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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游伊洛瓦底江

  一个喜欢水且每天都要游上千把米的人,有几天不游泳就会觉得身上发干、发紧,甚不舒服。所以我外出必带游泳裤,无论江、河、湖、海、池,只要有下水的机会就决不放过。

  1993年12月3日,我们来到缅甸历史上最著名的都城蒲甘,蒲甘又是缅甸著名的佛教圣地,曾有四百多万座佛塔,形式各异,大小不等,千姿百态,雕刻精巧。你站在任何一个位置,随便向任何一个方面一指,都会指上佛塔,佛塔可谓无处不在。蒲甘的原野铺满热带植物,槟榔树扫天,棕榈树扇地,落落出群,青青不朽。仙人掌、万年红这些北方的盆栽植物,在这里也长成巨树,排成高墙,围在农田的四周或大道两旁。绿草碧树托衬着座座佛塔,或尖顶披金,或粉雕玉琢,或红砖砌就,或黑如铁铸,错叠间置,仙姿灵态,既壮丽奇伟,又恬澹幽静。

  我们下榻在底津毕萨耶宾馆,译成中文就是吉祥宾馆。住在“万塔之城”,有佛佑护,又怎能不吉祥如意!

  吉祥宾馆就坐落在伊洛瓦底江边,真是天意要成全我。而且宾馆是一片散落的别墅式建筑,在红岸上边的滑坡上,芳草连绵,奇花层层,异树蔽空,在疏影微香里有一幢幢美妙可爱的小楼。我们几个人分别住在不同的小楼里,楼跟楼之间隔着草地、花圃、大树,我去游泳不会惊动了别人,行动极为方便。

  不惊动别人这一点很重要。缅甸政府十分好客,我们一离开宾馆的房间就有警车在前面开道,警卫战士随行,不是出于需要,纯粹是一种礼仪。蒲甘城总共只有3万多人,车辆并不很多,前面不要警车,道路也是畅通的。至于警卫就更用不着,缅甸社会富庶安定,来了这些天没有看见有人打架、吵嘴或聚众围观,甚至听不到有人在公共场所高声喧哗。你想丢点东西却丢不了,我的眼镜丢在了商店的柜台上,而且彻底忘记了,直到售货员还给我时才记起来。钱放在写字台上忘记收起来了,出外活动一天回来分文不少。倘若让这么好客的主人知道了我要下江游泳,他们很可能会阻拦。如果不阻拦就会前呼后拥地跟到江边保护我,那我宁可不去。惟一的办法就是一个人悄悄地下水,一切后果自负。我对自己的水里功夫还是很自信的,虎穴不能说敢闯,到龙潭里游一游谅也无妨,何况只是一条江。

  但这毕竟是在外国,我身为中国作家代表团的团长,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第一天没有机会,第二天上午浏览布巴山,往返96英里,中午回到宾馆大家都很累了,要多休息一会儿。而下江游泳是解除疲劳的最好方法。我将此意悄悄地告诉了翻译,我以为一个出国代表团的真正领导者是翻译。我们的翻译是刚从大学毕业的年轻姑娘,不会游泳,即使我真的在江里出了什么事情,她也不能救援,只是作个见证,是我自愿投江,与他人无关,更与对我们照顾细致周全的主人无关。

  回到房间休息了一会儿,换好游泳裤,外面用浴巾一围,倒有点像缅甸男人穿的筒裙。赤脚穿拖鞋,头上戴草帽,拿着从布巴山买的缅甸竹笛,一路吹着,好不惬意,直奔江边。

  虽是冬天,蒲甘中午的气温仍接近30摄氏度,骄阳烈烈,空气燥热。江边野旷、幽静,泥滩上长满灌木和齐腰深的粗草。宽阔的江面上没有船,更没有游泳者。不远处有一株巨大的榕树,浓荫翳日,树下坐着几个缅甸青年,突然都转过头来,有两个还站了起来。大概我的样子太古怪了,引起了他们的疑虑。而我的笛声又告诉他们我是个快乐的人,是来戏水的,不是想自尽的,他们终于没有走过来。我把草帽放在拖鞋上,将T恤衫、浴巾、竹笛放在草帽里,小心翼翼地拨开灌木丛,走过烂泥,扑进了伊洛瓦底江。

  江水不算太凉,但力道很大!从各个方位绞缠着我,推我,拉我,让我服从它的方向。而我的方向是横渡,和江流的方向正好十字交叉。因为几天没游泳了,又是刚下水,我的力道也不小,瞄准对岸目标用自由泳的姿势急游。越接近江心水流越急,我听到了一种声音,这声音从我的身体下面发出,在我的四面八方响起,轰轰隆隆。是伊洛瓦底江在呼吸,在吟唱,“飞湍鸣金石,激溜鼓雷风。”我不觉对缅甸这条最大的河流肃然起敬!在旱季它的水势尚且如此汹涌澎湃,到夏天进入雨季它的气魄又当如何?

  这些水是从哪里来的呢?此时我对有关伊洛瓦底江的数字才有了真切的感受,每秒钟它的流量是1.36万立方米,全年的总流量是430立方公里,接近著名的密西西比河全年的流量——我之所以能记住这些名字,是因为第一次见到用立方公里作单位来计算一种物质的体积,想象不出一立方公里是个多么大的四方块!难怪缅甸人称它是“生命之河”,伊江从北到南流贯缅甸全境,全长约2150公里。源头是中国的青藏高原的察隅地区。陈老总的诗真是传神:“我住江之头,君住江之尾,彼此情无限,共饮一江水。”

  不投身水流之中,是难以真正认识一条江河的。在江水里游泳才能跟江水交谈,才能阅读激流。我在飞机上,在江岸上看伊洛瓦底江,觉得江面平缓,像缅甸人一样温文尔雅。想不到它的体内蕴蓄着这么大的力量,这么有主见。“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它这样流了千百年,还会继续这样流下去。我感到了自己的孤单和渺小,前面浪滔滔,后面滔滔浪,身体被激流涌浪所夹裹,如同一根树枝,一片落叶。如果我放任自流,很容易被江流吞没,或者随波逐流被冲进安达曼海。

  我是学测绘的,目测伊洛瓦底江在蒲甘的江面宽度不过2000米左右。我曾在风雨中不停歇地连续四次横渡永定河,然后又顺流而下游了近10公里。一个常游泳的人在活水里借助水流的力量是不容易疲劳的。今天我如果游到对岸再游回来,至少要向下游冲出去5公里,下午3点钟集合外出是赶不上了,会打乱全团的活动安排。惟一的选择是“回头是岸”。

  翻译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河滩上,表情深奥,似乎批评我不合适,不批评我几句也不合适,万一我出事她也难逃干系。我赶紧在河边捡了几块石子送给她,希望能堵住她的嘴。

  江岸上的树阴下聚集了一群不同国籍的游客,有人还用生硬的中国话说:“带劲!”不知他们是指什么“带劲”?此时我的心里只有惭愧和遗憾——

  失敬了,伊洛瓦底江!这次未能横渡过去,未能对你进行更深刻更全面地了解,却永远不会忘记你。希望我们后会有期! 慈祥之火:蒋子龙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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