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天高”传奇
山东菏泽有一位农民企业家,叫张武太。少年时期是学校的尖子生,有个很响亮的外号叫“离天高”——现在已没有人说得清当初同学们给他起这个外号的真实用心了。
一九八九年底,我很突然地收到他一封信。信写得古怪,但很诚恳,半文不白,似通非通,邀我去广州参加“赏花笔会”。在笔会上将座谈讨论“筹建全国性的艺术沙龙——中国艺术家协会”和“出版《中国艺苑精萃》”等事宜。他在信中还说:
我可以负责承担活动经费,让艺术家们卖个字画,办个展览,著个书,立个说,以慰平生。
趁我们正值当年,应无愧于华夏炎黄子孙,完全应该在艺坛上叱咤风云,为振兴繁荣国家以尽匹夫之责。我这布衣百姓愿为你们执鞭坠镫,摇个羽扇儿,谋个南北西东,或跑个龙套,我自信还是胜任的。否则人一死如灯灭,再好的艺术才华也带走了。不知肯屈驾否?我这草芥之人值得共事吗?我心惴惴。
能写出这样一封信的人,不可能不引起我的好奇心。我猜测这个张武太是何许人也——
早年喜欢艺术,如今发了财,想圆自己的艺术梦?想为艺术界做点好事?想附庸风雅?
也许是个性格特殊、喜欢出怪招或有点神经质的天才人物?
我决定应邀前往,看看这个张武太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如有可能就劝阻他不要成立什么全国性的艺术家协会。他对艺术够仗义,艺术也应该对他够朋友,看出前边是陷阱就提醒他别往下跳。
春节前的羊城,已经有了浓郁的春意。
近百名国内外知名的艺术家聚集在空军宾馆——张武太的号召力(也许可以说是魅力)还真不小。
每个人一报到先接到一沓材料,有笔会期间的各种活动安排,有工作人员的姓名和分工。张武太从菏泽带来了二十多名工作人员,分指挥部、财会组、会务组、艺术组、花卉组。
这真叫名人荟萃,声势浩大。眼下一般的政府部门、国营单位都不敢轻易举办这样的活动,或者说举办不起。张武太到底赚了多少钱?特别是众多名人聚在一起,都要显示自己的才华和与众不同的个性,智慧多,主意多,要求多,花样多,问题多,是非多,谁能崴得了?
张武太有三头六臂、特异功能?还是完全不知此中深浅,只凭着一时的脑袋发热?
张武太闻讯来房间看我,一见之下我颇感震惊——不是因为他的相貌有什么惊人的出众之处,恰恰相反,是因为他的相貌太普通了,甚至比普通人还瘦小一些,要矮一点。虽然西装革履,领带齐备,仍然让人一眼就看出他是个农民,不失农民的质朴和拘谨。虽然他是这次笔会的发起人和总指挥,却没有主人的潇洒和自如,说话不很清楚,不善表达。听力似乎也不太好,喜欢侧过脸用右耳对准说话者,他的左耳显然有毛病。神色严肃,略显紧张,眼光总是望着别处——一个不属于他的世界。
好,谁也没有想到这次笔会的操办者竟是这样一个人物。他和那些气度不凡、自我感觉良好的艺术家们反差太大了。也许正该由张武太这样的人来扶持中国艺术,帮助艺术家。
他的名片上印得密密麻麻,像一篇文章。他有十几个头衔,第一个是“中国农民”,最后一个是“菏泽师专工厂厂长”,还有“曹州书画研究院名誉院长”、“广告中心经理”、“菏泽摄影家协会名誉主席”等职。
第二天,笔会正式开幕。两辆大轿车还有几辆小轿车把参加笔会的人拉到一个公园,鞭炮齐鸣,几位名人为笔会开幕剪彩,然后艺术家们伴随着游人先参观牡丹。近千盆牡丹全是由牡丹之乡菏泽运来的,如果在这隆冬盛开,实在是一大奇观。但牡丹素有“花中王”之称,生来一副犟脾气,人们出于功利的目的,越是强令它开放,它越不开。也许是那一年广州的气温格外寒冷,千株牡丹开放的寥寥无几,且不水灵,令人生出许多感慨。
看完牡丹再去欣赏书画展览,最后进了一家饭店的宴会大厅。张武太已摆下了三十桌酒席。真是大锅饭,似乎谁走进去都可以吃。
在饭前,张武太宣读了著名的《致艺术大师的心里话》:
先生:
您能光临羊城聚会,我感到十分荣幸。我是一个农民,而您却是国内外著名的艺术大师。为了筹办这次大展,我耗尽了近三十年挣下的三十万元。其中购牡丹一千株(盆),征作品千余幅,邀请了国内艺术大师、港澳和世界知名人士、海外侨胞等百余人,又邀请了中央电视台、新华社等六十多家单位,整整用了一年的时间,才完成了这次大展的筹备工作,并且得到了党和国家领导及广东省、广州市等各级领导的大力支持。我没让国家和地方财政拿一分钱,也没让任何厂家赞助一文钱。由于这次展出活动是我个人全资捐办的,所以,如果在招待等方面有不到之处,请您多加原谅。卖尽家中破屋烂瓦,能陪您坐饮一杯酒,是我平生莫大快事。您放弃了自己的宝贵时间,驾幸广州,您辛苦啦!我谢谢您啦!
这次到羊城,我有两件事需要和您商议:
第一,我想把您的生平、肖像,以及您的一两幅代表作,和这次到会的其他著名艺术大师汇编在一起,我付资印刷,出一部大八开的《中国艺苑精萃》画册,向国内外发行,向天下之人作介绍,使您的名声传播得更远、更远……
第二,近几年国人着重商品经济,忽略了艺术开发,我得悉好多艺术大师笔耕数十载,一幅作品竟变不成几个钱,好多著名艺术家的生活大都是清贫的,连大街上摆杂货小摊的,甚至连在街上卖大碗茶的都不如。于是,我下定决心,将您和别的艺术大师的笔下物,变为能吃的、能穿的。我就不信艺术不能繁荣经济!我想,全国的大画家、大书法家、大作家、大出版家、大发行家,加上社会活动家,我们这些人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组成一个全国性的、群众性的艺术托拉斯团体或沙龙,齐心合力,著书的、立说的、写字的、作画的同舟共济,来一个“中国艺术家协会”如何?《中国艺苑精萃》将是它的创刊或会刊。我来为您效劳跑龙套,为繁荣和振兴我中华艺术,以尽匹夫之责。
上述纯系我个人一点不成熟的意见,您是否乐意?1月19号将是我们座谈和讨论此事的时间,恕我直言啦!
此致
敬礼
主办人:张武太
1990年1月16日
他有一种随心所欲的气派,他手下的人跟不上他,他则埋怨手下的人不得力。那三十桌酒席是他自己在开饭前两个小时才联系好的。他感到自己也像一道菜一样被吃掉了。
他第一次体验到想成名是很危险的,尤其是当个召集一群名人的名人。
他对自己的权威还没有把握。
他自小喜欢舞文弄墨,崇尚艺术。以为现在正是艺术家需要帮助的时候,他们需要钱,而他正好有点钱,应该有资格来登高一呼,号令艺术家。
然而,他感到自己与那些人格格不入。他为他们花了这么多钱,却不能跟他们融为一体。艺术家们有自己的圈子,三个一群,两个一伙,高谈阔论,嘻嘻哈哈。他一走过去,连自己都感到别扭,人家跟他没有太多的话可说。他仍是个农民,如同海浪中的礁石一样孤独。
一方面他很容易被艺术家那庞大的客气所窒息,同时又容易被艺术家的锋芒镇住。
他很实在,也很固执,他脑子里会经常冒出一些想法,这些想法像兔子一样又活跃又容易受到惊吓。而那些艺术家则用各种各样的真理轰炸他。有些人已经很老了,像一件年代久远的珍奇古董,老态龙钟,说话轻声细语,不知哪一句是箴言,哪一句是废话,不知脑子还很好使,还是已经不再灵光了。他都必须仔细听清每一个字,生怕漏掉重要的东西。可有的艺术家,只是个具有催眠力的演说者。
他像一棵大树,想不到自己给其遮荫的人正是来砍树的人。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
他感到自己撞在了玻璃墙上,像一个有雄心壮志的傻瓜。
我的主要精力都用来观察他。
他很累,累坏了。想什么时候睡觉就什么时候睡,不论在什么地方都能睡着。
常常目光呆愣,一副神游物外的样子,间或埋下眼睛轻声嘟囔几句什么,谁也听不清他嘟囔的是什么。
有时则现出一副可爱的梦游者的神情——
我跟他做过长谈,越来越觉得他不是个普通的农民企业家,在极其普通的外表下,掩藏着一种超前的自我感觉。成功对他的诱惑无时不在,他总认为这个时代给了他登场的机会,此时再不上场就完了。
他的左耳是少年时期在水坑里游泳钻进了蚂蟥,家人往他耳朵里不停地灌醋,才使蚂蟥爬出来,因此损伤了听力。
他弟兄五个,他排行第三。前面两个哥哥都没有活到一岁就死了。因此在生他的时候,母亲叫人杀了一只大公鸡,鸡血祛邪,鬼神再也无法偷走他的性命。他果然就大大方方地长大成人了,而且生有“异相”——
十六岁初中毕业后下地干活,一年挣三千六百五十个工分,一天不缺工,天天拿十个工分,谁不服气就跟谁比,必须拿最高分。但折合成钱却很少,他决定趁冬闲到窑地去摔砖坯。摔砖坯是农村出名的三大累活之一,成年人都发怵。到冬天没有人再干了,窑场上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只是个未成年的大孩子,长得像个小豆豆。他却自称是颗铁豆豆。为了让人相信他干得了,解开衣服露出肚皮:
“你们看,我的肚子上是不是有个虎头?”
在他的腹部有六块肌肉,确有点像一张虎脸,有明显的“王”字形的横肉。
人们逗他:“可惜是个虎头,要是个龙头就好了,你就是真龙天子!”
“有虎头也不容易。你仔细看,还像丘吉尔的脸。”
他人虽小,干活却敢发狠,肯下死力气。赤脚站在冷泥里,双手冻肿,裂开了一条条的口子,每天从早晨干到月亮偏西,渴了喝窑边水沟里的水,饿了啃个地瓜面的窝窝头。窑地实行计件工资,干得多挣得多,他干了两个月,挣了一百四十元——在当时这可是一笔大款。
一九七三年他给毛泽东、周恩来写信,揭露有些干部贪污腐化、横行霸道。甚至在信中卖弄自己的文才,大讲“公仆论”:为什么叫干部?即“干”的“部分”……险些被抓进大牢。
二十四岁当包工头,他的事业就这样越干越大了。在那种二百五的年代,能够披荆斩棘地生活过来,就靠这种二百五精神。许多成功者在创业阶段都有点二百五劲头。
谁能说他不是个人物呢?
临分手的时候我问他:
“你花这么多钱办这样一个笔会认为值得吗?”
“值得。先冒它一阵烟再说,也许能烘起大火也说不定。”
“你喜欢跟艺术家们在一起吗?”
“宁愿跟聪明人在一起有所失,也不愿跟傻子在一起有所得。”
“你确信自己救济艺术的这些想法有价值?能够实现?”
“难说,有时鹰吃掉蛇,有时蛇咬死鹰。”
他又提出要在自己的家乡盖中国最高的大楼……
他的想法太多,他想干的事太多。然而他的雄心跟他的实力不成比例。
现代社会的开放成全了他,他的骨子里却有许多宿命的东西。他是过于自信,还是自卑?
不论是他的自负还是自卑都会阻碍他。有朝一日也许会被这种超前自信的重负压垮——除非他是个幸运的天才。
天才的行径总是和常人不同。
且等着看吧……
我们分手后一个多月,接到张武太的信。
笔会结束以后,他抱着牡丹一盆一盆地送到广东政界、艺术界的要人、名人家中,重复讲述自己今后要为艺术界办点事的抱负。去深圳会见了九个香港人,当人家问他跟艺术家交往的真正目的是什么,他脱口而出:
“我奢望到进坟墓的时候,全国的艺术家都来给我送花圈。我盼望的就是这样一个结局。”
据他信中讲,香港人听了这番话为他鼓掌叫好。
……我看得出来,先生您出于好意对我同情过多,担心过多。别忘了,我本人是玩企业的,搞经济的。我们的笔会不仅轰动了羊城的艺术界,而且我还谈成了两项合作项目,一是跟海军潜艇学院联营办个厂;二是与茂源公司合资搞起一个企业。
看来我是过虑了,他有他的路数。
一九九一年四月,我借到菏泽参加牡丹节的机会,拜访了张武太的家——严格地说那不是家,只是师专校办工厂的一间仓库:黑暗,潮湿,用塑料布隔成三块,一块里住着他母亲,另一块里住着他们夫妻俩和三个孩子,还有一块算做厅,用来吃饭、待客,地上放着几个纸盒子、木箱子,又当桌子又当凳子。
我在这间库房里坐了半天,还不敢相信这就是张武太的家。
近几年来,我走南跑北到过许多地方,去过中国最富裕的地区自不必说,也去过一些相当偏远贫困的地方,但没有任何一个人的家像张武太的家这样破烂不堪,不成样子。而他又是菏泽地区的名人,在许多艺术家眼里是个神秘的企业家……
地上立着一块匾,是别人送给他的,上书“盛德高义”。
墙上挂着两幅猫,是张武太自己画的。一幅是卧猫,旁边有题字:“是草,还是虫?是蓝,还是青?我怎么总是分不清,分不清。真是叫人太头痛,太头痛。”
另一幅画的是坐猫,也有题字:“尔乐我也乐,尔在院外乐,我在室内罐中乐。大伙儿都乐陶陶地要个大快乐!”
这是什么意思?是按字面上所表达的意思来理解,还是别有禅机,内藏玄妙?
我在床边发现了他三个孩子写给他的信,就忘记问他关于那两幅猫画的题词了。三个孩子的信是这样写的——
爸爸:
看了这封信请您不要生气,我们对您多少有点意见。
我们对您向来就敬重万分,您是我们心中的榜样,我们下决心学习您,做一番大事业。也很替您可怜,一辈子受苦受难,到头来却没有个温暖的家。再能的人也得要个家呀!我们和妈妈整年像支游击队伍一样跟着您东奔西跑,穷凑合。只要一问您什么时候有个家,您总是大手一摆:“以后会有的!”以后到什么时候才是头呢?每当同学们提起家,我就难过。他们要来我们家,我都推辞,我们这个家能让人看吗?假如您是我们姐弟仨,您的心又如何?我晚上常常偷着掉泪。弟弟还小,可我已经是十四岁的姑娘了!我们哭着向您提出意见,我们知道您会骂我们,但我们实在不愿看着您这样。如果能有个家,我们宁愿挨骂,甚至挨打……
张武太决不是没有能力把自己的家搞得更像样子一些,那么他过这种济公式的生活又是为什么呢?
也许别有深意——
没有多少人能具备他这样的勇气,让一家人生活在这样的地方。他把自己整得惨到家了,穷得不能再穷了,因而也就最安全。所以他什么都敢想,都敢干,事业一片开阔,却没有人找他的麻烦,没有人告他、调查他、整他。他是一方名人,却没有像其他名人那样很容易被伤害……
又是两三年过去了,不知张武太现在怎么样?
1994年4月 蒋子龙文集.12,人物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