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前浪之死”
春节前,《南方周末》邀我作“文化原创榜致敬盛典”的颁奖嘉宾,我觉得这是个简单活,无非就是把奖杯或奖状递给获奖者。开奖嘉宾是熟识的批评家李敬泽,他可能是遵从主办方授意,为活跃气氛、加深人们对这个奖的印象,未开奖先向我提出一个问题:“从2013年的长篇小说中选出一部自己喜欢的作品,你的标准是什么?”虽然有些意外,但在评选过程中我写过审读意见,便临时组织了几句:“在粗粝躁急的人文环境下,我喜欢能显现文学的精致和从容的小说,不刻意从现实中生造出不现实乃至反现实以求深刻;没有走火入魔般地追慕神奇险绝的叙述效果;也没有繁复的滥情和贫舌;将创作的智慧化为清冽的深流,以沉静、自然的素质,体现了文学洁身自爱的能力。”在我这段开场白之后,他打开手中的信封,宣布获奖的是韩少功的《日夜书》。
此时韩走上台来,我将奖杯交到他手里,以为完事大吉,正要转身下台,被明星女主持拦住,她大概看出在现场可能数我的年龄最大,又向我提了个问题:“你读不读80后的小说?你怎样看待‘大海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这句话?”哎呀!在她眼里我可能是已经死了的“前浪”,今天竟然还出现在这样一个颁奖盛典的舞台上,于是当着满大厅的人把这个老家伙再往死里逼一下。我犹豫了一下回答说:“你的前半句不是问题,写作者首先是阅读者,无论是几零后。如果我是被80后淘汰的,就更会读他们的作品,好知道自己是怎样被淘汰的。至于浪推浪死的那句名言,我非常欣赏,它体现了大自然一条神妙的铁律。你看那沙滩,干净、松软,前浪兴致勃勃地扑上来,瞬间消失,我本洁来还洁去。前浪一死,后浪立刻变成前浪,重复前者的命运。如果后浪拼命推,前浪却并不死在沙滩上,只是一味地向前冲,登陆上岸,摧枯拉朽,那将是难以估测的灾难,轻者是海啸、风暴潮,重者海平面上升,甚或让世界变成一片汪洋。”
人类之所以喜欢用“浪推浪死”来形容生命的规律,是羡慕其简单和优雅。前浪永远是后浪的榜样,该引导的时候一往无前,该让路的时候干净利落,该合作的时候携手拍天、惊心动魄,引无数人冒着危险到海边观潮,欣赏一排接一排的前浪死亡的辉煌与壮美!而人类的生命现象怎么能和“后浪推前浪”相比?即便是有条件能把骨灰撒到大海或江河,也还要乘船、买花……比“前浪之死”不知要麻烦多少倍。
不知是受了伶牙俐齿的主持人逼问,还是因为嫂子刚去世,在离开颁奖盛典之后,我脑子里还在想着关于“死”的话题,譬如一对老夫妻,就不能简单地分为前浪、后浪,或许可以称作“并头浪”。他们又绝少会同时“并头西归”,剩下的那个“孤浪”该如何找到“沙滩”?杨绛先生曾睿智地将先走的人称作“逃”,留下的人“要打扫现场。”一般百姓没有太多“现场”可打扫,该怎样走完剩下的路程?
从前的老邻居葛大爷,自老伴过世后便闭门不出,无论儿女怎样劝导也没用,逼急了就是一句话:“我没脸见人!”无人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难道在他心里觉得失去老伴就失去了自尊,沦为别人可怜的角色?还有一位刘师傅,也是年近八旬,老伴死后开始捡破烂,他有退休金足可以过安稳日子,女儿跟他住在一栋楼里,也很孝顺,死说活劝都拦不住他。他有自己的理由:从早晨一睁眼满脑子就是破烂,走哪条路线,哪个垃圾箱里破烂多,拣回家一样样的分类,然后去卖掉。过去拣一天只能卖20元,现在可以拣到能卖40元的东西。跑一天下来很累,晚上倒头就睡,什么也不想。如果什么都不干,成天就呆在家里等死,满脑子都是死去的人,还活个什么劲呀?
如此看来“前浪死在沙滩上”,听着尖刻,类似一种诅咒,实则更像是一种向往和赞美。 蒋子龙散文集:红豆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