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耳闻目睹了一些城市贫民的实际生活状况,情绪一直缓不下来。跟几位朋友谈起此事,真想写一篇关于现代贫穷的文章。有的朋友未加思索就反对,当下时兴谈富不谈穷。报纸上天天都在讲中国有多少富翁,他们怎样“利如晓日腾云起,财似春风送雨来”,争勇斗富,混迹销金窝,一掷万金,豪气干云。社会上遍布精品屋、极品屋、高价学校。眼花缭乱的现代生活怎容得下一个“穷”字,多么刺眼,多么煞风景!无论把现代人的生活写得多么奢侈都不为过,群众看新鲜,领导不怪罪。说“穷”——恐怕太背时了,讨人嫌,如同在“文化大革命”期间谈富一样会有麻烦……
那就试试吧,反正不会比实际的贫穷给当今社会造成的麻烦更大。
她,一个小学五年级的学生,老是穿着一身旧衣服,头发枯黄,面色发暗,没有人见她笑过,也很少说话。由于缴不出学校规定的各种费用,常挨老师的训斥,也被同学们看不起。有一次被同学揭发,她不缴春游费,却用二元钱买了一枚磁疗戒指。这还了得,小小年纪,平时会装穷,却有钱买戒指戴。自然又少不了一顿兜头盖脸的批评。她不吭声,甚至也没有哭,只是神色惶惚,目光呆痴。老师忽然动了恻隐之心,主要是怕出意外,悄悄跟到她家。她的家里散发出令人震惊的赤贫。其父母所在的工厂濒临倒闭,每月只能发给每个职工五十元生活费,有时他们还可以享受一百元的困难补助费。失业的焦虑和生活的困窘,其父又得了糖尿病、心脏病、胆结石,多次病危,住院抢救无钱,其母向邻居下跪借了二千元。医院出于同情留住了半个月,后因无钱交纳医疗费只好停药出院。成天忍痛不语,为了省钱也不买药,手上戴着那枚女儿听人说能包治百病的磁疗戒指。其母哭诉:“他看病,孩子上学,过日子都要用钱,厂子不行发不了钱,我就是想卖身也卖不了钱啊!叫人可怎么活?”
真是怪了,自古贫和病就容易结缘。
周某,只有四十二岁,一个照相器材厂的工人,厂子亏损,无班可上,偏偏又得了肺心病,前后鸡胸突出,双手青紫,说话带哮鸣音,边说话边自打氧气,还希望能找个看门守摊的活儿干,好挣点钱吃饭。其夫是运输工人,一着急得了半身不遂,拄着拐,拉着半个身子到处找活干:“我只要有一口气,就得挣钱养活孩子!”
齐某,照相机快门厂的工人,丈夫病故,独力供养两个儿子上学,他们的功课学得很好,只是严重营养不良,贫血。因为全家只在晚上生一次炉子,把一天的饭做熟,早、午吃冷的,为的是省出一点煤钱。
有一些家庭,自春节过后没有闻过肉味儿,孩子们最大的愿望是吃一顿馅里有肉的饺子。还有的忍受不了贫穷的耻辱而自杀。有个半导体器件厂,五年没有给退休职工报销医药费。有个公司还拖欠着十几个已经死了的职工的医药费。
党贡三,原是一家工厂的党委书记,靠离休金养活老伴和呆痴的女儿。工厂突然一连三个月不再发给他离休费,断了饭门,年已七十一岁,门前冷落,只有坐以待毙。
这些事情不是发生在深山野岭,是发生在灯红酒绿的大城市里。我采访了某局十四个“长期处于严重亏损状态,多数已停产或半停产,少数业不抵债,濒临破产”的企业,这种“基本生活缺乏保障”的职工达九千四百一十三人。拖欠职工工资最长的六个月,一般拖欠三个月。拖欠劳保工资一百三十三万元,拖欠退休金一百三十万元,拖欠在岗职工工资八十五万元,共拖欠医药费三百八十九万元。
有人倡议共青团员捐助,全局二万名共青团员捐助了五千元,每人平均二角五分。不能说多,也不能说少。青年们提出,这是私人捐助能够解决的问题吗?有些人少贪一点,少占一点,少一点腐败,少一点失误,少奢侈一点,岂不胜似挤青年人的牙缝儿!
当领导同志向这些困难户发放一百元或二百元救济金时,常有人感动得率领全家下跪,以表谢意。老实巴脚的工人,穷得失去了气势。既已无可奈何,还计较什么?
城市贫穷的主要原因是一些企业不适应市场经济,连锁倒闭。但是工人们为企业服务了几十年,他们的“劳动剩余价值”早就全部贡献给了社会。现在企业一黄,老帐全不认了,不再管他们,这公平吗?一位老工人说:“解放前是有嘛别有病,没嘛别没钱。解放初期国家颁布《劳保条例》,工人生老病死有了保障,我们打腰鼓、扭秧歌庆祝,现在这句话不灵了。可连资本主义国家都有社会保险制度,在美国贫困线以下的人看病就不要钱嘛。”这话里的含意很真实。
当今有钱的人也许会对这种现象不大以为然,甚至嘲笑这些穷人是因为自己没有本事。古人讲“笑贫不笑娼”,男盗女娼,杀人越货,敲寡妇门,掘祖宗坟,似乎都要比贫穷更好一些。贫穷等于耻辱,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穷人们》里说:“富人最不愿听穷人对自己不幸命运的申诉。”
然而,不消灭贫穷,社会的文明和进步,安定和祥和又从何谈起?
一个还有着干柴烈火般贫穷的社会,也不会成为富翁们的天堂。现代社会更不应该歧视或漠视贫穷,到了该重视该解决这些问题的时候了。即便是一个正常的母亲,她疼爱发了财的儿子,但也会更心疼穷得当了乞丐或成了残废的儿子。何况一个国家!
现代人谁不喜欢锦上添花。而现代社会又恰恰最需要雪中送炭的古道热肠。
1993年6月 当今骂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