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界会刮风，社会上也要不断地兴起一股股风——人好像总要兴点什么，追点什么，什么事不搞成一阵风，活着就寂寞了。时下中国城市里刮得最猛烈的一股风，就是家庭装修！有房就一定要装修，把原来配备的东西全部拆掉，统统再换上新买的：崭新的铸铁水龙头拆下来扔掉，再买铸铜的装上；把原来所有的电器开关及插座统统拆掉，改地方另掏窟窿换成新的；暖气也要拆的拆、加的加，合并同类项……这还只是小打小闹。更要命的是本来有墙的地方非要开成门，本来是门的地方偏要垒成墙……大拆大改，大兴土木，铿铿锵锵，烟尘滚滚，把一幢幢崭新的楼房砸得摇摇晃晃，面目全非！

　　装修的民工唯恐你不拆不改不换，他们按着工程量的大小计算工程费。于是乎，家庭装修渐渐演变成了一种灾难：电锯放进屋里，锯木头、锯瓷砖，声如霹雳，刺耳欲聋。电钻打眼，大锤钉橛，地动墙摇，头上掉灰……不知现代人为什么非要在屋子里掏那么多窟窿？白天胆战心惊，夜里噩梦不断，大凡装修多是持久战，开工有日，结束无时。

　　话说回来，如今的新房只是一个空壳，不装修根本无法进住。于是，我也赶热闹准备过一把装修的瘾。只要你一起这个心，立刻有关装修的各种信息、知识和经验教训，从四面八方汇集过来：有人说要每周给装修的民工炖一锅肉；也有人说不论你对民工多么好，他们也会偷工减料地糊弄你；还有的朋友把装修注意事项打满三页纸，通过传真发来，让我遵照执行……装修尚未开始我的脑袋已经大了！

　　事已至此，也只好撒手闭眼。朋友们给找来民工，搞设计、备工具、买材料……摊子一下子就铺开了！老伴曾大包大揽地说过由她负责，可真等摊子一铺开，她哪里还控制得住局面？能插上手的就只剩下搞点后勤供应了：这周炖肉，下周熬鱼，八月十五送月饼，隔三岔五送水果……她的小恩小惠却无助于解决工地上的混乱。人多主意多，一会儿一变，前边干，后边改，改就是返工，返工就是无效工，民工自然不乐意。不乐意就吵架，光吵架还是好的，把气撒在了活上就会吊儿郎当、草三潦四，质量一稀松二五眼监工的朋友便有了火气，带着火气说话嗓门就冲，你冲我也冲，你急我更急，话赶话赶不上劲就动了手……

　　天哪，一动手可就天下大乱了！当时我真觉得自己是花钱找病，一着急就让老伴靠边站，改由自己上阵指挥——这叫临阵换将，为兵家之大忌！已经急得火上了房，也就顾不得许多了。谁料我这么亲身一参与，对房子的装修有没有帮助不得而知，倒是发现许多有趣的现象，足可写一部《装修经济学》。我和负责工程监理的朋友去买红樱桃木的皮子，摊主看我这副心急火燎的样子，张口就要一百元一张。监理很不客气地说：这么扔人啊！他二话不说拉我就来到另一个装饰城，找到相同的红樱桃皮子，店主报价却只要六元一张。我吃一惊，张口就说这么便宜呀！监理瞪了我一眼，事后点拨我说：你要不插那一句嘴，我用四块钱就能拿下来。我说好在就是一两块钱的事……监理说：你知道整个装修下来要买多少东西吗？每样省一两块可就大发了。我心头一震，深感他说得有理，何况人家是在给我省钱。

　　同样是为了省钱，我们跑到塘沽去买瓷砖，装了多半卡车。我犯愁，这么死沉的东西，到了现场可怎么往楼上搬呢？送货的司机却蛮有把握地不让我们管。快进市的时候，他将卡车开到一个桥边停下，没有吭声便呼啦一下有五六个民工爬上了卡车。大家随车来到我的楼下，下车就搬瓷砖。我问卡车司机，你们也不谈谈价钱？他说用不着，这都是死价，一个人十五元。原来在装修行业管这些临时搬运工叫“水猫”，又称“扛楼的”。全市有好几个“水猫”市场，在每个刚落成的住宅区里都有这样的“水猫”点儿，以后我们凡买了沉重的装饰材料，运到楼下不等发话就会有“水猫”围过来，扛一袋水泥到楼上只需一元钱，四个人把六十张大芯板扛上楼每人十元……

　　围绕着城市里的装修风，社会分工已经成龙配套，可以说相当精细。给我装修的民工来自安徽，时间长的已经在天津干了十七年，短的也干了有四五年。他们有自己的组织，里面从设计师到木工、瓦工、电工、油工、管子工，一应俱全。每个民工都无须自己去揽活，由队长给他们派活，按时发给他们生活费和工资。技术优秀的民工可以同时为几个队干活，互通有无，哪儿急需就到哪儿救急。他们的组织既严密，又灵活，人人都不愁没有活干，也不会窝工。队长在民工中很有威严，说一不二，根据每个人的技术水准和贡献大小发给不同的报酬。民工——既是农民，又是工人。很难说现在的城市是属于城里人的，还是属于民工的。在城市里建造房子的是民工；为这些房子装修的还是民工；搭桥修路的是民工，在各个自由市场摆摊的还是民工……是民工改变了城市，他们还给传统意义上的城里人留下多少空间呢？我怀疑城市里的装修风其实是民工煽起来的，他们借此掏光了城市人的口袋，改变了城市人的居住观念，还可借此长期在城市里工作下去。

　　民工摸透了城里人的心态，让城里人明明知道装修是一场灾难，却欲罢不能，乐此不疲。这到底是为什么呢？我猜想可能有如下理由：城里人多年来住惯了千篇一律的公房，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房子，怎能忍得住不好好折腾一下？现代城市里污染严重，秩序混乱，城里人管不了大环境，管不了别人，倘若能把自己的小家弄舒服了，回到家就如同进了星级宾馆，岂不优哉游哉！另外，城市里的平民是处处都要被人管的，在单位被领导管，走在马路上被警察管……都羡慕当老板的。通过装修，便可实实在在地当一回老板，指挥民工，掌握工程，调度材料，和民工斗智斗气斗勇，跟卖装饰材料的砍价，人人都觉得把价格砍到了最低限度，占了大便宜。殊不知，买的不如卖的精，如果装修的个个都占了便宜，城市里那么多的装饰城为什么还那么火爆？他们又是赚了谁的钱？再有就是中国人爱攀比，你装修我也修装，你装修得好我比你装修得更好。我的钱没有你的多，却可以花样翻新……实在不行，我装修的动静也要闹得比你大，我少花钱却可以在墙上多掏窟窿多挖槽！

　　人都是活在欲望里，而城市就是培养欲望的。虽然城市里有下岗的，有感叹挣钱难活着也不容易的，但各个住宅新区里的装修热潮，多多少少给城市增加了一种生气、一种希望。从各地拥进城市里的民工们，正是利用了城里人的这种欲望和虚荣，使自己成了现代城市里不可缺少的一个阶层、一种力量，或许有一天他们还会真正成为城市的主人。 蒋子龙文集.10，难得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