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人民大会堂二楼一间小会议厅,雅致而富丽。它的位置是在这个巨大建筑的心脏部位,却使人觉得空气新鲜。暖气的热度正合适,既不叫人感到燥热,也没有冷意。怕冷的人穿着棉衣,也不会觉得热;怕热的人只穿件毛衣,也不会觉得冷。嵌在屋顶的莲花喷头子母灯全部打开,给人一种阳光充足的感觉。墙上没有过多的装饰品,只在正中有一个巨大的镜框,里面似有一汪清水,一群长须青虾在游戏。这显然是出自白石老人的手笔。墨绿色的地毯,四周一圈米黄色的大沙发,实用而考究。但国务院几个部委的负责人和来参加会议的部分省市主管工业书记,没有一个躺在后面的大沙发里,全都直着腰板,坐在绛紫色谈判桌两边的软椅子上。这显然是国家领导人经常和外国人谈判的地方。不过今天不像招待外国人那样,杯里早已沏好了茶;而是在会议开始之前,服务员端着茶盘默默走过来,想喝茶水的首长交一角钱,她就给他的杯子里放进一包茶叶。屋里很安静,气氛虽不紧张,可也没有轻松的谈笑声。
会议由国务院D副总理主持。国家冶金设计总院院长吴昭年报告冶金系统今后十年内的引进计划。国家为了要保证这个重点引进项目,不得不削减对其他行业的投资。原来对其他各部和省市已经确定的投资数字需要修改,因此才请这些有关的部委和省市的负责人来参加会议。
吴昭年讲得生动有力,富有感情。看得出来吴昭年的冶金设计总院对这个计划是花了很大心血的。本来是一些枯燥的数字、技术术语和机器设备的名称,在他的报告里却完全变成了立体有声的、活生生有血肉的东西。他在这些高级领导干部面前,也可以说是在掌握中国经济发展命脉的决策人物面前,描绘出了一幅美好而极有吸引力的中国钢铁工业的远景。据他说,如果他的计划能获批准,按他计划里开列的项目引进外国的先进技术和先进设备,前十年下本钱,后十年就会见成效。到那时,中国不仅会有不止是十个鞍钢,而且钢铁产量就能和我们的人口、我们这么一个大国的尊严相称,从而敢和苏、美抗衡。钢铁呀,这是工业的粮食!人不吃饭不行,发展国民经济没有钢铁也不行。工业要钢铁,农业要钢铁,国防要钢铁,打仗打的也是钢铁呀!一句话,“四化”没有钢铁做后盾,就“化”不起来啊!
随着吴昭年有声有色的描绘,D副总理苍老而威严的脸变得开朗坚定起来。他一支接一支地吸烟。他的目光像潭水般深沉,闪出一种坚强的自信,慢慢地扫过每个与会者的脸,当他看到车篷宽细眯着眼,右手的手指不停地轻敲着茶杯盖时,便毫不掩饰地笑了。D副总理眼梢边通向雪白鬓角的鱼尾纹颤抖着,他笑得非常慈祥。他知道车篷宽的毛病。这位老弟动心了,他激动了,他是开放政策的积极倡导者,有雄心大志,他听了这样宏大的计划怎能不激动,不全力支持呢!
等到吴昭年讲完,进行讨论的时候,D副总理首先点了车篷宽的将:“老车,你来打头一炮。”
车篷宽摆摆手:“先请别的同志讲吧。”他低下了头,没有敢碰一下D副总理那锋利而兴奋的目光。
有几个同志陆续发言,有的热烈地支持了吴昭年的计划,也有的对削减本行业的投资持保留意见。
D副总理再一次点名请车篷宽表态。老车是搞工业的老手,在高级领导干部中间可以称得上是个技术权威了。他的态度在这样重要的会上是有一定影响的。
可是车篷宽装做没听见,连头也没抬。
D副总理皱皱眉头,有些不高兴了,这个老弟卖什么关子,拿什么架子呀!
又讨论了一阵,许多人已经看出D副总理是全力支持这个计划的,便都没有多说什么就表示了同意。高级领导层里开会,特别是像这种类似“内阁”的会议,气氛总是冷静的,甚至是僵硬的。远不像下层开会那样热烈、活泼,可以随意争吵和发牢骚。违心的事是经常发生的。车篷宽始终一言不发,看样子他是不想说什么了。
D副总理急了,第三次点了他的名:“老车,你得表态呀!这不仅关系到咱们国家钢铁工业的发展前景,也涉及到你们省的具体利益,你不说话怎么行?”
“嗯……”车篷宽眼光看着别处,显然是在斟酌措词,沉吟了半天才说:“这个计划要是得以实现,中国人连裤子也穿不上了!”
大家一惊。身材高大的吴昭年先按捺不住,冲着车篷宽一连提了几个为什么。D副总理摆摆手止住了他。老人很恼火,他完全没有想到车篷宽会是这么个态度,会说出这样的话来!D副总理生气地说:“车篷宽同志,你想往回缩啦?两年前不正是你三番五次地给中央和国务院打报告要求引进外国技术吗?我们是穷一点,但是正因为穷,才更要大刀阔斧地干,不然就永远受穷,而且还要受气!钢铁打不上去,经济上不去,说话就不硬。就是搞外交,也得有实力。你说卡特怎么样?他说话顶话,他的钢铁多,有力量。苏联不讲真理,他说话也硬。你生产上不去,讲的都是真理,资本主义也不听你那一套。你不要听到一些闲言碎语就摇摆不定,装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去讨好群众。我们这些老头子呕心沥血,拼上老命搞四化,还不是为了民富国强?”
一见D副总理发了脾气,大家都不做声了。车篷宽也有些后悔,不该说那种带有感情色彩的气话,明知道说了也没有用,何苦找这份不痛快。
“大家还有什么不同的意见没有?”D副总理又一次征询大家的意见。
在座的人没有表示新的异议。
D副总理最后做结论说:“那就这样定了,把这个计划上报中央。先由冶金设计总院和冶金部做好准备工作,等中央批准以后执行。”
但是当这个计划就这样拍板定案后,车篷宽心里一震。他突然抬起头盯住D副总理。D副总理的目光也在盯着他,他赶紧掉开头。可他的心里却在呼喊。他很想大声地劝阻D副总理:“不,D副总理,你不能这样做!你劳苦功高,人民尊敬你,拥护你。你身负重任,有拍板的权力,可是你有没有拍板的能力和足够的智慧?你有指挥战争的经验和知识,在战场上你可以稳操胜券,那是因为你打了几十年仗,死了很多人,流了很多血,你才懂得了战争规律,学会了打仗,当上了将军。可是解放以后呢?不管你是当部长、当省长,还是当副总理,虽掌握着国家的经济大权,可是你认真地钻研过经济吗?你像学习战争那样努力学习过经济规律和各种科学知识吗?不!你没有钻研,也没有学习。战争学不会就要打败仗,死人流血。现在政权在手,太平天下,你不学习仍然当你的副总理,仍然有权下令,而且一声令下就排山倒海。你知道这会带来什么后果?这些年你的精力都用在一场场政治运动、一次次路线斗争上了。你在权力的更迭中时沉时浮。你并不懂得经济规律,情况不明,却要在重大的经济问题上拍板决策,这多危险。你不愿听听专家的意见。尽管你是为国为民一片好心,可是你一板拍下去,成千上亿的人民币就扔掉了。对你这种大气魄,群众已经害怕了。东扔一把,西丢一把,到头来还不都是老百姓吃苦头!”
车篷宽尽管这样想,到底还是克制住了自己,没有再张口。政治斗争的规律,战胜了他的经济规律。权力角逐的教训提醒了他。他带着没有吐出来的一肚子话和一肚子气,心情沉重地走出了人民大会堂。他一刻也没有停留,直接乘车去飞机场。——因为家里还有个会等他回去主持。他坐上飞机,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为即将召开的厂长以上领导干部会议做些准备。他平时有个习惯,路途上、车船中思想最容易集中,是思考问题的好时候。可今天,他坐在飞机里,思想老是往吴昭年的计划上跑。每逢他心烦意乱,或是怒不可遏的时候,他有一个能使自己平静的好办法,就是看小说。他从提包里掏出一本美国的现代小说《金融浊流》,认真看起来。小说写了两个人为了争当美国一家大银行的董事长,怎样不择手段地明争暗斗。他没有看几页,思想就开小差,联想起生活中的人物来了。二十多年前,一位国家领导人到一个工厂去视察,发现这个工厂的厂长对一些生产上的数字倒背如流,领导生产、组织放卫星有非凡的才能。于是这个人很快就被提拔到省委当了工业厅厅长。十年后,由于一场很大的政治运动,他又意外地成了这个省的临时负责人。不久他就提出了一个震动全国,也可以说震动了世界经济界的宏伟计划。他说在他的省里发现了一个特大的油气田,其规模甚至比大庆油田小不了多少。仅天然气一项,不仅能满足本省工业生产和生活的需要,而且还有很大的富余,每天可以向首都输送三百亿立方米的天然气,供给首都的工业生产和民用。听了他的报告,国家立刻投资,动员了十几万名职工,用了两年多的时间,在地下修了一条长达几千公里的天然气输送管道,一直从他的省通到首都。还有数不清的附属工程:加压站、铁路、公路、桥梁、隧道,耗资三亿多元。这位老兄因这场会战打得响,提到中央当了副部长。可是输送管道修好以后,他的省里却根本没有天然气可送。油气田倒是有一个,但甚至连开采的价值都没有。可是从上到下再没有人提这件事。这样一个足以能构成对当事人治罪的大事件,似乎很快就被人们忘记了。但是记录国库开销的大账上没有忘记这件事,参加会战的人不会忘记这件事。老百姓的裤腰带莫名其妙地又紧了一圈,也会思索这件事。可是我们的经济体制,我们的干部制度,注定不会追查这件事情。究竟当初是谁吹牛皮说每天能向首都输送三百亿立方米的天然气?当时他发现特大油气田的根据是什么?造成了这么巨大的损失,他应负什么经济责任,或者法律责任,一概无人问津。所以这个说大话的人一次又一次高升,终于当上了相当于部长级的冶金设计总院的院长!
车篷宽捧着小说,回想起吴昭年这个人奇特的晋升过程,不禁慨叹道:什么时候才能制定法律,让说大话、吹牛皮的人负起巨大的经济责任呢?
车篷宽索性放下了手里的小说。他知道不管多好的小说今天也不能够吸引他了。在会议上,在国家领导人面前,他可以克制自己,或者是装出一副冷漠超然的样子,但是当他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他怎能不愤怒,不痛苦,不焦虑?他知道自己的脾气,一旦对事物形成了自己的认识,是十分固执的。他在自己将要主持的全省大厂厂长以上干部会议上,一定会谈起这件事,一定会阐明自己的观点。他立即掏出纸和笔,把自己的思想、自己所焦虑的东西记下来,必要的时候给中央的负责人写信。他的铅笔飞快地在稿纸上移动着——
在国民经济的调整、改革中,看来最重要的还是决策问题,一着不慎,全盘被动。情况不明,匆匆忙忙作出决定,必然要走弯路。瞎指挥使我们吃了多少苦头!孔子说一言可以兴邦,一言也可以丧邦。在我们这样一个大国里,领导人一句话有着多大的分量!
“文化大革命”损失了有多少?搞三线损失了有多少?“大跃进”损失了又有多少?如果这些钱不丢,中国人目前的生活水平又可比现在提高多少?那将是一种什么状况?难道我是装出悲天悯人的样子讨好群众吗?我们在生产上的巨大浪费还不都要摊到老百姓的身上?人家是生活上极大的浪费,生产上极大的节约;我们却正相反,生产上极大的浪费,生活上极大的节约。历史上因国家加重人民的负担,搞得人民穷困、国家动荡的教训难道还少吗?“四人帮”的倒台,难道仅仅是由于政治因素?国民经济这个基础几乎要崩溃了,他们能不倒台?!
我决不是反对引进国外的先进技术,但是我坚决反对整个儿地从国外买一个中国的钢铁工业进来,买一个现代化进来。实际上这是办不到的!
我们应该认真地总结一下和外国人打交道的经验教训。我们花了大量的外汇,却做了许多得不偿失的买卖。在对外贸易中,我们有些人还缺乏起码的常识……
车篷宽写着写着,突然意识到这不是单纯想记下自己的思想,而是在纸面上和D副总理开展辩论。这些话为什么不在会上当着D副总理的面说出来?方案已经通过,事情已经决定,背后发一阵牢骚,这有什么用?!
他生气地把自己刚写好的两张纸全撕碎了。他的头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闭住眼,双手捏住了太阳穴。不知是因为飞机颠簸,还是精神作用,他的头剧烈地疼起来。突然一阵心灰意懒,他劝慰自己:算了吧,别着这份急啦。中央的事管不了就不要管嘛,能管好自己省的事就不错了。就怕连自己应该管的事也管不好哪!…… 蒋子龙文集.6,赤橙黄绿青蓝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