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蒋子龙散文集:红豆树下

林区见闻

  中国地图是一只脖子挺得很硬、尖嘴有力地向里弯起随时准备向前猛烈冲跃的雄鸡,兴安岭则是它骄傲的金冠。火车突然变成了火箭,直立起来向高处爬去……我睁开眼,窗外的地是平的,庄稼长得很好,绿得冒油、发黑,仿佛能生出烟雾来。

  火车像个巨大的爬虫,在庄稼梢上飞行,裹着一身绿烟。我又闭上眼睛,欲睡睡不着,不睡又想睡,记忆和想象都格外活跃。50年代初有一首很流行的民歌:“高高的兴安岭一片大森林”,我也很喜欢吕文科的代表作《走上这高高的兴安岭》。兴安岭是个神话,是个很熟悉又全不了解的神秘的世界,“蓊郁尤甚,松桦蔽天,早不见日”,“山鸡野鸟伸手拣,獐子狍子拿棒撵,鹿麝送上门,黑熊闯进院……”

  兴安岭已经遥遥在望了,我看见了黑森森的奇峰异峦,闻到了大自然的渺渺香气,听到了林涛的轰鸣,间或还夹杂着野鸟的鸣叫声。心急车慢,好像不是火车载着我前进,而是我的大脑拽着火车飞跑。心里有一种朝圣般的洁净和急切,朝拜大自然也可算是一种朝圣。

  然而人类对大自然的掠夺和毁坏最早也是从崇拜开始的,鄂伦春族最早的宗教是把熊当作图腾崇拜,称熊为“祖母”、“舅舅”。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猎熊,只是猎到熊以后要举行个仪式,抬回时要假哭,口中念念有词:“打死你绝不是故意的,是误杀,求你保佑。”但熊肉不能分,统一煮,共同吃。熊骨和熊头按照他们的风葬仪式安放在树上,同人死了以后一样,让其自然风干风化,回归自然。

  我在大兴安岭的森林里听到不少关于猎人和动物的传说,也增加了许多有关大森林的历史知识。内蒙古的大兴安岭在清朝以前是没有采伐工业的,清初曾有过四禁政策:禁止采伐森林,禁止开采矿山,禁止狩猎及捕鱼,禁止农耕及放牧。清末,随着东清铁路的修建,森林采伐工业开始兴起,首先是铁路两侧的森林很快被砍光了。当然,它也促进了社会生产力的发展。以后俄、日入侵,实行“剃光头”“拔大毛”的掠夺性采伐,抢走了一千多万立方米的木材,使蔚然长林“渐成为濯濯矣”,受到严重的创伤!

  我看到的大兴安岭并不是特别的高,若巍峨,雄峻,粗犷,奇绝等等赞美大山的词句来描绘它似乎都不大贴切。名称甚是雄健的“大兴安岭”,在我看来却充满女儿气质,灵秀,娇嫩,洁净,妩媚。我站在诺敏山庄的阳台上远眺,只见森林不见岭,这正是大兴安岭的迷人之处。它是林海中一个连一个的浑圆的波浪,绝不是露出水面的突兀峥嵘的褐色礁石。

  连大兴安岭的早晨也都是绿的,田野一片青须须,云雾渺渺,轻飘漫散。

  大兴安岭的颤音灌满我的双耳,森林的呼吸汇成强大的音流在空中嗡嗡震响。充满骚动的静谧,生气勃勃的文静。似乎在等待一个辉煌时刻的到来——朝日如一枚巨型的松塔,在林梢上颠了两颠,霍然爆裂开来,金黄色的松籽倾泻而下。霎时,把一片嫩绿的大兴安岭染成焦黄。

  我急不可耐地闯进大森林。

  不,这里没有大森林。虽然森林的面积非常广大,有山皆绿,但没有大树——几个人抱不过来的大树。大兴安岭无霜期短,每年只有七十天到一百天,树木生长缓慢。这儿的“树王”每二十年才祝一次寿,也就是说二十年才算长了一岁。一棵长了二百年的树,我也能轻松地抱过来。但木质坚硬,耐腐蚀力很强。我在克一河林业局见到的大多是第二代或第三代林,树干的直径一般为二三十厘米左右,笔直而细高,大都在二十米以上,有的高达三十五米。整齐,漂亮,令人赏心悦目,像一排排身着体操服的小姑娘。跟我所见过的阴森恐怖的热带雨林截然不同!

  难怪人们把兴安岭叫做“绿色聚宝盆”,甚至要砸盆取宝。树太大了不一定有用,这里每一棵树都是好材料,都很值钱。

  我发现一个怪现象:越是山岭的阴面森林长得越茂盛,一片深绿,郁郁蓊蓊。有些南坡阳光雨露充分,树木反倒是稀疏平常,呈浅绿色。此处森林茂密,就自成气候,相互挡风遮雨,棵棵树都长得挺拔粗壮。林木稀疏的地方,空间广阔,阳光无限,树木反而长得矮小变形。这真是大兴安岭的一绝!

  我对这种落叶松产生了兴趣。

  当地人管它叫“义气松”。主动住在阴坡,谦虚善良,喜欢过集体生活。成群团状就长得高大繁茂,一棵松则长不好,甚至会死掉。正因为它不霸道不张扬,身上没有刺儿,没有太多的枝丫如疤瘌琉丘的节子,二三十米高的树干溜直溜光。所以人们就格外喜欢它,做栋梁,打家具,当枕木,铺大桥,因而也最容易遭砍杀。

  泰山松、黄山松,充分发展自己的个性,长得千姿百态,容貌可人。吸引了无数人去观赏,去瞻仰。被诗人赞美,被画家描摹,被印成彩照,被拍进电影,成为人间的宠物。倘有一条枝丫干枯也会成为一条新闻,人们会为它的安全大声疾呼。

  我同情义气松,它的义气让我感动,也为它感到难受和不平。它之所以这样老实,也许是由于受过皇封:“许你随风飘荡,不许就地生根!”

  松籽顶风飞八十米,顺风飞二百米。你的松籽到我这儿来生根发芽,我的松籽到你那儿去长大成材。就靠这股顽强的生命力,大家互相帮衬,互相扶持,砍不完,杀不绝,一代一代地活下来了。我忽然意识到义气松是有个性的,讲义气就是它的个性。没有缺点不一定没有个性,横生枝丫也不等于个性丰满。

  义气松是兴安岭的主要树种,是兴安岭这块讲义气的土壤养育了它。它又是兴安岭的骄傲。它那倔强的躯干是人类文明的脊骨,有这不倒的脊骨才有绵绵不绝的生命。

  我对兴安岭肃然起敬,感激它,愿意听凭它的主宰。也许唯有如此,才能获得大自然的谅解,在它的怀抱里得到自由与美。

  我从来没有认真记住过一种树,一种花,一种草。今后却决不会忘记兴安岭落叶松——义气松! 蒋子龙散文集:红豆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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