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都市娱乐 蒋子龙文集.6,赤橙黄绿青蓝紫

  这是会议吗?是,又不是。

  说它是,这的确是一种特殊的会议。地点:男更衣室;时间:刚一上班;主持人:未经上级任命,也不是群众选举产生,无名然而有实的汽车运输队地下队长刘思佳;参加人:没有限制,自由参加,何顺等几个青年司机必不可少。

  说它不是,这也的确不像个开会的样子。没有事先通知,也不用临时召集,没有中心议题,也没有发言的次序,连坐在这儿的人也不认为自己是在开会。

  但是,任何不愿意参加正式的会议、学习、讨论的人,却愿意参加这种特殊的会议,竞相发言,各抒己见,气氛认真而热烈,有时山南海北,社会新闻,小道广播,冤假奇案,胡聊一顿;有时围绕着一个问题争论不休,甚至大骂出口,大打出手,最后以刘思佳的话为结论。

  今天讨论的议题也是卖煎饼:

  “这一手真不错,谁结婚钱不够不用发愁了,人家成立了婚姻介绍所,我们成立一个‘结婚资金筹备委员会’,让思佳当主任,大家排排队挨个轮,轮上谁就给思佳打下手卖煎饼。何顺是头一个。”

  “他的对象老岳母还没给他生下来呢,得往后排,思佳是头一个。”

  “思佳一分钱不要!”

  何顺正为这件事心里犯嘀咕,刚才数完钱,今天早晨净赚二十七元四角,刘思佳一分不要,全让他一个人装起来,他又惊又喜,又有点不大自在。钱是好东西,他多捞一点当然是美事一桩,可力气全是刘思佳出的,刘思佳又是他的好朋友,自己这样独吞太不仗义了,别人也会说闲话。他又从口袋里把那二十七元四角掏出来了,放在板凳上:“思佳,这样做不行,你不要我也不要。你讲义气,我也不能当小人,要不咱就公事公办,二一添作五。”

  刘思佳不说话,他蹲在地上,聚精会神地盯着电炉子上的钢精锅,锅里沸水煮着山芋,山芋被切成了大小相等、形状各异的小块,随着水花上下翻腾。刘思佳用筷子夹了一块放到嘴里一尝,满意地咂着嘴,从一个塑料袋里抓出一把玉米面撒在锅里,一边撒一边用筷子搅着。他做这一切都非常熟练,悠然自得,可见他是经常干这一手活儿。不稀不稠的玉米面山芋粥熬好了,嘴馋的人自己伸过勺来舀两口。城市人根本不把这玩意儿当做好东西,只是刘思佳端着大盆吃得那样香甜,让人看着眼馋。他在青年群里是个能“洋”出花样来的人,别的不用说,单说吃,他下过天津市的大馆子,吃过各式各样的西餐。但是真正使他留恋的,几天不吃就淌口水的,却是这从小吃惯了的家乡饭——山芋粥。每天早晨他不吃油条,不吃烧饼,就喝上一大盆稠稠糊糊的玉米面山芋粥。

  喝完粥,他擦了擦嘴,这才扫一眼小板凳上的二十七元四角,问何顺:“你真不要?”

  “不要。”何顺舌头有点打弯,已经不像刚才那么仗义,那么气冲了,可是自己刚说出去的话,也不马上就再嘬进去。

  “好,你不要也好。”刘思佳的眼睛逼住何顺,不让他把自己说出的话再收回去,“但是对外人你得讲卖煎饼赚的钱全归你,因为咱们用的是你爸爸做小买卖的执照,党委追查也好,或者到法院打官司也好,咱们都占理,就说你父亲身体不好,家庭生活困难,儿子利用业余时间帮着父亲干点活儿。至于我,那是对摊煎饼有兴趣,出于哥们儿义气自愿帮你点忙。”

  何顺被说得大脑袋像捣蒜一样直点头,更衣室的人都咂嘴称是:“对,思佳想得周到。”

  何顺关心的是这钱到底归谁:“那……这钱哪?”

  “放心,这钱我也不要,别处有点急用。孙大头的老婆从农村来治病,一住就是半年,已经确诊是胃癌,没有几天熬头了。大头为给老婆治病拉了一屁股债,老家还有四个孩子,我们和他共事一场,不能见死不救……”

  何顺跳起来,将板凳上的钱一把抓起来装进自己的口袋:“干什么,你想给他?哪有这么美的事,就是把钱扔了也不给这个乡下佬!”

  刘思佳的脸色立刻变了,但并不喊叫:“我也是乡下佬,我们都是猴子变的,你这个天津卫洋佬的祖宗也是在农村里刀耕火种过日子。你要是不愿意帮他,这钱就归你,我们几个再重新凑钱也得让孙大头过去这一关。”

  更衣室的司机们都敬佩地点点头。

  到手的钱又要飞了,何顺一百个不情愿:“他有困难可以写申请,叫厂里给他补助。”

  “你又不是不知道,上个月写了申请,请求补助二十元,一级一级地审批,最后只给了十五元,这个月再写申请还能补给他吗?厂里连买手套、买肥皂的钱都没有了,这个月的工资到现在还没有着落呢,靠厂子靠得住吗?厂长们还顾得过他来?他老婆是农村户口,药费只能报销一半,另一半得自己担负。他在车队混了二十多年,老实巴交,到了这关口我们一点不伸手,心里过得去吗?我要是张嘴向大伙儿敛钱,谁也不会驳面子,全都给。现在不像前几个月,一分钱奖金不发,再叫大家从工资里往外掏不合适,我才想了个卖煎饼的法子,厂里要是不找我还好,要是找我,我有好多话等着哪。何顺,咱说痛快的吧,我用你父亲的执照,你又帮了忙,理应给你钱。若是你父亲自己卖,一早晨最多能赚五块,你就把那七块四的零头留下来,剩下的二十给孙大头,怎么样?你只当给我。”

  “既然你把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我也不能办不够朋友的事。”何顺咬着后牙槽又把钱全掏出来,往板凳上一摔:“我一分钱不留,全交给大头。”

  “好,够意思。不过你还是把钱装起来,一会儿你出车的时候绕点弯把钱给他送到医院去。”

  “我不去,我的钱还得我给他送到手里,我也太下三烂了,他的谱儿也太大了,爹娘我也没有这样侍候过。”

  “何顺,你真是外行!”刘思佳笑着解释,“这是让你做个人情,这是落好人的美差。平时你总欺侮人家孙大头,他正在受憋的时候你给他送钱去,他说不定会感激得给你磕个头,这样的好事谁都愿意干。”

  何顺笑了,又把钱装起来。

  “可有一条,你给他钱的时候不能告诉他这是卖煎饼赚的,他胆小怕事,知道真情就不敢要了。就说是你找大伙儿给他凑的,把好事你一个人全兜起来,我决不会亏待你,如果头头下令不让卖了,那就拉倒。头头要是不管,我打算卖上一个月,当然以后每天不会赚这么多,不管赚多少,一半给你,一半给大头,我一个子儿不要。”

  刘思佳这番话把别人的心都说热了,有人说:“思佳,你要留神,刚才党委来电话把解净叫走了,八成是为你卖煎饼的事。”

  “没关系,我盼着祝头亲自找我谈话,若是别的人找我,我还一概不搭理。”刘思佳转头对管考勤的司机说,“老五,你划考勤的时候可不能给孙大头划事假,再把他的工资扣掉就更倒霉了,就给他划出勤。”

  老五有点犯难:“不行啊,现在不同去年了,解净学会了开车,她对咱们队里的事摸得清、吃得透,什么事也瞒不了她,她又卡得挺紧,万一知道了我可吃不消。”

  “要不你把考勤表交给我,出了事我担着。”

  “哎,这倒行。不过你也要小心,解净手里有一张‘八卦图’,按照那张‘八卦图’管理咱们运输队真是滴水不漏,你可别让她抓着。”

  刘思佳没有说话,解净手里那张八卦图的内容他知道,使他惊讶的是解净在运输队的威信越来越高,竟然有人怕她了,而且以为他也怕她,他也得受她管。他是司机,她是副队长,他本来就在她的领导之下,他对她的态度一直是矛盾的,有时给她出难题,有时又为她的气质所倾倒,帮她的忙。她现在管理汽车队的办法,有些就采用了他出的主意,想不到这些主意倒变成卡他的法宝了……

  到此为止,今天早晨这场不是会议的会议就算结束了。刘思佳的厉害就在这儿,坏小子们害怕他,正派的老实人器重他,他这种脾气在工人群里还是很得人心的。他又讲理又不讲理,好起来比谁都好,坏起来比谁都坏,专好与大头头相颉颃,谁越厉害越跟谁过不去,对老实窝囊的人决不欺侮,有时还非常慷慨仗义。对从农村来的人,刘思佳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因为他自己就是在农村长起来的孩子。

  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才从沧县的乡下来到天津,他的功课在班里最好,却受同学们的气,取笑他穿的衣服,模仿他侉声侉调的说话,向他起哄,叫他“老赶”、“小侉子”。老师看他学习好叫他当班长,每当上课的时候,老师一走进教室,他就喊一声“起立”,全班同学都站起来表示对老师的尊敬,这声带着浓重沧县味儿的“起立”,就成了同学们取笑他的话把儿,根据他喊“起立”的谐音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知了”。不管是在学校的操场上,还是在校外的大街上,只要一碰上本班的同学就“知了、知了”地喊个没完。可把他臊坏了,臊得他不敢说话,除去上课的时候躲不开,下课后不和同学们一块玩儿,总是一个人孤孤单单地找个清静地方待着,在校外一见了本校的同学老远就躲开。这个在家乡的小学里聪明活泼,处处领先的好学生,爷爷奶奶看他是块材料,将来可以上大学做大事,害怕耽误他的前程,才把他送回天津父母的身边。想不到乡村小学里的尖子,来到天津卫成了受气包。他的脾气变得孤僻了,小小的心灵里就产生了一种自卑感。谁知他越躲就越受气,城市的孩子欺软怕硬,见他害怕了,服软了,对他就欺侮得更厉害。有一天放学后他刚走出学校大门口,一个父亲在部队当营长的同学,从后面狠狠地踢了他一脚,他穿着单裤单褂,这一脚正踢到尾巴骨上,疼得他在地上打滚,同学们喊着他的外号一哄而散了。他怕被更多的人看见嘲笑他,就忍着疼爬起来,一拐一瘸地走到胡同口的自来水龙头跟前洗了一把脸,不让别人看出他哭过。从这一天起,他打定主意还是回老家的学校去上学,但是不能这样走,要报仇。他从小就听爷爷讲沧县是个出英雄好汉的地方,家家都有刀枪棍棒,一到冬天秋后爷爷就带着小伙子们练把势,怎么就出了他这样一个窝囊废物?他的父亲,解放后离开家乡到天津学徒当电工,以后成了技师,当了劳模,搞了一个在北京上过大学的女技术员当媳妇,以后生了他。老家的人一提起他父亲、母亲的能耐都挑大拇哥,怎么就生了他这样一个不争气的儿子?第二天放学以后他用同样的办法报复了那个营长的儿子,而且多加了三脚又捎带磕掉了人家一颗门牙。人家打他,他不愿告状,老师不知道,他打了人家,营长太太找到学校不依不饶,他也不申辩,结果是写检查,撤掉班长的职务。

  他变了,用一种儿童的仇视的眼光看待老师,看待同学。功课上要拔尖,不叫老师抓住一点小辫儿,在课下决不再吃一点亏,同学用天津话骂他是“小侉子”,他就用沧县话又狠又凶地回骂对方,一出校门口就用拳头解决。他有力气,身体灵巧,而且有一股强烈的复仇的情绪,打起架来不喊不叫不哭,蔫打,没完没了地打,而且一打上手眼睛发红,一副不要命的样子。天津卫的孩子大都是嘴上的功夫,被他打过几回就都怕了。那个营长的儿子简直被他打服了,他怎么捏就怎么转,而且不管吃多大亏不敢向家长和老师告状。刘思佳对欺侮过他的人一个一个打,一个一个收服,他在同学当中成了一个比老师说话还管用的“侉霸王”。回到家里拼命向妈妈学习普通话,他厌恶天津话,也觉得自己的沧县话不大顺耳,就想掌握一种更高级、更文明,像广播员说话一样好听的语言。等到他上中学的时候,已经是说一口好听的北京话,穿的衣服干净而漂亮,比天津卫的同学更“洋气”,同学们叫他“小北京”。等到一开始“停课闹革命”,他理所当然地被推选当了头头。为了应付武斗,他甚至跑回老家,编了许多瞎话,让非常疼爱他的爷爷教了他三个月的武术。后来父母知道了这件事,怕他闯祸,就把他关在家里,教给他电工技术。好在那时候工厂里也是“抓革命促生产”,父亲每天早晨到厂里露一面,就回家来教他怎样做录音机、电视机等等。他渐渐对电工技术发生了兴趣,每天去跑电料行,买处理价格的电器零件,回到家自己鼓捣电冰箱、电唱机,拆了装,装了拆,到委托店买别人不要的旧机器,回到家自己改装,有用的取下来,没有用的扔掉。只要是搞电的玩意儿,花多少钱父母都支持。当时大学都停办了,他们希望自己儿子将来能当个好电工,走自己的道路。谁知一九七二年思佳中学毕业以后分配到第五钢铁厂当了汽车司机,他每月的工资大部分也都花在了电气爱好上。他那“七机”基本上都是买处理零件自己做的,而且外壳搞的极其新颖别致,比国家的产品还要漂亮,把“沧州”两个字翻成拉丁文,用不锈钢伪造成世界名牌产品的商标,其实他的“七机”全是“沧州牌”。这一点除去他的父母,谁也不知道,他也决不告诉任何人,闭口不谈自己“七机”的牌号,不谈来源,这下可真把那些不懂拉丁文的人唬住了!

  他就是这样一个怪人,表面上看他同何顺是好朋友,何顺也确实把他当成了好朋友,可是他在内心深处却瞧不起何顺,有时甚至耍笑一下这个天津坏小子寻点开心。他喜欢叶芳的俊俏、真挚、泼辣,可又讨厌她是个天津姑娘,嫌她浅薄、粗野,没有女人的秀气。他喜欢解净的文静、深沉、内刚外柔,外加写一手好字,可又嫉妒她,什么也不会却坐在了管人的位子上,对她有一种本能的反感,瞧不起她给祝同康当秘书的那段历史。他有时对自己也非常瞧不起,由于阴错阳差,上不了大学,干不了电工,这一辈子就只能玩轮子了,非常泄气,就去和何顺他们吃吃喝喝,胡打胡闹。可有的时候又觉得自己比那些当干部的强得多,他看出了好多问题,他肚子里有许多道道,但无处施展,他不愿意毛遂自荐,更不愿向干部低三下四地去汇报思想。队长老奸巨猾,保命、保官、保权,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除去一身官场习气,别无所长。党委书记呢,谁也不能说他是坏人,可他好在什么地方别人也说不清楚。他管着一个大工厂到底是了解人,还是了解工厂?他脑子里究竟有多少企业管理的知识?解净又懂什么,就是叫孙大头当队长也比她强,可命运安排的偏偏是她,而不是别人,小的管大的,不懂行的管懂行的。幸好,这个小干部有心计,不愧是搞政工的出身。这些年反复无常的政治风尘污染了社会,毒化了人们的思想,离间了群众和干部的关系,造成信仰的混乱,使工人一下子觉得刘思佳这一套是重感情、讲义气,压强扶弱,济国救危。不靠“阶级斗争”了,也不靠“最高指示”了,靠起哥们儿义气来了。刘思佳聪明的地方是在工作上不让人抓住一点差错,使老工人对他也很赏识,造成了他在运输队的特殊地位:不是干部的干部,不是队长的队长。 蒋子龙文集.6,赤橙黄绿青蓝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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