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素昧平生的人提着一兜子文稿找到我，自称那是他刚完成的一部四十万言的书稿，书名是《中国骗术大全》。求我给推荐出版社，使此书得以问世。还不容我翻一下他的书稿，他就讲起这本书的价值，其言滔滔：这本书保证畅销，哪个出版社敢出它，准能赚上一大笔。文人们何必虚张声势地为下海与否而瞎闹腾，文学本来就在海里，出版一本肥书如同八仙过海……

　　我不得不问了：既如此，何必还要我推荐出版社？他称自己的名气太小，跑了几家出版社都不肯接下他的书稿。我猜测这与名气无关，便接过稿子简略地翻了一遍，主要看它的目录和作者的编书意图。证实了我的猜测，他出于猎奇把当下稀奇古怪的诈骗案例，有报刊上公开发表的，有从法院里采访来的，有道听途说得来的，统统收集在一起，编成《骗术100种》。无非是展览各种各样的欺骗技巧，是一本《诈骗入门》，或者叫《诈骗犯教程》。有哪个出版社愿冒有可能被查禁的风险而出版它呢？但我又不能说这本书是毫无价值的。他仍然不停嘴地为自己宣传：

　　介绍骗术也是一种揭露。不管出不出这本书，真正的骗子是不会闲着的。没有这本书他们都在暗处，有了这本书还有可能把他们推到明处。新闻传媒，包括中央电视台和《人民日报》，经常让一些诈骗案曝光，目的不也是让骗子成为过街老鼠，让大家增长见识，能及时识破各种各样的骗局吗？出版这本《大全》有没有副作用或有多大副作用，谁敢断定呢？正像《金瓶梅》，争论了几百年，谁也不能否定它的价值，谁也不敢说它一点副作用没有……

　　我终于能插上话了：您真的认为倘若这本书能够出版便能杜绝或减少欺骗行为？

　　他略微想了想，十分肯定地回答：不会。16世纪末，巴托罗缪在《说谎手册》里赞扬了一大批卓越的说谎者，并声称说谎是上帝赋予人的能力，它使人有别于其他动物。这一观点也得到了人类学家的推崇。

　　我说，您这本书该不是从欣赏的角度为各类骗子树碑立传，或者告诉人们骗术是一种特长，是不可避免的吧？您说的那本《说谎手册》刚一出版就被当局干涉并付之一炬。况且说谎和诈骗不完全一样，圣奥古斯丁认为谎言有八种，有些谎言能伤人，有些则无恶意。而诈骗却是一种犯罪。中国古代也出了几本介绍骗术的书，骗子没有绝种，甚至看不出有所减少。您自称这本书是《骗术大全》，其实它不是大全，也不可能大全，古代的骗术您这里就没有收进来，明朝的张应俞曾总结出二十四类八十二则。当代的骗术也不可能收全，您记录的都是骗子曾经使用过的，而他们的骗术是经常花样翻新的。这本书如果真的出版了，也会促使他们去想新招。“大全”实际上是“不全”。您应该提出一些让人警戒的东西，比如：哪一类人容易上当受骗：现在骗子有哪些特点？怎样防止被诈骗？

　　他连称有道理，现在最容易被骗的是国家，那些几亿元、几千万元、几百万元的大诈骗案，骗的都是国家的钱。个人被骗个万儿八千的就是大数了，被骗几十万元的很少。根据我掌握的材料，当官的、管钱管物的、有钱的和贪钱的，恋色的、贪杯的和私欲膨胀的人最容易受骗。穷人和普通老百姓不容易被小骗子骗，容易被大骗子骗，比如“文革”时期的“四人帮”和林彪，骗了多少人？大骗子坑国家，国家受穷，倒霉的还是老百姓。现代骗子的特点是智商高，胆子大，胃口大，门路广，穷凶极恶，穷奢极欲，无孔不入，无所不用其极，立体行动，全方位出击，一环套一环，被欺骗者自然吃亏不用细说，最惨的往往是那些骗子的同盟，贪大便宜吃大亏，轻了丢钱、丢人，重了丢前程、丢家庭、甚至丢性命！

　　听着他的宏论，我突发奇想：国外有专门研究谎言的专家，中国有这么多诈骗案件发生，也应该有一些专门研究诈骗的专家。眼前这位仁兄既有志于此，将来说不定会成为这方面的权威……

　　又怎知他不是骗子呢？或者他被人骗过？

　　要想不被骗，第一条就是不相信任何人。坏了，他把我闹得看谁都像骗子，再谈下去说不定我对自己也会产生怀疑。

　　1994年5月 当今骂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