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下午两点多钟,春城饭店送走了最后一批顾客,服务员们紧忙活着收拾杯盘碗筷、桌椅板凳。从现在起到五点钟开门卖晚饭,职工们有将近三个小时的休息时间。以前在这个时间里多用来开会、学习、领导讲话、职工吵架,等等。自从春城饭店换了新经理牛宏,整整一个月了,职工们没有开过一次会,经理不讲话,也不向职工布置学习讨论的任务,大家都猜不透他是什么心思。他上任第三天,全饭店上上下下就都知道了他的外号叫“牛琢磨”。这也是现代文明的重要标志,大小只要当上个头头,就连身上有几颗痦子、在家怕不怕老婆都甭想保住密。可“牛琢磨”心里到底是怎么琢磨的,谁也摸不准,上任就带来了铺盖卷儿,夜里住在饭店,晚上跟会计一块算账,账不弄清不放会计回家,白天跟职工一块上灶、一块去采买,跟服务员一块端盘子。眼睛好像只盯着业务,对钱、粮、账,死掐死抓!正因为他老也不亮相,大家摸不着他的底儿,反而不敢惹他,大家客客气气、平平安安地过了一个月。今天早晨他突然宣布:下午两点半钟饭店全体职工开会。往常一提开会大家就头疼,就骂街发牢骚,今天却盼着时针快一点指向两点半,瞧个新鲜,听听“琢磨”经理怎样训话。“琢磨经理”——这是牛宏在春城饭店获得的新雅号。根据他的年龄,大家可以叫他“牛琢磨”,但这似乎对经理不够尊重;喊他“牛经理”吧,又不甘心省掉“琢磨”这两个绝妙的中文字。于是,饭店的头号“傻小子”邱二宝首先把“琢磨”和“经理”连在了一块,“琢磨经理”自然而又合理地被群众接受了。
饭店里唯一的先进人物崔芬,腆着六个多月的大肚子,忙得脸上水泼汗洗。她除去走路和弯腰不大方便,两只手的动作却是十分利索和干净。她把一大摞盘子送到厨房回来,看见地上有一只筷子,想把它捡起来,很吃力地弯了一下身子还没有够着,便直起腰,用脚尖一钩就把筷子挑起来了,一伸胳膊接在手里。背后立刻有人愤愤地哼了一声:“那是筷子,不是足球,顾客要往嘴里放的,能用脚踢吗?”
崔芬不用回头就知道说话的是孙连香,这个女人脸长得像一只大鞋底子,线条全是横的,一天到晚脸上老是假阴天,看不见笑模样。因此,她获得了一个政治色彩很浓的绰号——“阶级斗争脸儿”。从前崔芬和她都是渤海餐厅的服务员,那阵崔芬还没有结婚,早来晚走,争强好胜,人又老实,被评上了市级劳模。一当上劳模可就坏事了,后边老有几十双眼睛盯着她,孙连香就是盯她盯得最紧的一个,崔芬论打又打不过人家,论骂也骂不过人家,现在又怀了孕,身子不作脸,她心里对孙连香真有点怵,不知道该怎样还嘴。正巧邱二宝来解了围,他蹬着一辆三轮车,停在饭店大厅的门口,得意洋洋地喊叫着:
“‘阶级斗争大姐’,你又发动阶级斗争了?赶紧熄灭吧,快来,有好事,搬大西瓜!”
春城饭店的女人们,不论姑娘还是媳妇,对邱傻子都毫无办法。他装傻充愣,说话没轻没重,而且不分场合,你要惹了他,不知什么时候他会甩出一句叫你十分难堪的话。女人们只好迁就他,或者趁他高兴的时候骂他几句,捞点便宜解解气。孙连香来到门口,看见三轮车上果然放着七个大西瓜,有虎皮,有黑皮,还有熟得发黄的大三白,她十分惊奇:“哟,傻子,打哪儿弄来这么多大西瓜?”
二宝故作神秘:“打哪儿弄的?你有本事弄一个来叫我瞧瞧。这是买的!”
“买的?哪儿来的钱?这得好几块!”
“好几块?你磕巴磕巴吧!”二宝又臭美地招呼其他的服务员,“小石、小刘,你们不来搬西瓜,等会儿可别吃!”
又有几个姑娘叽叽嘎嘎地跑过来:“真棒!赶紧用冰镇上。”
“这都是我挑的,保证个个是沙瓤。”
“今儿个是什么日子,谁肯出这么多血?”
二宝是狗肚子里盛不住二两荤油,一脸自我炫耀的神气,好像这西瓜是他出钱买的:“‘琢磨经理’请客,刚才他拿出二十块钱,叫我去买几个西瓜。头头请客,咱还能客气!我也对得起他,花了他十九块二,还给他剩回八毛。哈哈哈……”
“花这么多!邱傻子,你花别人的钱可真狠哪!”饭店里最丑的姑娘石心菊和最俊的姑娘刘俊英同时都吐了吐舌头。
“嘿,我邱傻子心眼儿傻,叫花就花,叫吃就吃。”
“牛经理今儿个怎么想起请客来了?”“阶级斗争脸儿”的头脑到底是比别人复杂,提出了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可惜邱傻子和其他服务员对这个问题都不感兴趣,每人抱着一个大西瓜,嘻嘻哈哈来到内厅,把西瓜放到冰池里。
牛宏和“政治哑巴”正在试验新买来的洗衣机。所谓“哑巴”也不真哑,还是复员军人哩,上过越南战场,但平时不爱说话,只爱苦笑,因而被人称做“哑巴”。他本人不但不否认,还在哑巴前面加了两个字:“政治”,遂成“政治哑巴”。试验的结果,牛宏很满意,“海花”牌洗衣机果然名不虚传,搅起的水花像海浪一样汹涌有力,滚滚翻腾。他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这才发现全店的职工已经到齐了,都大眼瞪小眼地望着他,分明是在等着他讲话,他心里有点紧张,这毕竟是他第一次主持全体职工会议。他心里有许多事情要跟大伙儿商量,要往下布置,但对自己的口才和组织开会的能力缺乏信心,今天要是把这个会开砸锅,往后就更不好办了……
“琢磨……呵,经理,你买个洗衣机来干什么?我看你今天有点反常。”邱二宝的话引得一些人笑了,气氛轻松一点了。
“不是我反常,是你少见多怪。从今天起立一条规矩:每个人下班以后必须把自己的工作服、工作帽扔到洗衣机里,洗干净晾好以后再回家,这一条能做到吧?”牛宏有意拿出一副胆大气冲的派头。
大家立刻议论起来,有的走过去看洗衣机,没摸过这玩意儿的打听怎样使用。
邱二宝没大没小,没上没下,傻乎乎地又开腔了:“‘琢磨经理’,人家都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你是上任不点火,先来个水漫金山——弄来个洗衣机,每天让大家洗工作服,可真是别开生面啊!”
多亏这个傻小子,把大厅里的气氛给搅活了,但也装疯卖傻地把牛宏的外号给公开了。经理的前面加上了“琢磨”两个字,就把经理的庄重、威严给泄了劲啦!倒也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幽默和善意的嘲弄。牛宏没有恼怒,也不感到紧张了,他想起了姐姐的话,当个领导要有一副好口才,善于准确地表达自己的思想。大姐真是个了不起的谋士!他丝毫用不着紧张,现在他心里完全有底了,对未来信心十足。这一个月他只是摸底,用老办法,守老摊,只是堵漏,管理严格了,稍微加强了一下经营。他那些雄心大志,那些改革经营的措施,那些有着极大诱惑力的新设想,一样还没施展哪,就稳做到了不亏损,而且盈利八千一百元,往后他还怕什么!手里有钱,心里不慌。往后他可以稳扎稳打,按自己的想法经营春城饭店。牛宏轻轻地笑了,一个月来,他是第一次舒心地发笑。想起刚上任的那一天,老孙不忍心让一个小毛孩子当他的替死鬼,主动要求留下一段时间,帮助牛宏熟悉工作。牛宏完全不领情,叫老孙上午交代工作,下午走人,而且连个欢送会也不开,搞得老孙灰溜溜的很不高兴。第二天,游刚不放心,也跑到春城饭店来蹲点,牛宏很不客气地顶住了他:“我刚一到您就来蹲点,什么意思?您要信不过我就叫我回去,找别人来干。叫我干,我这时候还不需要拐棍、保姆、后台、靠山等等玩意儿,您请回。如果想来蹲点,请过几个月,等我干出个样子来,或者干不出样子来,把饭店搞糟了,您再来。”游刚被堵得上不来气,只好转一圈又回去了。假使一个人坚定不移地按着自己认为是正确的思想行事,连魔鬼也会转过来迁就他!“牛经理,该开会了。”“阶级斗争脸儿”老想管个人,老想往前站。看样子她很想替牛宏张罗着主持会议,让牛宏不失身份地光管作报告。据说前一任的孙经理就很欣赏她,如果老孙不调走,很可能要选她顶替崔芬当劳模,或者弄个工会积极分子之类的荣誉。这也是她老和崔芬过不去的一个原因。
牛宏清清嗓子:“好吧,咱们开会。今天是立秋,按咱们民族的老传统,立秋这一天应该吃瓜,这叫咬秋。咬秋就象征着咬住一个丰收的秋天,事业兴旺,硕果累累。咱们也图个吉利,为了把饭店办好,大家集体咬秋。邱二宝、赵永利(即‘政治哑巴’),把西瓜打开,大家边吃边谈。”
原来就是开这样的会呀!大家高兴了,有切瓜的,有吃瓜的,十分热闹:
“快来,太好了,红籽沙瓤!”
“嚄!一咬一口蜜,真甜。”
“咱们咬着了这么好的瓜,预示着春城饭店一定会兴旺发财!”
“对!哈哈哈……”
牛宏摆摆手,想叫大家都静下来,听他说话。吃得正兴高采烈的人们,没有注意他的手势,邱傻子站起来喊了一声:“别说了,西瓜还堵不住你们嘴!光吃别说,听咱‘琢磨经理’训话。”
牛宏笑了,不计较邱二宝耍贫嘴,也不更正他话里的错误,显得年纪不大,肚量不小。他在人前端端正正地坐着,神色开朗,眉目清秀,厨师和服务员们第一次注意到他们的“小经理”是这样年轻漂亮,又会办事,又可爱,也许因为他会办事,才显得更可爱。同他第一天上任给大家的印象并不一样,那天他打扮得干净潇洒,风流倜傥,但没有说话,神色不够自如,大家只觉得他沉稳,并没有感觉出他英俊。一个月下来,他的的确确显得漂亮了。
“不能光我们自己在饭店里咬秋,考虑到大家下班后在路上都要给家里买瓜,所以今天发奖金。头等十八块,二等十五块,我计划下个月把奖金提高到二十块,而且希望没有二等,大家都是一等……”
发奖金,而且发这么多,大家一下子愣住了,从前在其他单位的时候,每人都领到过奖金,自从调到春城饭店,就不知奖金是什么模样儿的了,偶尔给个三块五块的,还不够塞牙缝,只会招大家的骂。牛宏从大家的眼睛里看到了惊讶和怀疑,不得不多说几句了:
“大家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不相信?以为我在吹牛?那好,咱们算算细账。我刚来到咱们饭店第一个印象是店好地方好,可惜没有办法完全能够办成一二流的饭店,却办成了五流的大锅熬菜的食堂,是郊区和县城饭馆的水平,破破烂烂,脏里脏气,满地是烟屁股、黏痰,小孩子可以跑到饭店里来打架和扔石子。我这样说可不是挖苦你们,你们不生气、不多心吧?”
一个低头吃瓜的老厨师,放下啃了一半的西瓜,挑起一双灰色的长寿眉,发亮的老眼看着牛宏,表情异常严肃:“这是实情,你讲点真话,讲点心里话让我们听听。”
“俗话说‘店大欺客,客大欺店’。像以前那个样子,顾客既瞧不起春城饭店,也瞧不起我们这些在春城饭店工作的人。天津饭店、北京饭店、友谊宾馆……同样也是吃饭的地方,谁能瞧不起?不要说是自己的同胞,就是外国人进去也得规规矩矩,甚至笑脸讨好服务员。如果服务员再温文尔雅,举止大方,不卑不亢,任何人都得高看一眼,恭恭敬敬。没有人敢随地吐痰或乱丢烟头。当然,他们的饭桌上都有烟灰缸,我们为什么不能一个桌摆上一个烟灰缸?几角钱一个,那能花多少钱?关键是创名牌儿,要给饭店打出一个好名声、好牌子,用饭菜的质量、服务质量、上等的卫生条件提高饭店的规格。我们这些人都和饭店绑在一起了,店荣则荣,店昌则昌,店败则败。诸位,谁还有别的前途?比如:考大学、搞科研一鸣惊人?如果谁有这样的雄心大志,我坚决支持,给时间,给便利条件。但大多数人都像我一样,得在饭店干下去了,地位、身份、荣誉,甚至人格,都可以找饭店要,而且一定能够得到……”
只关心下月奖金的数目,对大道理毫无兴趣的邱二宝打断了牛宏的话:“牛头儿,我拦你一句,人家都说你心里有事爱琢磨不爱说,没想到真要叫你讲起来,还是景德镇的瓷器——一套一套的。大道理留着以后再讲,你不是说下个月要把奖金涨到二十块吗?你心里有根吗?”
牛宏很不好意思,双颊微微有些发红。是呀,本应该谈奖金的事,一下子扯到哪儿去了呢?这些话应该装在经理心里,付诸实现,而不应当讲出来。人的口才真是奇怪,以前想多说话,可肚子里没有词儿,现在想控制却控制不住,心里装着许多事情,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计划,还有对自己的信赖和对今后充满的信心,因此,好像有一肚子话想倒出来。
“傻子,你就是钱串子脑袋,光认钱!”孙连香老是不甘寂寞。
“‘斗争脸儿’,你不认钱,等会儿你那份奖金给我。”邱二宝脸皮厚,横吃竖打,全不在乎。
“对不起,刚才走题儿了。”牛宏赶紧把话接过来,“这个月奖金的数目不是随便定的,是根据饭店本月的盈利情况,并且考虑了饭店今后的发展,定的最低基准线。也就是说,今后在饭店经营上不出现极其特殊的情况,奖金的数目不能低于这个月的标准。我是主张奖金逐步提高,逐月有所增加的……”
职工们在心里嘘了一口气,相互看看,经理竟敢当人对众地许这种愿,打这样的保票,真是稀罕!大家的怀疑程度也更大了。
“上个星期五,我去公司开会,顺便向公司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春城饭店所以这么破烂、不正规,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基建没搞好,留了一个长长的尾巴。我请求公司拨款,由我们自己进行收尾。公司没有钱,基建科去年给春城饭店基建收尾拨出了四万元,结果是钱花光了,尾并没有收住。因此不相信我们在抓饭店经营管理的同时,还有能力抓基建收尾工程,甚至怀疑我借机向公司敲竹杠多要钱。最后达成了一项协议,三个月由我们自己赔赚包干,赚了钱公司不要,用来搞基建收尾,赔了公司也不给。这个月我们净赚八千多元,下个月可达一万二千元,第三个月应该达到一万五千元。三个月内完成基建收尾,如果我想的几种措施都能上去,第四个月纯利润可以达到两万至两万五千元是不成问题的。那时,除去按计划上缴公司的以外,超额的部分提成百分之二十发奖金。我大略算了一下,每人可得二十五到三十元。”
有一多半人停止了吃西瓜,议论着经理提出的计划和数字。这些数字太有诱惑力了,如果每月能拿三十元的奖金,加上基本工资,少的可拿七八十元,多的能拿上百来元。什么地位呀,身份呀,离开了经济基础全是扯淡。口袋里有钱,自我感觉就不一样。
“经理,你可不能吹气冒泡净赚我们老百姓!”
“邱二宝,这话可说得有点没志气,我刚才说的那是保守的计划,根据有两条。第一,我们占天时。国家提倡扩大企业自主权,开展自由市场、自由竞争,有风的使风,有雨的使雨,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就看谁能为国家多赚钱。领导讲要使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先富起来的这一部分是什么人?是有本事的人。我们要当有本事的人,研究天时,掌握社会心理学,要为大众服务,可现在的大众不是三年困难时期的大众,也不是‘文化大革命’时的大众,大家腰包里都有钱,而且现在的人们想得开了,有钱敢花,喜欢高档产品、高档食品,追求新鲜,追求刺激。过去我在公司经营科,没事干的时候喜欢了解劝业场一带的行情,高级家具抢不上,高级服装、新鲜样式的服装抢不上,劝业场的酱牛肉、烧鸡每斤比别处贵两角钱,还是抢不到。马路上卖大碗茶的人比买茶的人还多,卖一碗只赚几厘钱;可是‘康乐冷饮店’的鸳鸯冰激凌一个卖六角钱,至少可赚两角,还人山人海抢不上。我们的米饭炒土豆卖不出去,就不能想点别的办法?……”
大家扑哧一声全笑了。
“我并不是说光卖高档食品,不搞大路货。要研究什么是畅销的大路货。比如:夏天气温高,许多家庭不愿意生火,想买点现成的,我们就可以大量蒸馒头卖。但不能像粮店的馒头那样,不是发黄就是发酸,连狗都不吃。我们要用鲜酵母发面,蒸出的馒头带甜头,保险会受到群众的欢迎。中秋节快到了,很多人家要下一次馆子,我们应该设立一种‘合家包桌’,要搞得新鲜有味,价钱定得不要把他们吓住,我们又有利可图。总之,赚钱的办法很多,就看我们做死买卖,还是做活买卖。第二,我们占地利。春城里是新建成的现代化居民区,有千多户,两万多人口,而饭馆就我们一家,别无分号,真是大有发展。一方面,普通的居民很多,街心有一个农副产品自由市场,靠近郊区,进城做买卖的农民比较多,这些农民的口袋里都有大把的钞票,土包子开洋荤更敢花钱。另一方面,这儿有十几栋‘高知楼’,住着教授、科研人员、工程师、作家、演员等等,他们不愁没钱,只愁买不到好东西。我们就是要想办法把他们口袋里的钱给掏出来,当然不能像扒手那样去偷去抢,要把他们伺候得舒舒服服,让他们花了钱还心满意足。所以,我打算在这三个月里,把二楼和三楼收拾好,扩大营业。三楼是雅座;二楼冬天是热饮、夏天是冷饮、外带西餐;一楼是主餐厅。用一到两年的时间把我们的春城饭店办成全市一级饭店,让结婚的、请客的、团聚的都到我们这儿来包桌,让大家以能在春城饭店吃顿饭为荣……”
邱二宝把一大块西瓜捧给牛宏:“经理,你讲了这半天啦,没有水,吃块西瓜润润嗓子。行,你真能琢磨,好家伙啦!”
“那就请会计石心菊把奖金发给大伙儿。”牛宏开始慢慢咬自己的西瓜。
“先发一等奖吧。头一个——崔芬。”
崔芬脸一红,站起来刚要去拿钱,孙连香叫了一声:“等等,这奖是谁评的?我怎么不知道?”
石心菊怔住了,她无法回答,这奖金不是群众评的,也不是她盘算出来的,完全是牛宏一个人定的。但她不愿意把这件事全推到牛宏的身上,造成孙连香和牛宏的当面对阵,在这种时候,这样的场合会使经理感到难堪,甚至下不来台。石心菊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保护牛宏,自从牛宏来了以后,她的工作量增加三倍,旧账重新整顿,又立了好几项新的台账。而牛宏完全拿自己当个机器人一样使唤,从不认真地看她一眼,跟她说话也是一副冷冰冰、公事公办的腔调。她不指望他会喜欢自己,但她害怕他讨厌自己。他跟刘俊英说话时腔调就不一样……尽管如此,姑娘在心里仍然向着牛宏,可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话能够替他打掩护,何况“阶级斗争脸儿”也不是好对付的。只好吞吞吐吐地反问:“孙师傅,您有什么意见呢?”
“这奖评得不合理!”孙连香一见石心菊这副心虚胆怯的样子,以为是她偏向崔芬,胆更壮,火气更大了。
牛宏只好把刚咬了两口的西瓜放下,现在他不怵头对大家讲话了,但是怵头跟老娘们儿吵架,鼓了鼓气,硬着头皮说:“这奖不是大伙儿评的,我想以后也不用评。大家面对面坐在一起,谦让不好,起不到奖励的作用;争也不好,为了几块钱争得面红耳赤,大家都不愉快。所以每个月的奖金由我定,当然我要参考顾客的意见和每个人的出勤情况,大家要骂就骂我一个人,有事往我身上推,总比搞得大家不团结好。”
“我不赞成这个办法,这不成一个人说了算吗?”孙连香嘴上还硬,心里已经有点怯,她也不愿意和新来的领导闹翻。
“对呀,当然是我说了算。因为我是经理。我要深入了解每个人的情况,听取群众意见。我总比你们知道的情况要全面一些。”谁也没有料到牛宏会讲得如此坦白,既不盛气凌人,也不向人低头,更不虚情假意地装出一副谦虚相,“阶级斗争脸儿”反而噎住了。
年纪最大的厨师,耸动着长寿眉表示赞成:“我看这个办法好!”
孙连香也不是好惹的,不然就不称其为“阶级斗争脸儿”了!她原本就不想跟牛宏过不去,现在掉转头朝真正的敌手开火了:“反正我不同意崔芬得一等奖,上个星期上早班,她迟到了两次,工作时间戴着金戒指,刺鼻子刺眼,顾客看不惯,损害整个饭店的名声;今天看到地上有筷子,不用手捡,倒用脚去钩。她哪一点像个劳模样儿?……”
“也真是,太过分了!”
“劳模儿难道是那么容易当的?!”
居然有人响应孙连香,使局面更复杂了。这些人不一定对孙连香好,也不一定对崔芬坏,就因为崔芬是劳模儿,一提劳模儿大家就反感,有人挑头敢骂,不论骂的错与对,也一定会有人响应。崔芬可受不了啦,她还在中间站着哪,岂不等于是挨批判?既然不能走过去领钱,就掉转头冲到了孙连香的眼前,急鼻快脸地也喊起来了:“就你好,奖金都叫你一个人得!你没迟到过?上个月的不说,大前天你就来晚了。一天到晚,你不是跟这个打就跟那个打!”
孙连香当然也不示弱,呼地一下也站起来:“你说,我跟谁打了?”
“你逮住谁就跟谁打,全叫你打遍了!”
“你非给我指出人来不可,要不跟你没完!”
“你也给我指出来,我戴戒指碍你嘛事啦?你没有就眼馋,就生气?气死你,偏戴,偏戴!”
“呸!我是不戴,要戴有的是。谁稀罕那种破玩意儿?也就是你,妖里妖气,不嫌难看,不嫌臭美!”
“你才妖里妖气,你才臭美哪!瞧你那一脸横肉!”
……
坏了,这下可热闹啦,把挺好的一个会给搅了。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劝架,有人在旁边看着她们取乐儿,有人连看也不看,听也不听。“政治哑巴”赵永利就是最突出的一个,只管闷头吃自己的西瓜,眼前这一切:开会、讲话、发奖、吵架,似乎都和他无关。“长寿眉”摇头叹息,刘俊英、石心菊忧心忡忡地用眼睛瞟着牛宏,她们替新经理难受,不知他怎样收拾这个局面,有没有办法对付这两个难缠的女人。
只有邱傻子,看见老娘们儿打架就像看一场电影那样过瘾,而且在旁边加油叫号,唯恐她们光动嘴不动手。
崔芬忍不住了,一头趴倒桌上哭起来了。
孙连香占了上风,仍然不依不饶:“你号什么?你号就说明你没理!”
“你有理,你没羞没臊!”
“你才没羞没臊哪!……”
牛宏躲不过去了,再不吭声也不行了,他的春城饭店占天时、占地利,就是不占人和。这个“阶级斗争脸儿”果然是个祸头,前任经理老孙正是重用了这号人,才把饭店搞得四分五裂,人心大散。牛宏站起来,声调不高,显然是强压住内心的激动:“你们二位可以告一段落了吧,这是开会时间,我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办哪。我决定:把崔芬和孙连香的奖金都从一等降为二等。”
不仅两个女人一怔,不再哭也不再吵了,大家也都抬起了眼睛,望着脸色通红的新经理。
“为什么?”孙连香嘟囔了一句,劲头已经不大了。
牛宏不看她,也不理她,按着自己的思路继续往下说:“所以把她们两个人的奖金降级,不是因为她们都有迟到,按规定每月迟到不超过三次就有权获奖。也不是因为崔芬用脚钩筷子,关于这件事我真想多说几句,她身子笨重,动作不便,看到地上有一根筷子,如果装做看不见,从旁边走过去,谁也不会责怪她。她看见了,用手拾有困难,就用脚钩了一下。虽然这个动作不够文明,但证明崔芬是个老实人,有责任心。作为经理,我应该感谢她对饭店的这种责任心。那为什么还要降下她的奖金的级别?因为她们争吵,为了几块钱竟出口伤人,语言粗俗低级,不仅丢她们自己的身份,也丢我们大伙儿的身份,影响团结,破坏店风,理应把奖金全部扣除,念其初犯,只降一级。”
丢了人又丢了钱,孙连香哪能咽得下这口气!也顾不得多考虑和领导搞坏关系的后果了,张口顶了牛宏一句:“我一分钱也不要,你都扣光吧。”
“好,这不叫扣,这叫你拒领。如果有人拒绝领奖,当然就作罢,发奖者不能勉强对方。”
“我看你把这笔钱怎么处理?”
“当然是分给大伙儿,加到其他获奖者的身上,而且马上就加。会计你算一下。”
这一大口窝囊气,险些没把孙连香噎死,她从来没吃过这样的亏。姓牛的,咱们走着瞧!
牛宏毕竟还年轻,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上任一个月先惹翻了“阶级斗争脸儿”,往后的日子还能安生吗?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只得鼓着气再打下去:“会计,你记下来,往后发奖金再加一条,相互攀咬又毫无道理者,撤掉双方奖金。无端攀咬别人的,扣掉攀咬者的奖金。揭发得正确,扣掉被揭发者的奖金。大家同意吗?”
“同意!”没想到大家响应得十分干脆。
“那就发奖。”
“政治哑巴”、“长寿眉”、刘俊英……十几个一等奖很快就发完了,没有邱二宝。傻小子有点心慌,还安慰自己:沉住气,咱身上有短儿,给个二等奖就不错了。
一等奖里也没有牛宏,有人替经理抱屈。连孙连香都有点泄气,她已经想好了词儿,只要牛宏站起来接钱,她就发难:“你当领导的为什么要给自己评个一等奖?”没想到这小子倒长了后眼!
会计开始发二等奖,电话铃响,是找牛宏的,叫他明天到公司去开会。牛宏从邱二宝手里接过电话,火气十足:“张科长,你们就高抬贵手吧,一个星期要开三天会,你还叫我们干事吗?!什么?我还经常逃会?就是经常逃一个月还开了八次哪!……好吧,反正我们派个人去。”
“最后一名是经理。”石心菊把二等奖的钱递给牛宏。
二等奖里也没有邱二宝,他跳了起来:“小石,你怎么把我丢了?”
“没有把你丢了,根本就没有你的奖,不是早就告诉你了吗?”由商业学校科班出来的小会计看了一眼账本,沉稳地说:“十二号早晨,你从灶上拿了四两油条送给外人,当时就提醒你,如果不交钱要按五倍罚款,扣除当月奖金。你不听劝告,并说奖金还不知有影儿没影儿呢,想那么远干什么。十七号,粮店的小胡又通过你的手拿走三两油条,没有付钱。加起来共是七两。罚你三斤半粮票,从工资里扣除二元八角钱,不发奖金。”
“这……我太倒霉了,七两油条拐走了我二十来块!我现在补交那七两粮票和五毛六分钱不行吗?”
“不行,已经晚了,钱都发下去了!”
邱傻子这回真傻眼了,别看他平常胡打胡闹,有本事,要动真格的了,就显得心眼儿不够用。眨动着缺神少采的大眼睛,直愣神儿,心里又悔又恨,这个当上得太大了。叫自己那几个小哥们儿给坑苦了。没办法,只好跟经理叫苦:“牛头,你手也太狠了,这不是琢磨人吗?”
“不错,我既然外号叫‘牛琢磨’,就不光琢磨工作,还琢磨人。谁要跟我过不去,我一定要报复,一定要给他小鞋穿!我看有些人就是吃横不吃软。实情相告,我并不拿这个经理的职务当一回事,并不想以此往上爬。这就说我不在乎,没什么可怕的!做人总该有心吧?今天我花了十几块钱请大家吃西瓜,‘咬秋’,发奖,等会儿还要量尺寸做新工作服,图什么?还不是要让大家高兴,使我们这个团体充满友爱和快乐。结果呢?却搞得大家很不愉快。这岂不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牛宏似乎什么也不顾了,他对自己的职工的失望,不,是对“人”的失望,使他动摇了对自己事业的信心,因此暴躁异常。愚昧会使人糊涂,嫉妒会使友情变成仇恨,甚至使仇恨长出牙齿,和这样一些浅薄、无知、俗不可耐的人搭班子,怎能按自己的理想搞好春城饭店呢?这又使他怒不可遏,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眼前的场合,尖酸刻薄、苦辣酸甜一块都端出来了。但也有“借酒撒疯”的成分,借着数落邱二宝,其实是说给更多的人听。
会说的不如会听的,各人都从他的话里咂出了一点特别的意味。有些人真被他镇住了,觉得这个“牛琢磨”的确不好惹。有的人在心里积怨更深了。更多的人却是埋怨那些惹事的人不懂好歹,心里赞成牛宏。这个从来和人不结怨,处事没有敌人的小“牛琢磨”,当经理一个月,就有了战友、朋友和敌人。
牛宏见气氛太紧张了,大家都低着脑袋,不吃瓜,也不说话。还有人气鼓鼓的脸色很难看。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想缓和一下局面,还得拿邱傻子开嘴:“邱二宝,你是男子汉,要不当初别做,既做了现在就敢当,宁丢钱,不能丢人!”
“我认倒霉,我认倒霉!”邱傻子说完狠命地咬了一大口西瓜,好像丢了奖金要拿西瓜解气。吃完一块还觉得不够本,一看冰池子里还有两个整瓜没有动,心想:不能给“牛琢磨”留下,吃不了也全给他切开,让它烂了、臭了!他从冰池子里又抱出一个,切成二十四块,嘴里还嚷着:“快吃,快吃,大伙儿别客气!”
说完又去搬另一个,被“长寿眉”厨师拦住了:“行了,傻子,你不见大伙儿都吃不动了?桌上还有这么多没吃哪,都切开不就糟蹋了嘛!你呀你,叫我说你什么好呢?”
邱傻子的小心眼儿被捅破了,他泄气地把西瓜刀扔到桌子上。有人笑了,空气又有点活跃,多亏了有个邱傻子。其实哪个单位都有邱傻子这样的人,要想唱好一台戏,生旦净末丑一个不能缺。
“牛宏,牛宏!”随着一声清脆的呼唤,牛华陪着一个漂亮姑娘走进了春城饭店,身后还跟着一位东方服装店的服装设计师。
牛宏赶忙迎上去,牛华为他们做介绍:“这是满凤,这位是范师傅。他就是我兄弟牛宏。”
牛宏请客人坐下吃西瓜。饭店的青年人都认识牛华,也亲热地称她为大姐。牛华对饭店的姑娘们又亲热又随便,但是对身边的满凤姑娘照料得更精心更周到,大家的目光也都在满凤身上转。谁心里都明白,这就是牛宏的姐姐在一个月里为他介绍的第三个对象。牛宏不知是当了经理端架子,还是为了报复那些眼皮浅的姑娘,推说工作忙,只能在春城饭店里利用工作的间歇时间和姑娘见第一面。姑娘们还真都迁就了他,每次都是牛华带着姑娘找到他的门上来。前两个姑娘人样子长得都很好,牛华先相中的人还能错得了吗!见面后对牛宏也满意,可牛宏不满意人家。可气的是他说不出不满意的理由,就是一口咬定不同意。这第三个长得就更俏了,而且文雅庄重,饭店的姑娘们叫她一比个个都显得不大自然,手脚没处放,话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牛宏对大伙儿说:“从十月份我们要更换店服,质量是雪白的纯毛华达呢,样式由范师傅参照北京饭店店服的样子加以改进,因为北京饭店主要招待外国人,我们主要招待中国人,既要符合现代的美,又要保持民族的风格。明年夏天再换成杭罗的。现在就请范师傅一个一个地给我们量尺寸,量完尺寸的同志,上早班的就可以走了,上中班的开始准备晚饭。”
牛宏布置完工作,领着姐姐和满凤来到自己的办公室,显然是去进行相亲的第一轮会谈。但是,还没用半个小时,牛宏又把姐姐和满凤送走了。相亲的时间一次比一次短,牛宏的态度一次比一次更淡漠,大家都很纳闷。今天又赶上牛宏花钱找病,心里很不痛快,年轻人们就更关心他相亲的结果了。这不但是出于好奇,还由于他们都到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年龄,这件事在每一个人的心里都引起了不同的特殊反应。小伙子们对牛宏羡慕得不得了,他们要想找个对象可难啦,不要说好姑娘,就是中等姑娘有几个能看上饮食行业?炒菜、端盘子伺候人!可牛宏居然能挑了又挑,选了又选,别说是满凤,就是前两个他看不中的姑娘,要是给别人,也还求之不得,全家都得烧高香呢。就连“政治哑巴”赵永利,见了满凤姑娘,眼睛不也突然亮了一下吗?姑娘们就不是这样了,嘴上都说满凤好,女人的优点全叫她一个人占了,从身材到脸蛋儿,真是长绝了。可心里人人对她都有一股说不出的本能的反感,并不希望她和牛宏能谈成。只有“长寿眉”、崔芬这些人才真心希望牛宏别再挑挑拣拣的了,快点跟满凤结婚吧。而“阶级斗争脸儿”孙连香却通过这件事得到了意外的启示:“在饭店吵架你就扣人家奖金,你自己在饭店谈情说爱搞对象应该怎么办?你在饭店一个人说了算,我就不信上边没有管你的地方!”
只有傻子邱二宝与众不同,平常碰上这种事,他最爱在旁边起哄,数他闹得最欢,今天却像霜打的茄子,一副无精打采、漠不关心的样子。他是上早班,第一个量完尺寸,把已经看不见白色布纹,变得黑不溜秋、油渍麻花的工作服脱下来,顺手往墙角一丢,推起自行车就要回家。牛宏迎面走过来抓住了他的车把,脸上挂笑,口气又认真又亲昵:“我就知道你会有这一手,刚说完就忘,把工作服捡起来,放在洗衣机里洗干净,晾到绳上再走。”
邱二宝瞪瞪眼珠子,却没有说出话来。有什么办法,人家是经理,是神不是神,坐在这个位子上就灵。他只好捡起工作服来到洗衣机跟前,有两个上早班的姑娘也正在洗工作服,他把自己的工作服往里面一丢,扭头就走。嘴里嘟囔了两句:“多受累,多受累!”
“该死的,臭傻子,把我们的衣服都弄脏了!”
邱傻子连头也不回,他有经验,让女人们多骂几句,她们嘴上得了便宜就会帮你干好多事。他走回自行车旁,见牛宏正把剩下的那个大西瓜往他的后车架上绑,急问:“牛头儿,你干吗?”
“带回去,叫你爸爸妈妈咬个秋,他们会很高兴,说不定还要夸你两句:‘瞧,我们傻儿子多孝顺,多懂事’!”
邱二宝傻呵呵笑了,脸红了,他很少有不好意思的时候,这工夫却是真感到不好意思了:“经理,这是你的瓜……”
“行了,别你的我的分得那么清了。这个瓜是你省下来的,你刚才要把它切了,不也就扔在这儿了。你刀下留情,理应归你带回去。”
周围的人都笑了,邱二宝也笑了,他的情绪也立刻缓上来了,本来想说几句够意思的话,比如:“牛头儿,你真够哥们儿!”可那显着太没水平了,于是改口说:“经理,今儿个大姐给你领来的这个对象可真够意思,盖啦,这回你满意了吧?”
牛宏摇摇头:“不行啊,咱配不上。”
“她瞧不上你?”
“不是。”
“你瞧不上她?”全店的姑娘、小伙子的耳朵全支棱起来了。
“也不能说是瞧不上人家,总觉得不对劲儿。”
“不对劲儿?什么劲儿,牛头儿,你是挑花眼了!这样的对象都不要,天下没有对你劲儿的姑娘了。”
“也许我命中注定,只能找一个咱们同行业的人。”
“那就在咱们店里找一个呗。”
“邱二宝,你别戗火,这也说不定。”
“你别拿咱穷哥儿们开心了。谁不知道干饮食行业的找不上对象,把你挑剩下不要的,照顾照顾咱们店里这些老中青光棍儿。”邱二宝真话当假话说,立刻得到了小伙子们的响应:
“对,经理你先给二宝介绍一个吧,他想媳妇都想傻了!”
牛宏从后面推着邱二宝的自行车:“快走吧,越说越走板儿。小心别把西瓜摔了!”
邱二宝无意间把牛宏藏得很深的心事挑明了。他上任的第一天就注意到了刘俊英,第二天可以说就已经爱上她了,在服务员中她是那么突出,气质温柔,谈吐不俗,神情老是那么平静清雅,秀长的披发,朦胧的甜蜜的眼神,真是美得不可思议。这是一场古典式的一见钟情的恋爱。但牛宏是个清醒的现代人,他考虑到自己肩上的责任、自己所处的地位,给自己规定两三个月之内不能进行这场恋爱,不能泄露自己的感情。否则,必然会引起许多闲话,谣言纷纭,会影响和破坏自己的事业。他越是想压住这种感情,谁知他对刘俊英的爱恋就变得越深、越热烈。工作时间他几乎不敢望一眼刘俊英,望一眼便会走神儿,神魂不定,每天除去拼命工作以外,剩下的时间完全陷入一片遐想之中,无时无刻不在思念近在身旁又远在天边的刘俊英。连他自己也不相信这种感情会是真的。他们向无接触,互不了解,至今刘俊英对他也没有丝毫特殊的暗示,他怎么会突然喜欢她呢?不管牛宏怎样想方设法地想否认自己喜欢刘俊英,却恰恰是这个刘俊英占据了他心房中某一块位置,才使他姐姐领来的那些姑娘无法打进来。今天,他把好事没有办好,心里无比懊丧,想找一个人谈一谈,放放胸中的闷气,他没加任何考虑,觉得这个人应该是也只能是刘俊英。
招待完了范师傅,牛宏又帮助石心菊结算好了当天的账目,晚间第一批客人走了,餐厅很快就收拾利落了,上中班的职工陆陆续续都走了,只有刘俊英还没走,似乎专门为了等他。他走到女服务员的小更衣室门前,上任一个月来他还没有进过这间屋子,心里一阵紧张,真是莫名其妙,上任的头一天也没有这般心跳过!他敲了敲门:
“谁呀?”正是刘俊英的声音。
“我,牛宏。”
“请进来。”刘俊英开了门,她已经洗完了澡,换上了一件豆绿色的连衫裙,手里拿着一本书,更像一株仪态万方的玉兰树,透出一种清新的美,眉宇间却微微露出一丝惊奇。
牛宏心跳加剧,不敢看她,只好打量着这间小屋。屋子收拾得极其干净幽美,空气中飘散着花露水的清香,窗台上放着几个花盆,可惜里面种的都是仙人掌、仙人球、左旋右旋之类的植物。他不无遗憾地说:
“太可惜了,这么漂亮的房子,应该养点水仙、吊兰、茉莉之类的好花儿,为什么养了一堆带刺儿的丑类?这是谁养的?”
“小石。”
牛宏心里一动,替石心菊难受,这个瘪脸、塌鼻子、长得实在不能说好看的姑娘,不敢养漂亮的花,害怕和自己形成鲜明的对照,只能养这些球球蛋蛋。
聪明的刘俊英猜出了经理的心思,含笑反问:“你认为这些球球蛋蛋是花中的丑类吗?”
“反正不能说它们漂亮。”
“不,你错了。你要看见它们开花就不会说这种话了。”
在这种时候牛宏可不愿意和自己喜欢的姑娘辩论,他把话题岔开:“别人都走了,你为什么还不走?”
刘俊英脸色微微一红:“我想看会儿书。”
“看什么?”牛宏接过来一看,《桑原蓁短篇小说集》,“不错,这个作家有才气,思想敏锐,我最喜欢他那篇《红叶》。”
刘俊英聪明地反问他:“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哦……是有件事求你帮忙,公司又通知我明天去开会,上边的会太多,我要光出去开会,什么事也办不成,你能不能代替我到公司去开会?”
“什么?叫我去冒充经理,这不是出我的洋相吗?再说公司里也不会答应。”
“这不叫冒充经理,叫春城饭店的‘会议代表’。公司也许对这种做法不高兴,但没有办法,我们店只有两个党员,没成立党支部,还要到别的饭馆去过组织生活。上级没有派支部书记来,也没有配副经理,里里外外就我一个人。摆在我面前有两条道:一、公司里随叫随到,顾上头,当个叫公司里喜欢的好干部;二、顾下头,当个好经理。你说我该走哪条道?”
“这……群众当然欢迎你走第二条道。”
“我今天讲了对饭店今后的打算,你觉得行吗?”
“行,大家都认为挺好,我们全力支持你。”
“能不能变成行动呢?也为饭店两肋插一下刀,或者就叫做帮我牛宏一下忙。”一谈起工作,牛宏变得神情自然,说话也流畅了。
刘俊英却被噎住,沉了一会儿才说:“你为什么不找个党员去?”
“赵永利是党员,性情古怪,打死他,他也不去,我也还没有摸透他。崔芬是党员,那个样子能行吗?”
“有个人一定愿意当这种‘会议代表’……”
牛宏立刻把话接过来:“你想说孙连香,对吧?此人靠不住。我看你去最合适,你高中毕业,能说能写,碰到什么问题也好随机应变。你把我那个小收录机带上,会开得没有味道,你听烦了,就插上耳机,听音乐、听广播、学外语……随你的便。”
“你这叫什么经理呀?真是个‘牛琢磨’!”刘俊英开心地笑了,牛宏的信任很使她高兴,“告诉你,我就明天去一次,下次你另换别人。”
姑娘态度的改变和随随便便的一句玩笑话,使牛宏心里荡起一种无比的快乐和幸福,他掏出一个纸条递给刘俊英:“明天你受累多绕个弯儿,把这封信交给我姐姐可以吗?”
“她今天不是刚来过吗?”
“就为了今天这事,”牛宏脸红了,“明天她等着听我的意见。”
“这是成人之美的好事,我理应效劳。”刘俊英笑了,接过纸条:“这么说你是同意的了?”
“不,正相反。”
“嗬!你的眼光可真高呀!满凤那样的都看不上,你想要什么样的?这样的信我不给你带,我不信你连回家的空儿也没有。”
“我跟大姐商量好了,人不回去就是不同意,人要回去就表示同意。”
“那何必再叫我去送信?”
“……”牛宏语塞,满脸涨红。他当然有自己的盘算,让刘俊英送信,大姐不仅知道了牛宏不满意满凤,而且还会猜出牛宏不满意的原因。然后认真端详刘俊英,凭大姐的口才和精明,不用半个小时就会对刘俊英的情况了解个八九不离十。下次姐弟见面,牛宏就要听取姐姐对刘俊英的看法,可这些话又怎能对刘俊英讲呢?
刘俊英见牛宏这副狼狈相,开心地笑了:“好吧,我去给你送信!”
她忽然看看表,着急起来:“哎呀,十点钟啦,我得赶快走了。”
“我送你去汽车站。”
刘俊英一怔:“不,不用。”
牛宏实心实意:“我反正没有事。天太晚了,还是防备着点好。”
刘俊英不好再拒绝,只有随着牛宏走出了饭店大门,门旁边的暗影里走出一个人,用略带四川腔的普通话说:“俊英,你怎么才出来?”
“我有点事耽搁了。”刘俊英脸上挂羞,稍有一点发窘:“老桑,这就是新来的牛经理。”
牛宏一惊,打量着这个“老桑”:敦敦实实的身材,微胖的圆脸上架着一副眼镜,年纪有三十多岁。牛宏一时还没弄明白这个“老桑”和刘俊英是什么关系。
“老桑”却十分豪爽,上前一步握住了牛宏的手:“经理同志,你好!我是桑原蓁。”
“哦,您就是著名作家桑原蓁?”牛宏更加惊异。
桑原蓁十分健谈:“你的部下背地里说了你不少好话,看来你出任这个饭店的经理,对我们春城里的居民来说是个福音。”
“您也住在春城里?”
“就在饭店的左边,你看,那十栋楼就是所谓的‘高知楼’。”桑原蓁把自己的住处指给牛宏看:“七栋二十五号,有空到我家去坐坐。”
“哎——”牛宏忽然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每栋高知楼的中间都是黑的,而一楼和五、六楼的窗户里却亮着灯光,就好像过节日用彩色灯泡标出大楼的天地轮廓一样。他问:“这是怎么回事?”
桑原蓁摇摇脑袋:“这名为高知楼,国家是想解决知识分子的住房问题,可是知识分子都分配在一、五、六楼,全是‘五一六分子’。而二、三、四楼都叫行政人员、后勤人员和干部住了。到了晚上,二、三、四楼的人们早早就睡了,要不就坐到楼下乘凉聊闲天,所以房间里一片漆黑。而‘五一六分子’们,都是夜猫子,虽然肚里有牢骚,在工作上还想搞出点成果,不得不开夜车苦战。所以,就出现了你看到的这种今古奇观!”
刘俊英被逗笑了,她的笑声以及她看着桑原蓁时的那种神色迷离的眼神都刺激了牛宏,他知道自己想护送刘俊英完全是多余的了。眼下他还清理不出自己心里是一番什么滋味,只觉得好恨哪!店里就这么一个出色的姑娘,还被别人抢走了。他恨刘俊英势利眼,为什么要找一个作家?可他突然又觉得这件事有助于提高同伴们的志气,连大名鼎鼎的作家,不是也找我们服务员做妻子吗?
“牛宏同志,你应该可怜可怜我们这些‘五一六分子’,饭店增卖夜宵,数量不一定多,质量要好。你不知道,我们干到半夜肚子饿了真难受。”
牛宏脑子一亮:“好主意,我们正要把二、三楼办成雅座。每晚有三五个人值班就够了……”
刘俊英拉拉桑原蓁的衣袖,她知道,再不提醒他,这位先生可以站着和牛宏聊上两个小时。她说:“再不走就赶不上公共汽车了。”
“好好,走吧。经理同志,再见!”作家大大方方地挽着刘俊英苗条的腰身走了。
“再见!”牛宏忽然又追上她,“刘俊英同志,你把信给我吧,我明天回家亲自跟姐姐讲。”
“哦,好!”刘俊英把纸条还给了牛宏,“恭喜你,等着听你的好消息。”
“恭喜,恭喜!”牛宏重复着这两个字,转身关上了店门。
“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是生活中常有的事。而且往往会因此改变“程咬金”和“被杀者”生活的进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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