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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劈雷轰《图兰朵》

人畜之间 蒋子龙 3148 2021-04-06 06:21

  1998年9月7日下午,接到了深圳朋友老洪从北京打来的电话,叫我立刻进京,晚上一起看意大利歌剧《图兰朵》。我有些犹豫,一是手底下有活儿,二是怀疑跑那么远去看一出被爆炒起来的不伦不类的演出是否值得?

  老洪在电话里催得很急:“你怎么回事?票非常难搞,是老丘的票,他今天晚上有推不开的事情看不成啦。只有你来他才肯把票让出来,每张票差不多折合人民币一万多块哪!”

  我一声惊呼:“这么贵?不值不值,叫他退票,花这么多的钱看那样的东西是犯罪。”

  “别啰嗦了,票已经没法退了……我到了北京难道你就不来聚一聚吗?”

  这,我就无话可说了。于是便约好,6点半钟在劳动人民文化宫大门口碰头。

  我找好汽车就动身了,一路阳光灿烂,气温很高。今年南北都闹大水,惟天津干旱。论节气早到了该凉爽的时候了,气温却居高不下。当今世界反常是正常,奇怪是不怪。

  我顶着满头光明,一进北京城却立刻变得黑乎乎的,浮云塞空,天地晦暗。好不容易磨蹭到集合地点,老洪又迟到了。他解释迟到的原因是塞车。我连说,这很正常,我道儿远理应准时,你路近,晚到情有可原。

  等我们找到紫禁城的太庙大殿,演出就快要开始了,太庙前灯山火海,在四周巨大的黑暗中烧出一个通明的大窟窿。在这个古色古香的通明的大窟窿里,聚集了世界上各种肤色和衣饰打扮千差万别的人,熙熙攘攘,光怪陆离。大殿的前面金碧辉煌,大殿的两侧和后面的黑暗中,仿佛有鬼影憧憧……既热闹明朗,又阴气森森。这环境、这场面、这气氛,立刻让我莫名地兴奋起来……

  老洪咂咂嘴:“都怪我们来得太晚了,听说可以免费享受一顿宫廷宴席。”

  我安慰他:“行啦,看歌剧不可吃得过饱。”

  我们的票在四排中间——不能不佩服老丘厉害,这样的位置不是光靠钱就能搞得到手的。

  乐声已经响起,最前面的两排椅子全都空着,老洪又发感慨:“这就是中国,花最贵的价钱却坐不到最好的位子,最好的位子送给头头,头头们又不来,这么好的位子,这么贵的票价,就白白地浪费!”

  我问他:“你怎么知道前面那两排椅子上是空的?”

  他一翻眼:“你活见鬼了?”

  “没错,此时此地此情此景,到处都是鬼。坐在椅子上有形有影的是鬼佬,没形没影的你看不见的不等于真的没有东西。你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太庙,满清王朝供奉祖宗牌位的地方,大清帝国的列祖列宗,或许还有大明朝的孤魂野鬼,早就坐在前面了。张艺谋懂这个,所以留出两排空位子,不先讨好这些人,他能在这个地方举行号称是本世纪最后一次盛大的歌剧演出吗?”

  “你别吓唬我啊!我怎么觉得浑身冷飕飕的……听说彩排的时候就被雷电打散了。看这架势今天晚上也有点玩儿悬,难怪老丘说跟着你会安全的。”

  “为什么?”

  “你是龙啊,不怕雷电,不惧风雨!”

  “罪过罪过,今天晚上肯定要挨雨浇了。”

  在辉煌的乐声中演员亮相,阵势庞大,场面豪华,气势宏伟,道具布景有真有假,天上地下呼来唤去,再配上变幻莫测的灯光服饰,一下子就把场面压住了,把阴沉而空旷的太庙给镇住了。张艺谋果然有惊人之举。

  岂料老洪竟是张艺谋的冤家,他甚不以为然:“这不过是大型魔术,让美国的现代魔术大师科波菲尔来,会弄得比这个还玄乎。张艺谋是专门卖祖宗的,他以挖掘中国人的愚昧、丑陋和变态获得了西方的赞誉。这个《图兰朵》则是用国粹唬洋人,用洋人的洋腔洋调来唬中国人,吓祖宗。”

  “太过了,太过了,既然有愚昧、丑陋和变态,为什么不可以挖掘和表现?”我提醒他集中注意力看演出。可惜,既无中文字幕,又无英文字幕,粗通英文的老洪不免又发牢骚:“我相信,这百分之九十的观众都听不懂意大利语,收那么多的钱,搞个字幕有什么难的?”

  花这么高的价钱看歌剧,我可不想让他扫兴:“也许意大利歌剧不兴打字幕,你听得懂是一种享受,听不懂也是一种享受。”

  好在剧情并不复杂,猜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但演员的唱工太厉害了,听不懂歌词也能获得一种极大的满足。在国内有许多年没有见过这样的演员了,我相信他们的胸前并没有挂着麦克风,但声音高亢亮丽,婉转自如,该柔处千转百回,该刚时如闪电般直裂云霄,刺破沉沉暗夜,把一个阔大的露天演出变得像唱堂会一样轻巧,看上去人家竟毫不费力气,想把声音送到什么地方就能送到什么地方,穿云裂帛,上天入地,随心所欲。特别是扮演图兰朵公主的演员,体魄似乎比歌王帕瓦罗蒂还要雄伟,声音却奇妙无比……再想想眼下的中国歌坛,哪一个所谓的歌星敢在台上丢下扩音器?即便他们是举着扩音器声嘶力竭地叫喊,观众还经常听不清他们在唱什么。

  就凭这一点,《图兰朵》卖多高的票价都应该。

  这时我发现了一种滑稽的和谐:凝聚着中国的传统历史文化的巍峨大殿,一群穿着中国古代皇宫服装的外国红男绿女,唱着中国人听不懂的高腔花调,演绎着一个似东方又非纯东方的爱情故事……这样一堆大、洋、古,竟然形成了一种庞杂的统一。

  全剧共三幕,到第二幕快结束的时候,天上开始飘洒雨点,闪电道道似有意配合灯光,演员的声音拔得越高雷声就越加响亮。

  第二幕一结束,老洪拉着我就走:“快跑,大雨马上就要下来!”

  我抱怨着:“来也是你,走也是你,高潮不看多可惜!”

  “高潮马上就到!”

  我们刚走到出口,头顶一个炸雷,引爆了一连串的急雷猛电,紧跟着暴雨如注,兜头盖脑地狂泼下来。同时还夹杂着冰雹,如石子一样横飞竖打。大殿前一片混乱,五花八门的人种在雷电的轰击下,抱头做鸟兽散。

  似乎只有几分钟的工夫,地上的积水已经没过脚踝。虽然剧组给每个观众发了一件雨衣,也不管用,等我们逃进汽车,浑身已经被浇得透湿。老洪却似乎很兴奋:“我说的不错吧?这时候花那么多钱演这样的歌剧,天怒人怨,神鬼不容!”

  “那你干嘛还非把我拉来挨浇呢?”

  “叫你感受一下天意、人意、鬼意,这有多刺激!”

  “没叫雷电给劈上就是幸运。”

  我先把老洪送回宾馆。待我们的车子一开上京津高速公路,发觉路面干燥,满天星斗。我疑惑刚才是看歌剧造成的幻觉,摸摸自己的头发和衣服,都还是湿淋淋的。

  我叫司机停了车,站到路边回头看紫禁城,似乎仍能听得到太庙的大殿前“残雷隆隆气未平”。

  1998.12.14 人畜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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