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曾淮能做一手好菜。凤兆丽看着舅舅煎炒烹炸,自得其乐的样子,又一次深深地感到了好奇。这位舅舅似乎是无所不能的,五行八作全能来两下子。曾淮的爱人还没有回来,兆丽在外间屋洗菜切肉,给他当下手。
有人敲门:“老曾同志!”
“请进。”兆丽开了门,看见门口站着一个老人,须发灰白,身材矮小而瘦弱,文质彬彬。他不肯进屋,又问了一句:“老曾同志不在家?”老人的声音温和而柔弱,但是兆丽听得很清楚。普通话里带着浓重的南方口音,兆丽去的地方不多,听不出老人到底是哪里人,也看不出他究竟有多大年岁。
曾淮听见说话声急忙从厨房里走出来:“哎呀,车书记,请进!”凤兆丽大吃一惊:他就是车书记?车书记就是这样一个貌不惊人的小老头儿?
“谢谢,我不进屋了。我想问你今天晚上出去吗?”
“您想要车?走,我马上去。”曾淮说着就解掉围裙,披上衣服。
“不,不,”车篷宽拦住了他,客气地说,“如果你不出去,我想借你的自行车骑一骑。”
“哎呀,这……”曾淮作了难,“您想到哪儿去,我开车送您去。”
“谢谢,用不着。我去办点私事,看一个老朋友。”
“我这辆自行车太旧了,铃铛不响,闸也不灵,万一出点事,我可负不起责任。司机的责任就是给您开车,您何必那么客气,放着汽车不用,非要借自行车骑呢?”
车篷宽态度还是那么温和,语调还是那么客气,声音也还是那么柔软,主意却还是那么坚定:“老曾同志,我骑车是很小心的,决不会出事,也不会撞坏你的自行车。”
曾淮知道,多说也没有用,他就把自行车推出来,交给车篷宽。车篷宽接过车把,笑着点点头:“谢谢你,打搅了。”
曾淮把车篷宽送到大门口,看见车篷宽的老伴儿也推着一辆小轱辘的坤车在大门口外边等着呢!
车篷宽对曾淮摆摆手:“请回去吧,你还有客人呢。”说完翻身骑上自行车,和老伴儿并排着缓缓地向前骑去,一边骑还一边说着什么。
曾淮望着他们的背影,愣了一会儿,突然转身回家对兆丽说:“你要肚子饿了就先吃,不饿就等你舅母回来一块吃,不要等我。”
他说完转身走进另一个门口,很快就推出一辆自行车,飞身上车,朝着车篷宽夫妇去的方向尾随而去。
凤兆丽心里突然一惊,怦怦地跳起来。舅舅跟上去干什么?
曾淮在凤兆丽的眼里是个古怪、倔犟的人,是个为了报复对手能够卧薪尝胆的人。前几年,她好像影影绰绰听妈妈讲起过关于舅舅的事。曾淮一九六四年大学毕业分配到省委调研室,雄心勃勃,一年半的时间,写了两本小册子,还在一个社会科学杂志上发表了四篇经济学和哲学方面的论文。一九六六年他跟着车篷宽的工作组到大学搞“社教”。车篷宽是全国第一批被中央“文革”公开点名批判,四处游斗,然后被撤职的大学工作组的组长之一。据说就是因为曾淮告密,工作组撤销以后,曾淮回到省委就挑头组织了造反队,第一个把潘景川和车篷宽拉上了批判大会。以后曾淮又被打成“五一六”分子,坐了三年牢,在省劳改农场劳动了四年。起初,兆丽妈妈担心曾淮的性子倔,闹不好会自杀。可是曾淮不仅没有寻死,这几年反而向犯人学会了一套好拳脚,据说动起手来三四个小伙子不能靠近他。还学会了开汽车,取得了大型货卡车以下的各种汽车的驾驶执照。这次重回省委,不当干部,非要给车篷宽开车。兆丽几次听妈妈讲,曾淮可能是不怀好心!兆丽想,舅舅是聪明人,难道会干出像古人那种行刺暗杀的傻事?可是妈妈的多心也不是没有根据,他可以制造车祸,他身上有功夫,自己不会出事,坐车的人却可以致命!
想到这儿,凤兆丽心里发冷,身上打颤,她才发现自己刚才出来时身上没有披外衣。太阳已经下去了,天气有点凉了。她想,她也应该借辆自行车跟上去。可是舅舅叫她看家呀!她正要转身回屋,突然从旁边一座房子的后面钻出一个人:“兆丽!”
凤兆丽着实吓了一跳,定睛一看,竟是金城:“啊,你真的还等在这儿?”
金城的脸色很难看,腔调里也带着刺儿:“我怕你进了省委大楼就把工地给忘了。干脆叫你舅舅把你调到省委来,给哪位书记当个女秘书算啦!”
凤兆丽的嘴也不是饶人的,但一想到金城为了等自己在门外边站了很长时间了,心就软了,说:“你快回家吧,我舅舅留我吃完饭再走,你就别等了。”
“你舅舅刚才不是走了吗?”
“他是跟着车书记去了,他还没有吃饭,叫我给他看家。”
“车书记?”
“就是刚才骑自行车的那个老头儿。”
金城摇摇头:“我不信。省委书记还用骑自行车?”
“信不信由你。你是走,还是进来和我一起吃饭?”
金城想了想,赌气地说:“我也不进去,我也不走,还在这儿等!”说完他眼睁睁地望着兆丽。
兆丽来了气:“好吧,请便。我今天不回去啦!”
“我劝你别赌气,赌气你赌不过我,我可以在这儿站一宿,你信吗?”
兆丽心软了,金城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她为什么要对他这样呢?她是害怕,害怕这种关系的结局,当她看不到终点,没有十全把握的时候,在这种事情上是不能轻易再往前迈步的。她的心又硬起来,试探地说:“金城,我劝你以后别再这样,你还不了解我。与其将来我们变成互相瞧不起的仇人,不如永远做个好朋友。”
一听这话金城反而更大胆、更热烈了:“不,我喜欢你的性格,我从小就佩服刚强的人,瞧不起窝囊包。”
见金城误解了自己的意思,此时又无法向他解释清楚,就叹了口气:“唉,你呀!……”
兆丽眼里闪过一丝难言的痛苦,突然扭身进屋去了。
金城也怔住了,猜不清凤兆丽此举是羞,还是恼。 蒋子龙文集.6,赤橙黄绿青蓝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