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
赵玉兰要找路凯,也来到了焊接现场。对焊接上出的事故,对马越的突然昏倒,她一概不知道,只见焊工们一个个都铁青着脸,低头耷脑地收拾工具,谁也不搭理她。
她走到路凯身边,用事务性的口吻喊了一声:“路凯。”
路凯眼不抬,头不抬,怒冲冲地问:“什么事?”
现在赵玉兰可不吃他这一套了,冷静的神色中还带着几分嘲讽:“你不是报考研究生了吗?考试通知下来了,教育科已签字盖章,同意你去参加考试。”
她把一张纸递过去。
路凯感到很突然,他接过通知仔细看着。他原以为报名后还要等好几个月才会考试的,想不到这么紧,考期逼近了,他心里突然感到一阵慌乱,一点底也没有了。他向洪根柱嘱咐几句,转身跑走了,谁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去。
赵玉兰看出了路凯的紧张和慌乱,心里涌起一阵因以前对路凯的嫉妒和抱怨而产生的快感,轻轻地说:“自不量力,既然害怕考试,为什么还报名?好高骛远,光想一鸣惊人。”
洪根柱恼了,他也不把这位副支书放在眼里,现在谁怕谁!他接过赵玉兰的话茬儿说:“还不知是谁才想一鸣惊人哪?又入党,又做官,为了帮助白如信往上爬,把人家的老婆活活给气死了。白如信给了你什么好处?你办这事就不觉得缺德?这可真够一鸣惊人的,把人都惊死了!”
赵玉兰吓了一跳:“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你没听见?把自己的耳朵拉长点,好好听听大伙儿是怎么骂大街的吧!你自己说的话还能忘了?”
赵玉兰顾不得和洪根柱计较,急切地问:“马越怎么样了?”
“你到医院去问吧!”洪根柱真想再说上一句:你同白如信合伙儿气死马越,是不是自己想嫁给他?又一想不管怎么样人家还是个大姑娘,把到嘴边的话又忍住了。
赵玉兰急急忙忙地来到工厂医院,在内科病房的外面她碰上了李建明正和一个女医生说话,她不禁低下了头,她已经隐隐地意识到,如果马越出了意外,似乎和她不无关系。
李建明见她来了,问:“你为什么在会上提出她的病的问题?”
赵玉兰脸红了,她支吾了一阵:“……提拔副总工程师不是小事情,不能草率,我既然去参加会,又知道真实情况,不能不负责任。”
李建明望着她,异常严肃:“你对谁负责?”
女医生见赵玉兰十分尴尬,就接过话头说:“起初我们查不出马越发烧的原因,确实怀疑过可能是白血症,但很快就否定了。我把这个结果告诉了她本人,也跟她丈夫讲过。”
“可是老白……”赵玉兰突然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和厌恶,她为什么要伤害马越呢?
赵玉兰低着头走了,她想去问问白如信,可那样干又有什么意思呢?白如信也说医生没有最后确诊,白如信也没有叫她在“举贤会”上做那样的发言呀!是她自己主动扮演了一个很不体面的角色,人家是夫妻,她插在中间算什么呢?赵玉兰没有回办公室,她这时候不愿见到白如信。她来到女工休息室,宋云芝刚从医院看望马越回来,不凉不热甩着闲话。赵玉兰又躲出来,拿着饭盒来到食堂,她心里这份别扭呀!午饭只吃了一点,心里老有点惶惶不安,其实她并没有办见不得人的事,只是有点对不住马越。不,这都不是主要的,最主要的是她不知道马越这时候怎么样了,倘若马越真的有个三长两短,医生证明她得的不是白血症,而是活活被气死的呢,又被谁气死的呢?先不讲负不负刑事责任,群众的舆论受得了吗?
赵玉兰不敢往下想了,趁着中午医院里人少,她来到内科急救室病房,想看看马越。外间没有人,马越在里间,中间有道门,门上挂着纱帘。她突然听到里面有路凯说话的声音,便停住了脚步。透过纱帘,她只看到马越一个侧身,斜着身躺在病床上,路凯站在地上,赵玉兰还没见过路凯对人会这般拘谨、恭顺。她心里为之一动。
“……马老师,我忽然觉得自己的心里一点底也没有了,好像所有的功课都还没有准备好。”
马越声调柔和地说:“小路,七年前的时候你把大学的功课就学完了,这么多年你一直也没有丢下,我通过对你的辅导和检查,认为你的功课准备得很好,完全有把握能赢得这次考试。为什么临上阵失去信心了?”
路凯的声音里充满愧疚和慌乱:“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你这副状态怎么能上考场?又怎么能考好?”
路凯赌气了:“考上更好,考不上拉倒。”
“你说什么?”马越突然从病床上抬起身子,声音尖厉,好像在拼命抑制自己要爆发的脾气:“路凯,你把这件事看得那么无足轻重吗?你平时做人的那种自信,那种勇气,那种毅力都跑到哪儿去了?你难道想功亏一篑,抱恨终身吗?那岂不愧对自己的父母!听着,今天晚上我帮你进行总复习……”
从这样一个娇小柔弱的女人嘴里竟吐出这般严厉的话,一个从不会发脾气的人,见到自己的学生临阵胆怯,却发了脾气。赵玉兰惊奇而感动。马越是路凯的严师,他们俩的关系丝毫没有不正常的地方。赵玉兰无意听到了这一场对话,她不能走进去打断这一对师生的谈话,也不好意思再继续听下去,好在已经知道马越的身体,没有多大问题,她便悄悄地退了出来。身后又传来路凯的声音:
“您的身体?”
“我的身体不要紧,只是虚了一点。可怕的是你的精神垮了,这比真的得了血癌更叫我伤心!你走吧,我也马上就出去……” 蒋子龙文集.6,赤橙黄绿青蓝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