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老伴儿比车篷宽年轻几岁,身体也比他好。她自己在外边靠近快车道的地方骑,让车篷宽在里边靠着便道骑,有什么情况自己在外边先看到,随时可以提醒丈夫,保他不会出事。这老两口是去看他们的老朋友——省机械局局长孙长恕。
车篷宽骑了一会儿,发现路走错了,对老伴儿说:“剑秋,我们拐弯太早了,走这条路绕远。”
王剑秋说:“你就跟我走吧。时间还早,你要是每天骑这么一趟车也是个锻炼。”
车篷宽不再说话,高高兴兴地跟着老伴儿往前骑,渐渐来到了市里最繁华的地区。在一个十字路口,王剑秋停住车,眼睛死死地盯住迎面最显眼的一块巨大的广告牌。上面画着两只日本精工牌手表。这是一块日本广告牌。王剑秋偷眼瞧瞧老伴儿,车篷宽双眼也盯住了广告牌,而且眼睛眯起来,右手的手指开始敲打自行车的车把。王剑秋心想:“他动心了!”
车篷宽果然说话了:“这一带最繁华,这个地方又最招人眼,却给日本人竖起了一块大广告。我们自己的广告呢?你们机械局的广告呢?难道都挂到厕所里去了?为什么这一路上你们一块广告也没有?”
王剑秋嘴角动了动,那表情仿佛在说,你先别着急,叫你着急的事还在后边哪!可是话到嘴边说出来却是这样的:“老车,难道今天你没看报纸?我们省的报纸用了一个整版,给外国人登广告。我挂了个电话向报社打听了一下,外国人登一版广告给报社二十万美元。报社为了赚钱,就忘了自己是哪国人啦!这就是你这位书记的主张,把门户打开,按经济规律办事,大家都围绕着钱打主意。”
车篷宽警觉地看了看老伴儿,没有做声。
天完全黑了。大街上的各种路灯、霓虹灯和商品招牌全亮了。两个人没有上车。王剑秋推着自行车在前边走,走到一个门脸跟前停下来。车篷宽抬头一看,是日本人开设的精工牌手表修理部。车篷宽脸上的气色本来就不大好,现在更难看了。过去中国人买了外国手表,总担心坏了不好修理,零件配不上,现在不用愁了,外国人把修理部设到中国的大街上来了。
王剑秋知道丈夫动气了,继续火上浇油:“不光是日本一家,西德奔驰的修理车也在我们这里满街跑。他们卖给我们的奔驰车在什么地方抛了锚,打个电话,修理车就来了。我们局的鼓风机厂进口了美国电子计算机,美国人提出每三个月来检修一次。国际资产阶级跑到我们家里来了,再这样下去怎么行?国民经济一调整,我们局本来就吃不饱,很多厂都没活儿干,再叫外国人把买卖抢了去,我们还干什么去?”
车篷宽态度温和而口气尖刻地说:“你们去喝西北风!”
“我们不能喝西北风。”王剑秋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牡丹牌香烟,抽出一支递给丈夫:“抽支烟吧。”丈夫惊奇地看看她,还是把烟接过去。王剑秋给他点着了烟。平时她是绝对不许车篷宽抽烟的,而且禁止家里买烟和存烟,来了客人也不拿烟招待。她就是用这种强制的办法迫使丈夫戒烟。但是车篷宽遇上了激动的事,还得抽上一两支,那都是王剑秋不在跟前的时候。今天王剑秋竟然在口袋里藏了一盒烟,主动让他抽烟,真是够稀罕了!老两口推着车,拐进了一个街心公园。
王剑秋等丈夫吸了一口烟,才说:“老车,决定吧。”
“决定什么?”
“不许外国人在我们省做广告,不许外国人在我们这里设推销部、修理部。必须保护我们自己的利益,尽量取缔外国货。四十多年前,我们作为学生第一次参加革命行动,不就是举着小旗子游行,抵制日货吗……”
“抵制了半个多世纪,到现在也没有把日货抵制住。你要是买了块日本手表,坏了找不到地方修理,你也会有意见。”
“我不戴外国表,我们家里不用外国电视,不用外国录音机。”
车篷宽笑了:“副局长同志,你的爱国热情可嘉。不过你不能要求群众也都像你一样,为了维护你那个机械局的利益,宁用自己的次货,不用外国的好货。”灯光下他看见老伴儿突然变颜变色,面带怒容,赶紧一摆手,“别着急,当然中国货不一定就次,外国货不一定就好!”车篷宽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沉吟了一会儿,接着说:“唯一的办法就是用经济的手段打退经济的进攻,用我们的技术打垮他们的技术,用我们的产品打败他们的产品。就让他们来做广告,就让他们对自己的产品大吹大擂,就让他们到我们国家来办服务部,他搞你也搞嘛!有本事你就能代替他。你的产品比他的好,比他的便宜,你就能把他顶回去!要善于动脑筋,想办法,展开竞争。在国内要竞争,在国际市场上也要竞争。外国人无孔不入,他们有推销术,我们要有对策,要研究市场。下周省里要开会,叫你们的老孙来吧……”
王剑秋上去一把将车篷宽吸了一半的香烟从丈夫手里夺过来,扔到脚底下一脚踩灭了,生气地说:“这么说,你的主意是不能变了?”
车篷宽不着急,继续说:“你们的思想要开阔一点,机械产品前途大得很。西德的机械产品出口占百分之五十五,日本也差不多。我们国内的市场很大,还要开拓国际市场。只要你搞得好,就不怕没任务。香港招商局要在深圳办个小型轧钢厂,在国内招标。你们局光设备就向人家要八百五十万元,还不负责成套。上海要一千万元。负责成套,生意叫人家抢走了。你们的机械厂闲着,轧钢机的买卖却叫别人揽走了,这样的机械局还不喝西北风!今天报纸上登了一条消息,上海到大连要建一条集装箱航线,我劝你们赶快动脑子,集装箱运到码头要用起重机、专用汽车等等。要提前动手,主动派人去联系,不能在家里等着。”
王剑秋叹了口气,调转了车把:“好吧,留着你这本经回家去念吧。”
“咱们不是要去看老孙吗?”
“不去了!”王剑秋又气又恼。这一年多,她一直在老孙和丈夫之间受夹板气。今天本想用开现场会的办法说服丈夫,谁知车篷宽平时对妻子温柔体贴,在他的工作上却不喜欢她插嘴。他已经决定了的事情,妻子劝说也没用。王剑秋深知丈夫的脾性,又无可奈何,只好说:“老孙今天请你去就是要谈这个问题,你们省里领导再不改变政策,我们就无法干下去了。老孙已经给中央写了信,要告你。看来只好让他去告了。”
车篷宽还是那么温文尔雅:“这么说,今天晚上我更应该去看看他了!”
“不行,他的脾气那么暴,最近心脏又很不好,一直上半天班。你又是这么固执,两个人一吵,万一出点事怎么办?走吧,回家去,反正你说不服我,就甭想说服老孙!”王剑秋带头骑上了自行车,车篷宽在后边慢慢地跟上了老伴儿。两个人又缓缓地向回家的路上骑去,但都不再说话了。王剑秋这个急性子的老太太尽管心里老大不痛快,还是没忘记让丈夫在里边骑,自己骑在外边保护着他。 蒋子龙文集.6,赤橙黄绿青蓝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