就又结婚了,这个人你们很熟。记得爸曾经说过,当年爸向王师傅暗示过愿意跟他结成儿女亲家,却被拒绝了,现在他的儿子倒过来三番五次地向我求婚,我考虑再三,最后还是答应了他。我无法摆脱第一次婚姻给我造成的自卑心理,我只需要一个老实的对家庭负责的男人,能对焦静好,没有野心,不会跟我的弟弟捣乱……安国花了十几万给我买了一套不错的房子,我的屋里需要有这么一个人。婚后跟他到东北待了几个月,离开你们太远;离开了弟弟,我什么事也干不成,今年年初就又回来了。正好听说可以花钱买户口,欣运就花了九千三百块钱,为我和孩子买了城市户口。你们放心吧,你们的女儿和外孙女现在终于有了城市户口!我们家所有不幸的根源之一就是没有城市户口,如果妈不是走那么早,今天也可以堂堂正正地享有城里户口指标了。还要请你们原谅我的丈夫,他没有跟我们一块儿来祭拜你们。他可能是有些发憷,担心你们不太满意他,在我面前他也经常会流露出掩藏不住的谦卑,也正是这一点才让我有安全感,所以才选择了他……”

  祭奠堂里的人越来越少,陵园的工作人员开始催赶祭祀者:“到点了,到点了!”

  焦安国开始收拾祭品,只把带来给父亲喝的白酒,全部洒在骨灰盒前面的地上,其余的东西又都放进篮子里带回。

  他们抱着三个骨灰盒送回原来的房子,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该哭的哭了,该说的说了,既告慰了亡灵,也宽慰了自己。

  他们走出房门,听见看守骨灰大院的老人把所有存放骨灰的房门都打开了,然后用木棍敲击着大院的铁门,高声叫喊着:“行啦,到点啦,该见面的都见着了,想听的话也都听到了,没有见着面的是活着的人太忙,没赶上,下次再说。该回屋喽!回屋喽,都回屋喽!”

  他敲击一顿铁门,再叫喊一遍:“回屋喽!”

  焦安国以往都是白天来,没有见到过这一幕,便走过去向老人打问:“您老在跟谁说话?”

  “这儿能有谁呀,还不是吆喝这些死鬼回屋。”

  焦安国觉得浑身的毛发都竖了起来:“他们能听得到?”

  “听得到。他们也跟活人一样,有贪玩儿的,有耳朵背的,有跟家人恋恋不舍的。你不多吆喝几遍,等我把房门锁好了,有进不去屋的就会砸门,闹得你一夜就甭想睡了。你也不知道他是哪个屋的,只好再把所有的房门都打开,重新吆喝。我可有过这方面的教训……”

  听老人的口气,就像是在管理一个幼儿园。

  焦安国毛骨悚然的感觉消失了,有了一种酸痛般的眷恋和感动。在浮朦朦的月色下,他忽然感受到了春意的明朗和温和。

  2000年冬修定 蒋子龙文集.4,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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