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厌恶狗是因为喜欢羊。无论厌恶还是喜欢,都是非常强烈的——这是儿时的态度,至今未能改变。
人的童年离不开动物,有年岁相当的小伙伴并不能取代动物伙伴。我的动物伙伴是一只小羊羔,它是家里的大母羊生下的一窝小羊羔中长得最壮实的一只。雪白的身子,嫩红的小嘴,抱在怀里毛绒绒,肉乎乎。它用嘴拱我的脸、拱我的胸口的时候,暖暖的,柔柔的,痒痒的,舒服极了,像在寻求友谊,寻求呵护。从第一次抱它的那一刹那,我就知道我们两个是天生的朋友,我能猜得到它的心思,它也能听得懂我的话。为了喊它方便,我给它起名叫“牛犊”,希望它能长得像牛犊子一样粗大强键。从那天起“牛犊”就成了我的尾巴,我下洼它跟着,我下坑游泳也会把它拖下水,把它的身子洗得起亮光。只要我高兴,不嫌太累赘,连跟小伙伴们玩耍的时候都带上它。我在家里的时候更不用说了,它出来进去地就像拴在我的裤腰带上一样,形影不离,那感觉真是美极了——人只有跟人的亲密,生命不算完整,还能享受跟动物的亲密,活着才完美、快乐。
有我吃的就有“牛犊”吃的,连母亲给我的好东西我都会省下一点给它,一口梨,一块甜瓜,半块糖……我不能吃的也偷给它吃,一把黑豆,一块豆饼。这些东西是给下地干活的大牲口吃的,没有人家会给羊喂粮食的。冬天没有鲜草了,我会喂它白菜心、青萝卜,隔三插五地让它尝尝鲜。就这样,我长它也长,我却没有它长得快。不知不觉“牛犊”果真长成一个大牛犊子了,腰粗腿壮,皮毛光洁,头上的两根硬角在左右各盘了一个圈儿,然后像扎枪头一样挺向前方,甚是雄壮威武。
“牛犊”的长大是我突然发现的,有一天我打了一大筐草,背着回家实在有点吃力,灵机一动就分成两捆放到它的背上,它毫不在乎地稳稳当当地驮回了家。这下我可乐坏了,回到家放下草,为了向小伙伴们炫耀,我骑到了“牛犊”的背上。昂头挺胸,双手抓着它的两只大角,美滋滋地在当街转了一大圈。在农村骑牛骑驴不算新鲜,能骑羊的好像我是独一份儿。小伙伴们眼馋得不得了,都想试一试,我坚决不答应,我是心疼“牛犊”,羊生来毕竟不是为了驮人驮东西的。
我和“牛犊”也有麻烦,就是刘蹩犊家养了一条恶狗,个头也很大,看见人就乱汪汪,见了“牛犊”就追就咬。有一次那恶狗居然动员了四五条狗把我和“牛犊”围在了北场上,我手里又没带打狗的家伙,可真被吓坏了。多亏一位叔伯哥哥正赶上,才把狗群打散。
我恨那条狗,也恨刘蹩犊家,不知他们家为什么要养这样一条恶狗?为了看家护院?他们家很穷,似乎没有什么好看护的,连自己的狗都舍不得好好地喂它,让它跑出来到处找野食,可不见了人和牲口就想咬呗。我并非不知道狗对人的好处,讲狗的机灵和忠诚的故事太多了。但狗对人不是平等的友谊和忠诚,是奴才对主子的忠诚,玩物对玩主的忠诚——所以世界上的狗除去它的主子喜欢它以外,别的人都憎恶它。被人骂得最多最狠的动物就是狗,还不如狼,人们骂狼只有一句“狼心狗肺”——就是这一句有一半还是骂狗的。至于单独骂狗的话就太多了:狗腿子、狗奴才、狗少、狗仗人势、狗娘养的、狗眼看人低……地球上再没有第二种动物能让人类这样痛恨!
但从那次遭到恶狗的围攻以后,我发现“牛犊”也意识到自己长大了。以后又遭遇了刘家恶狗,它不再惧怕,不再退让,而是低下头,弓起腰,用利角猛刺那恶狗,虽然没有刺中,那恶狗也被吓得逃开了。自那以后,我们不再躲避任何狗,每天大摇大摆地在刘蹩犊家的门前经过,那恶狗却只站得远远地对着我和“牛犊”汪汪几声,不敢再往上扑了。我感到扬眉吐气,活着就能躲避较量,不经过较量不要轻易惧怕什么。
“牛犊”成了我的保护神,我为它感到骄傲。可它还那样温顺,平和。
渐渐地我长大了,身体强壮了,真的能够保护它了,它却老了,不能再跟着我到处跑了,我也不能成天守着它了。家里要杀它,我坚决不答应。家里要卖它,我也不同意。难道要它在家里老死?别说是一只羊,就是那些牛、马、驴等大牲口,是大人们过日子离不开的伙伴,哪一个都为人类立下过汗马功劳,到老了不中用了,还不是都得被卖掉或被杀了吃掉!我说,别的牲口爱怎么处置我不管,我的羊就是养它到老死,给它立一座坟,世界上有鹰坟、狗坟,为什么不能有羊坟?家里人不再跟我理论,认为我上学把脑子上出毛病了。
我要到外地去读书了,临行前跟“牛犊”告别,它的眼里竟然流下了泪水——羊还会流眼泪!这倒让我没有想到,比看到人哭别有一种让人心酸、让人受不了的力量。我也流着泪安慰它,叫它多吃草,多活动腿脚,等着我回来……
我放寒假回来的时候,“牛犊”已经不在了。尽管谁都拒绝讲它,我却能得到它的结局,它那么老,是卖不出去的。原来我走的时候它就知道不会再见到我了,是跟我流泪诀别。人的一生没有知己的朋友是很大的缺憾,没有连心扯肺的动物朋友也是一种缺憾。我闷闷不乐地未等假期结束就提前返校了,从那时起不再吃羊肉。但是到了三年自然灾害时期,节粮度荒,成年累月饿得前心贴后心,我也变得什么都吃了。于是想起了刘蹩犊家的那条见人就咬的恶狗,兴许它也是因为饿,所以才恶,才讨人嫌。饥饿才是最可怕的,能让兽吃人,也能让人变成兽。但心里却始终觉得有负于我那只羊……
也许还是现在的孩子们好,他们只在屏幕上和纸面上被动地识别虚假的动物,喜欢变形的唐老鸭,看见真鸭子反倒无动于衷。欣赏活泼的米老鼠,看到真老鼠却吓得尖声怪叫。或者到动物园里隔着铁笼子远远地望几眼已经被驯化了的动物,或者逗逗改变了天性、真正成了人的玩具的宠物,如不会逮耗子的猫,只会摇尾乞怜的哈巴狗,被牛犊子能够踢伤的狮子、老虎……现在的孩子接触不到真实的动物,无法跟真正的动物结下真实亲密的感情,享受不到我曾经拥有过的真实巨大的快乐,但也不会有我这般对动物真实长久的歉疚。
1999.1.26 人畜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