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名城，似乎都有一个与其齐名的所谓“城中之城”“市中之市”，也就是城市繁华的中心地段。譬如纽约的曼哈顿、巴黎的香榭里大街、北京的王府井……天津也一样，若没有劝业场似难以称其为天津。理由极其简单，外地人来津，不去哪儿等于白来一趟？众口一词：劝业场。

　　这是因为天津自有了劝业场，才开始形成现代格局的繁华，它是城市最精彩部分的中心点。就像纽约创造了曼哈顿，曼哈顿也成就了纽约一样，劝业场的兴盛集中并生动地体现了天津的发展史。万物皆有中心，一个地方要想成为名城，必须找到或者说创造出自己的中心。中心要自然形成，就仿佛是历史的成全。中心不能自封，也不是靠权威命名。

　　天津建城于明初，镇守北京的燕王朱棣为扩大自己的势力，向四周开辟村庄，并从江南和中原迁来了大批移民……于是，大运河、大清河和子牙河交汇的三岔河口一带开始繁华起来，船舶集结，漕运发达，客商会聚，店铺林立，其最热闹的地方叫“小直沽”。1400年，燕王起兵和建文帝争天下，认为小直沽并不小，是南北水陆交通要道，能大有可为，应取个好名字。老臣刘伯温建议叫“天津”。他说：燕王千岁承圣上之命，吊民伐罪，顺乎天意，所以叫“天”；车驾又是在这里渡过河津，所以“天”字后面再加一个“津”。古时洛阳曾有过“天津桥”，天河之中有九星，能占据天河都叫“天津”。“天津”二字很有气派，也很典雅，燕王当即应允，并传谕地方，将小直沽改为“天津”。

　　形成了城市，居民一多就有了民风、民俗，随之形成文化，建起孔庙、鼓楼、娘娘宫、方方正正的天津城，市中心也由三岔河口南移至城里。以后随着城市的扩充、商业的发展，市中心又南移至更繁华的南市。天津成为现代著名的大都市，不过是近百年的事，现在的劝业场一带，百年前还是“一片芦苇地，旁边一条梨栈大街，街上有平房和小店铺，附近有个叫紫竹林的茶庄。”劝业场从破土动工到建成开业只用了一年的时间，重金请法国人设计，使用从美国进口的钢筋、水泥……可见当年天津商业发展的起步速度是相当惊人的，而且视质量为百年大计：1939年发大水，劝业场一楼积水三次，泡了一个多月才退去，以后又经历了大地震，其外形和框架结构至今安稳依旧。

　　与劝业场同年建成的还有交通旅馆，以后又挺立起渤海大楼、惠中饭店、狗不理包子铺……名店云集，名牌荟萃。昔日紫竹林村的风景大变，奠定了天津作为商业大都市的基础，繁华初具规模，劝业场起了个带头和标杆的作用，体现了城市进入资本时代的强势生命力。也可以说，劝业场生逢其时，它的诞生顺应了当时新生资本经济的发展趋势，生机勃发，蕴藉无穷。当然也跟劝业场自身的设计理想、建筑艺术、地理位置以及经营理念有关，就连书法大家华世奎为劝业场题写的金字大匾，也成了津门重要的文化景观。而劝业场的主人却用了十六个字来解释“劝业商场”的涵义：“劝吾胞舆，业精于勤，商务发达，场益增新”。

　　应运而生的劝业场竟渐渐培养了天津人的一种习惯：购物到劝业场，吃到劝业场，玩到劝业场。节假日一家人以逛劝业场为乐，穷人以能逛劝业场为荣，视为一次享受。我读中学时，只要攒够四分钱，够来回做电车的，星期天的晚上就到劝业场楼上楼下地大玩一通，耗到8点半左右，劝业场八楼的天华景戏院中场休息后就不要票了，混进去蹭半场戏看。劝业场甚至成了它周围一片名店和名牌的总代表：你问他去哪里，他说去劝业场，其实他未必就只去或真去劝业场，也可能是去劝业场附近的什么地方；有人问路，某鞋店在什么地方，某食品店在什么地方，统统回答在劝业场，劝业场名气大，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到了劝业场再说。至此，劝业场成了天津繁华的象征，并以它为中心向四外辐射，形成天津市的中心区。

　　人类创造了商业，然后才创造了都市。然而没有文化一个城市是立不起来，更不会成为名城。马依内克在《德国的悲剧》中说过一句说：历史不过是文化史。大凡被历史记住的东西，都是有文化价值和文化品位的。劝业场恰恰就得益于从一创建就确立了自己的文化追求。而且这种追求要与城市居民在文化上的追求相一致，要与城市的气质相吻合，要能体现天津这样一个大都市的抱负。不能不承认劝业场的存在影响了天津人的行为方式、行为心理和价值观念，形成了一种劝业场的文化场和文化力，并与天津文化融为一体。甚至可以说，劝业场曾代表过天津文化，至少是商业和娱乐文化。

　　据说当年天祥商场的主人酒后对劝业场的主人高星桥说：我是天，你劝业场再大也是个圈儿（劝），压在我底下。高星桥于是搞了七重天：天华景大戏院、天宫电影院、天乐蹦蹦戏院、天会轩杂耍馆、天露茶社、天外天夜花园、天纬球房，你有一个天，我有七个天，天下是我的。以文化的方式进行商业竞争，由此影响并促进了天津地域文化的繁荣，尤其是戏曲文化。京剧泰斗余三胜（余叔岩的祖父）、杨小楼、程长庚都是在天津学戏，然后进京成大名。当时流传过一首诗：“做戏端推胡子生，余三胜后是长庚；在津演唱无遗憾，一到京都便得名。”至今仍健在的著名京剧武丑张春华，则是劝业场的“天华景”培养出来的。

　　天津不断为京城输送艺术人才的风气一直延续至今，诸如眼下当红的明星陈道明、刘欢、冯巩、赵忠祥等，都是从天津起步。在文化上很难说是天津成全了北京，还是北京成全了天津，正如天津创造了劝业场，劝业场也创造了天津一样。劝业场的存在影响了天津的城市性格，得天独厚，又无法替代。

　　都市的存在本来就是一种巨大的文化现象，人的心灵所能得到的最重要的感染，首先来自城市。古希腊的哲人曾说过，幸福的第一要素是出生在有名的城市。而现代人要保持这种幸福感，似乎变得不那么容易了。首先要不破坏城市，还要爱护并光大为自己所独有的城市文化…… 蒋子龙散文集：红豆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