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解净回来了。”运输队的司机们又像两年前欢迎她上任一样聚集在车库前的广场上,大家都知道今天有好戏看。谁都知道党委书记把她找去是谈刘思佳卖煎饼的事,看她回来怎么处理这件事,可真够她崴的。不管吧,无法向党委交账;管吧,刘思佳同何顺都不是省油的灯,能服她管吗?闹不好今天有一通大吵,有人为她担心,有人替刘思佳担心,有人等着看一场热闹。
解净回来一看这阵势心里就明白了,她装得像个没事人似的扫了司机们一眼,等着看热闹的就是这几个爱闹事的人。老司机们全出车了,刘思佳也不在,他可能也出车了,解净暗暗高兴,这样做才符合他的为人,该怎么干还是怎么干,不让人抓住把柄,既不摆开吵架的样子,也不表现出惶恐不安。她故意问了一句:“刘思佳呢?”
“她果然一回来就找刘思佳!”司机们围过来,有人答了一声:“刘思佳出车了。”
“那你们几位为什么不出车呢?”
司机们被问住了,无言以对。
解净有点奇怪,这么多人不出车老田怎么不管呢?八点多钟的时候她明明看见他上班来了,莫非又走了?
叶芳走过来说:“小解,刚才老田觉着心脏不得劲儿,回去了,叫我告诉你一声。”
司机群里有人小声议论:“姜还是老的辣,一看事不好就脚底板抹香油——溜了!”
叶芳心情郁闷地走到解净身边,为刘思佳卖煎饼的事生气,也为他担心,她虽然性格泼辣,但毕竟是个姑娘,心眼儿小,没有经过什么大事,很想知道党委对刘思佳的态度,当着这么多人又不好问。司机们虽然被副队长问得张口结舌,仍然不想马上出车,还等着看个究竟,可是谁也不愿意把话挑明,都盯着解净,看她怎么办。
最不长眼,又脑袋发昏的就数何顺了,他今天早晨卖煎饼起得早了一点,这工夫依在车库的大墙根儿底下睡着了。
解净的气不打一处来,看来今天不剃这个脑袋,他的哥们儿弟兄们是不会出车了。她拉着叶芳走到何顺跟前,叫了一声:“何顺!”
何顺睡得正香没有听见。叶芳用脚踢了他一下,他揉揉眼站起来:“什么事?”
解净不着急,也不喊叫,不提卖煎饼的事,却冷冷地责问他:“你为什么不出车?”
“他们都去拉油,为什么派我先去拉两趟白灰?”何顺倒还有一脑门子官司,这回真有好戏看了。
“第一,拉白灰也是任务,也得有人去,派你去是应该的,为什么不可以?第二,你昨天去拉油,在油库吸烟,险些没有造成大的事故,油库正在扩建,现场很乱,一点儿火星都可能引起一场大火。油库已经将你的车号报告了交通队,交通队通知了我,你必须写一份往后一进油库就不再抽烟的保证书,否则以后不派你去拉油。像拉白灰,拉水泥,拉泡花碱这样的活儿全由你一个人包了。”
“你说什么?这些又脏又费事的活儿全让我一个人包了,太欺侮人了,我不干。”
“那好,把汽车的钥匙交出来,我去拉。等我拉完白灰回来,你再告诉我,你这样干是算旷工还是算罢工。”
解净伸出手,何顺有点往后缩,不敢把自己的钥匙交出来。解净文文静静,又逼上一步:“现在厂部正愁人多活儿少,连工资都快发不出来了,要是有人主动不想要工资,还能吓住人吗?”
副队长不软不硬,把何顺堵得一句话说不出来。把这口气咽下去吧,当着这么多人,这个跟头栽得太大了;不咽这口气吧,闹翻了也不是好玩儿的,解净现在会开车了,根子也扎牢了,他再甩耙子不干拿不住她了。再说还有卖煎饼的事,他希望解净不提这件事,刘思佳说了,今天头头不干涉,明天就照样卖,再赚的钱就是他的了。吭哧了好半天,何顺才给自己把这口气顺下去,长长的轴瓦脸裂开了一道缝儿,故意装出一种大大咧咧的笑容,给自己打圆场说:“说下大天来,胳膊也拧不过大腿,你是当官的我是玩儿轮子的,不听你的不行,自己认倒霉吧!”
何顺这个浑小子就这样老老实实地被治住了?想看热闹的人感到惊奇,觉得不过瘾,看打架的嫌架小,看着火的嫌火小。他们也不明白,副队长为什么不向何顺提卖煎饼的事。
解净又喊住了何顺:“等等,拉完白灰写份保证书,下午跟车队去拉油。”
这真是得寸进尺,何顺摇摇头,咂咂嘴:“我成了墙倒众人推,破鼓滥人捶了,我的好处你们当头儿的就一点看不到?你在队里打听打听,过去我何顺三天不打一伙架,浑身憋得难受,打架对于我来说,就跟过年吃饺子一样美。可现在怎么样,你看我还惹事吗?我自己觉着都快够入党的条件了。”
今天何顺这种三孙子般的样子引起了叶芳的厌恶,她骂了一句:“你入国民党早就够条件了!”
司机们没乐强乐地笑了,何顺也趁机自我解嘲般地嘻嘻哈哈开着车走了。司机们一见何顺都出车了,二话不敢说,纷纷要上车,解净反倒喊住了大家:
“大伙儿等一等,反正已经耽误了这么长时间啦,有些事情索性跟大伙儿说明白了好……”
司机们心里惊奇,又都回过头来盯住了解净。
“这两个月大家有点懈怠,可能是认为我们厂是被调整的单位,任务吃不饱,奖金不发了,工资也有些悬乎,松松垮垮恢复到一九六〇年度荒的样子。告诉大家,不管发生什么情况,工资一定照发,一分钱也不会拖欠。我们运输队不但不下马,还要上马,厂部希望我们承担外单位的运输任务,在这个调整时期多为厂子赚点钱,厂部还指望我们给厂子挑重担。因此,我们队的管理不能放松,还要加强,各项规章制度都要严格贯彻执行,从这个月恢复奖金制度。”
司机们你看我,我看你,这可是件大好事,恢复奖金制度谁不高兴,工人嘛,谁也不希望自己的单位下马,有活儿干,有钱赚就行。使他们吃惊的是这个小姑娘队长一板一眼,来头不小。正队长一看事情不好躲走了,她不等不靠,自己扛起大头干上了。往后得小心点,多拿几块钱奖金是美事,家里大人孩子全乐意,就怕这钱不是那么好拿,真得卖膀子力气。这位副队长不着急,不上火,稳稳当当,可是不好斗,茶壶煮饺子——心里有数。
解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两只手把纸展开,举起来说:“还是好几个月以前了,我在办公室的地上捡到了一个废纸团,打开来就是这张图,这几个月我对照咱们队的情况反复研究这张图,越研究越觉得这张图画得妙、画得很有道理。今天我把它放大贴出来,让全队的人讨论、修改、补充,往后就按照这张图来考核我们的管理水平。但是有一条,我目前还不知这张图是谁画的。”
司机们凑上来看,都不知道是谁画的,有人甚至还看不明白。
解净说:“我已经向总工程师做了汇报,他决定从技术改造措施费里拿出五十元钱,奖励给这张图的作者。请大家帮助我打听一下,叫这个作者来领奖。”
这下可真看上了热闹,司机们愕然、哗然,而后是热烈地猜测起来。
解净收起图:“大家出车吧,中午休息的时候再看。”
司机们都上车走了,解净搂住了叶芳的肩膀:“你今天的精神不好,我上你的车,由我开车,你好好休息一下。”
叶芳很高兴,她也正有话要跟解净讲。
解净启动了马达问叶芳:“你知道那张图是谁画的吗?”
叶芳摇摇头。
解净看看她,突然心里替叶芳感到难过,可怜的姑娘,连自己所爱的人的笔迹都不认识,不认识笔迹也应该了解他这个人,你了解他些什么呢?这个队里除去他谁还能画出这样的图呢?你爱他,可是不了解他,你爱他什么呢?难道爱他的“七机”吗? 蒋子龙文集.6,赤橙黄绿青蓝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