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书缘”
作家的职业是写书,而出书很有点像生孩子,有人相貌一般,生出的孩子却很漂亮;有人相貌堂堂,其孩子却一般化。我指的是外表,不是“内在质量”。作家出书也一样,在样书拿到手之前,像父母等待孩子出生一样,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是否漂亮?生孩子靠上辈人的遗传基因,书出得漂亮与否,就要靠出版社了,看作家遇上了什么样的责编和装帧设计。
我称这种出书的运气为“书缘”。
“孩子是自己的好”,谁的孩子谁爱。有些父母甚至对残疾的、生活失意的孩子更为关爱和牵挂。作家对书就不一样了,同样都是自己写的书,对装帧设计大气漂亮的就格外喜欢,赠送友朋也拿得出手。出得不漂亮的书,就压在箱子底儿,一般不会拿这样的书送人。我最早的几本书都不是自己心目中想要的那种样子,却又不能怪出版社,只能怪自己的“书缘”不好。至今我还是这种心态,出版社给你出书是看得起你,抬举你,没有一家出版社会故意把书出难看,与其那样何如根本就不出你的书,还节省了稿费,岂不更好?同样是一个出版社,为什么给别人出的书就很漂亮?
这里确有个作家本人的运气问题,运气就是缘分。
到1984年,我终于“时来运转”。上海文艺出版社一年中连出我两本书,封面设计都很新颖别致,摆在书架上分外醒目,令我很满意,甚至出乎自己的想象和期望。一本是小说集《拜年》,采用了当时刚流行的“大32开本”,显得既厚实又有个性;另一本是创作札记《不惑文谈》,为“长32开本”,清雅可心。
这两本书的问世,给我最大的鼓励是对自己的“书缘”有了信心。而“书缘”自然又引出“人缘”,由此开始了跟上海文艺社及该社诸多编辑数十年的交往,有些成为终生朋友,念念不忘。赵南荣先生是位谦谦君子,温雅多智,那个年代没有网络,打个长途电话都是很奢侈的事情,许多单位要事先申请,需获得领导的批准。赵先生从来都是用书信指导我编集子,他的信字体工整,用语精当,我回信时就格外用心,一笔一划,规规矩矩,不敢稍有马虎或草率,觉得那是一种浅薄和不敬。跟这样的编辑通信,会长见识、学规矩。
丘锋先生则是另一种性格,说话语速极快,是上海人中的豪爽派。几十年来没断了联系,但也不常联系,去年收到他两大卷新书,立刻放下手头的事,翻看他的著作,里面收录了他以前写的文章,读着读着仿佛回到三十年前,回想起许多当时的人和事……其中也有评论我的文字,甚至比当年更让我感动。那个时候我忙于写自己的小说,对别人的评论不大在意,无论是批评的还是鼓励的。现在读来却别有一种温暖和启迪。
在商品社会,恐怕唯有作家与编辑的交往还能接近“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境界,因为这种友情本身就很独特,有点像师生,又可以像朋友,以精神层面为主,然后发展成友谊。很干净,却不失温馨,不一定有多么亲近,却没有一个作家会忘记编过自己稿子的人,留在记忆里的是一些美好的片断。
也是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上海文艺社的老编辑王肇歧先生,曾编过我一部中篇小说《碉堡》,他对这部小说给了应有的鼓励,但对小说的核心情节,或者说是我的想象力,一直心存疑虑,觉得有点离谱:有人在一个战争年代遗留下来的旧碉堡里开办歌舞厅,那个时候开歌舞厅是非常敏感的,经常会遭突击检查甚或会被突然查封。而大碉堡“易守难攻”,攻和守、开和闭的纠葛就有戏剧性,小说的故事便由此展开……现在还有碉堡吗?围绕着它进行虚构,似有点邪乎。
有一次,肇歧先生到北京公干,特意提前在天津下车看我。我带他来到天津北郊城乡结合部,在一条更名为“0号路”的土堤上,还保留着几个大碉堡,里面还都住着人家。有的虽然歪歪斜斜,但十分坚固,唐山大地震时也纹丝未动。当时整个天津市恐怕只有住在这些大碉堡里的人,才没有在外面另搭抗震棚。我每天骑着自行车上下班,都要走0号路,从几个大碉堡下面经过,曾留心观察过住在碉堡里的人,也寻机进碉堡里参观过。
记得当时王肇歧先生非常惊讶,直说没有想到在一个大城市里居然还保存着这种东西!我告诉他这可能跟碉堡里还住着这么多人有关,他们大多是度荒时被疏散到农村,后来在农村难以生活又返回城里,无处安身便以碉堡为家。政府如若炸掉这些碉堡,该怎样安置他们?恐怕要牵扯到一大堆问题,包括国家的政策……
借此我诚心诚意地感谢他对小说《碉堡》情节设置的疑问,这就是大编辑的水平,虽然没有直截了当地批评,却促使我不能不反思这部小说的构思,也不能不承认这部小说没有写好。如果不纠缠在办歌舞厅上,将重点放在写碉堡的历史以及所有在里面住过的人的命运上,可以肯定地说会更有意蕴、更有分量。我跟他表示,得空时当重写这部小说。
自那以后,每年中秋节,如果王先生有机会进京,必定先在天津下车,送给我一盒上海的高档月饼。若没有机会北上,就将月饼寄来,年年如此,从未间断。这份情谊、这种长远劲儿,令我无比感动,会永远铭记于心。最近的一次通电话,询问他退休后的情况如何?他说很是轻松自在,身体也很好,每周要跟几位老朋友聚会两三次,打牌、聊天,最后由赢家做东请大家吃饭,不亦快哉!听得我也哈哈大笑,感到很开心。
借上海文艺出版社成立60周年庆典,我由衷地祝福这家书出得漂亮、能给作家带来“书缘”的出版社及其尊敬的编辑们! 蒋子龙散文集:红豆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