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大山
最近读到铁凝为《贾大山小说精选集》所写的序言,心里似出了一口气。其实这本书早在17年前就该出。当时大山病重,朋友们策划要为他出一本小说集,一位名动全国的小说家,怎可还没有结集出版过一本书?但几次跟他商量都被拒绝:你们难道觉得我快不行了,出本书安慰我?由他这么一说,出书的事只好先搁下。写书的人能经得住出书的诱惑,何况还自知得了绝症,足见大山是老实人,更是明白人。
1979年他以短篇小说《取经》成名。次年早春,一个国家级的权威刊物请他进京改稿,同时受到邀请的还有《小镇上的将军》作者陈世旭等四位当年轰动文坛的作家,他们还被告知获得了全国短篇小说奖,稿子改好后被留下来等着参加发奖会。可真正到了发奖的日子,其他人榜上有名,唯独没有贾大山的《取经》。大家都觉得有些尴尬,也是对大山不负责任,甚至没人出面向他解释一下,以前关于他获奖的消息是怎么散出来的?那个时候的文坛水很深,这种事又只能胳膊断了往袄袖里吞。大山客客气气地跟大家告别,提着兜子直奔永定门火车站。我至今脑子里还印着他离去的那一幕,心里有同情,却也不能不赞他是条汉子,大山如山,兀自不动谁人能欺?
几个月后,中国作协开办文学讲习所,我又和贾大山相聚,他依旧是短平头,紫红脸,线条硬朗,神情随和,平时话不多,却常有妙语,大家都很喜欢他。时间一长同学们还发现他有一绝活,自己写的小说,竟篇篇都能背诵下来。有时晚上没事,我们就坐在操场的篮球架下,撺掇他背小说,他的故事精到,总有耐人寻味的东西。我问他是不是每写完一篇小说还要下功夫背熟?他说还用得着特意去背吗?自己用心写的东西怎么会记不住呢?这有点像特异功能,讲习所里再没有第二个作家能做到这一点。他喜欢唱戏,尤爱京剧《失空斩》里诸葛亮的唱段,百唱不厌。我也喜欢京剧,但一张嘴就是唱歌的味道,大山说我是“京剧交响乐”。他合群合人,经常要给同学们唱两口,便拉上我给他帮腔,作为角色转换之间的过渡。
讲习所结业后组织大家去北戴河休息两天,那时候能去一趟这个久负盛名的“夏都”是难得的机会,到临出发时大山突然说不去了:“趁你们都走了,宿舍空着,我把老娘和妻儿接到北京来玩两天。”男人顾家不算新鲜,像大山这样一个据说在家里有“绝对权威”的大丈夫,心竟如此细致体贴,一下子让大家的心里都有所触动。车开动后还有两位外地的作家叨咕,后悔早没听说贾大山有这一招,不然也可以学他把自己的家人叫来游览北京。那时讲习所每间宿舍住四个作家,正好能住得下一家人。
一年后,我跟着车间的几个人去涉县铁厂出差回来,过正定时突然很想念贾大山,就一个人下车去看他。在正定县城里他有一个独门独院,院内花木扶疏,整洁幽静,北侧一拉溜四间正房,我眼馋地对他说:这简直就是神仙洞府!难怪你身上有股仙气,平时还真是过着神仙般的日子。他赶紧支使儿子:去喊你娘回来做饭!很快,大山的爱人小梅就一溜小跑地回来了,满面带笑,清爽大方,不大会儿的工夫就摆上炕桌,像变魔术一样弄了一桌子菜。此后不久他担任了正定县文化局长,修复古迹,保护文物,尊重艺术规律,扶持文艺团体,干得有板有眼,赢得良好口碑。
到1996年夏天,我借去石家庄参加一个讨论会,跟着铁凝再去看他。正定县已变成石家庄的一个区,楼群林立,贾大山那可爱的院子已无迹可寻,给他换成了公寓楼三层的两个单元,倒也干干净净,宽敞明亮。房子变人也变了,由于刚做完手术,大山身体瘦弱,所幸精神不错,谈吐依然风趣,还给我们清唱了一段《空城计》。我陪着他说说笑笑,心内却不无忧虑,他腹部经常剧痛,是切除的食道癌转移到肝脏上了。过了没多久,接到石家庄市委一个干部的电话,希望我能通过柯云路找个气功师为贾大山调理一下。这才叫“有病乱投医”。阴差阳错我未能联系上柯云路,就从河北传来消息,大山病况告急。
但大山仁义,让家人和亲戚朋友高高兴兴地过了春节,1997年2月20日,邓小平逝世的第二天,大山走了。我接到这一消息时,半天没有回过神来,心里搅动着许多沉重而复杂的感觉…… 蒋子龙散文集:红豆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