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蒋子龙文集.10,难得一笑

§走南想北

  自一九八九年以来,每年我都要去一次广东,短了一周,长了二十多天。所幸年年都有这样的机会。就像半个世纪前许多沿海大城市的人纷纷投奔解放区一样,现在的社会时尚是投奔开发区。我加入南下的行列并非为了谋求职业或寻找致富门路。恰恰相反,纯粹是出于一种精神需要,感受一种新的生活信息,观察一种希望,跟踪一批企业家。实际上我把广东当做一个“采访点”,在东北、华北、华东都有这样的“采访点”。我是靠这些“点”跟踪中国,观察工业社会的变化,跟生活保持着联系。

  中国人历来就有走西口、闯关东、下南洋的传统,这走、闯、下是“人往高处走”。是“人挪活”,想活得更好。广东正是当今人们想走、闯、下的“高处”,是个可以“活得更好”的地方。近十几年来北方人一批又一批地大量南下,正说明广东的优势,是一块得现代风气之先的风水宝地。

  我下广东由最初的惊讶、振奋、钦羡,到最近几年已经可以了解得较为深入,能够冷静地观察和思考了。今后是否还能保持每年南下一次的热情就很难说了。深圳就有两年没去了,并非没有机会,深圳朋友的两次邀请我都谢绝了。有客观原因,也有主观因素——我对深圳的兴趣已不像以前那么强烈了。

  有些单位,创业初期的勃勃生机和锐气已经消损,或多或少地陷入曾使北方许多国营企业一蹶不振的怪圈。一大批青年俊才云集特区,最初的几年他们和衷共济,创造了奇迹。一旦事业有成,便开始重蹈中国人争争斗斗的覆辙,精英不精,开始分裂。且缺少北方那种争争斗斗的广阔舞台,用弹丸之地,你的老婆在我的部门,我的孩子在你的手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关系错综复杂,盘根错节。他们曾吃过钩心斗角、怀才不遇的苦,到了特区没“特”多久,又重吃二遍苦。

  我一直在等待着特区人创造一种体制,这种体制能够吸引和容纳各种各样的出类拔萃之辈,使他们各尽所长,且不必把主要精力用在内耗上。创造出这样一种体制,胜过创造千万亿元的利润,实际不愁创造不出更多的利润。否则,特区能“特”多久?特区的未来应该是同化非特区,而不是被非特区同化。

  一九九二年三月,我和一个波兰作家住在深圳一个不算低档的宾馆,其管理之差、服务人员素质之差令人难以相信、难以容忍。在总台进行了严格的登记,缴了房费和押金,这是应该的。到了楼层服务台再缴一次押金领钥匙牌,每次打长途电话还要再到楼层服务台登记,缴二百元押金。我问缴给总台的二百元押金是做什么用的?服务员的口气极为生硬:不知道,你去问总台。只认钱不认人,对旅客没有丝毫的信任感,像防贼一样管制。而旅客则有进了贼店的感觉,特区变成了“饿”区,一种对金钱的贪婪和饥饿。

  有的朋友之间的人情越来越淡,钱情越来越重,甚至只剩下利用的关系。用人脸朝前,不用人脸朝后。请你的时候一副态度,活动一结束,你的价值被使用完了,又是一副态度,安排立刻降格。一位朋友讲,我们深圳人穷得只剩下一堆钱了。

  连“和气生财”的这点文化素质都没有,还能发大财吗?

  资本的原始积累阶段,发生各种各样的奇怪的事情是不足为怪的。当经济发展到一定的程度,必然要寻找文化,有了强大的文化蕴涵和形象才有巨大的和永远的成功。试想哪个经济发达的国家不同时又是文化发达的强国呢?

  自瓦特发明蒸汽机带动了世界的工业革命,渐渐地西欧就成了世界的经济中心——这个经济中心的形成与繁荣又跟文艺复兴有直接的联系,是政治解冻、思想活跃、人们安居乐业的文化结果。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世界的经济中心向美国转移,联合国总部迁到纽约。特别是经历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美国成了世界头号经济大国,同时又是西方文化的中心,无论在文学、电影、电视、出版、新闻,都领导着世界潮流。借助文化的强大辐射力,一大批美国的企业和产品获得世界意义的成功,成为世界名牌,至今仍能享誉全球,如可口可乐。应该说这是美国文化的成功。眼下万宝路对中国市场的征服,首先是一种文化的征服。我们接受了美国产品,实际是接受了美国文化。从影视、文艺演出、体育等多方面进行文化的狂轰滥炸。已经成功的还有泰国的正大集团。从“车到山前必有路,有路就有丰田车”开始,与其说是日本产品占领了中国市场,不如说是日本文化完成了他们以前用武力所没有完成的征服。

  随着日本经济的强大,有人提出了世界经济进入多中心的时代,继纽约之后东京也是一个经济中心。而且到下个世纪,很可能中国也要产生一个具有世界影响的经济中心,是广州,还是上海?是珠江三角洲,还是长江三角洲?

  中国的版图是一只雄鸡,广东正是鸡腿,肌肉强劲,灵活有力,鸡爪伸向东南亚,成为环太平洋的中心。待香港回归祖国以后,和广东连成一片,交通发达,资源丰富,其优势显而易见。我看广东,还在进入成熟期,或者叫进入稳步发展期,老百姓富,企业富,中产阶级强大,这就增强了经济和政治的抗震力,倒退的可能就减少了。有几次南下使我感受格外深,银根紧缩、治理整顿、压缩投资、整顿金融等,我在北方见到的是冷清、灰色调。到了广东完全是另外一种景象,热气腾腾,该怎样干还怎样干。广东抢先了十几年,时间就是金钱,时间就是机遇,别的地区要超过是很困难的。当今时代是越发达越富裕,越富有就越发达;越贫穷就越落后,越落后就越贫穷。地球上有什么油水,发达国家总是先吃头一口,优胜劣汰,弱肉强食。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

  要成为经济中心,还有一个必不可少的条件:文化。

  时下的所谓“名牌大战”,其实是一场文化大战。哪个品牌确立了自己的文化形象,具备了自己的民族文化品格,无疑哪个品牌就具有强大的优势。

  我们缺少的正是这种能享誉全球、富有持久生命力的名牌,原因就在于这些企业或经济实力。这些报刊不论是国内外公开发行的,还是省内发行的,都是激光照排,彩色印刷,搞得很漂亮,带有强烈的商业味道。

  广东正在形成自己的商品经济文化。

  这些报刊用较高的稿酬从全国各地征集思想,虽是内部报纸却办得有声有色,没有官方报纸的呆板和枯燥。在大街、车站、码头的报摊上格外受欢迎。

  这叫“第二新闻”,或者叫“第二文化市场”。

  使中国的文化进入“春秋战国”时期,没有主流文化,没有权威报刊,谁有钱就可以竖起大旗,用高稿酬吸引一批优秀的作家来投稿。谁的刊物办得好,谁就是中心。

  我以为,与广东的经济思想相比,文化思想显得较弱。

  但广东有自己的文化氛围,有自己的主见。全国文坛关于“下海”问题闹得沸沸扬扬,广东作家协会不张扬,不动声色。北方的一阵又一阵的浮躁,似乎也与广东无关。我想广东也许是在全国各作家协会中最稳当、最有实力的。青年文学院向全国招收青年作家,哪个省的作协有如此气魄?

  陈国凯兄是个奇怪的现象,我曾几次向他讨教,广东作协如此兴旺发达且把得稳,有何诀窍?他或者秘而不答,或者王顾左右而言他,三言两语应付过去。我每年能来一次广东多半是因为他,每次来广东最愉快最轻松的聚会就是跟他在一起。自一九八〇年的春天在北京文学讲习所相识,十几年来,无论文坛上的风风雨雨,还是商品大潮的冲击,都没有影响我们的感情,而且越来相知越深。他是文弱书生,我是人高体壮,他身上却有一种豪气,在我面前老是一副老大哥的派头。久而久之,我也就很愿意尊他为老大哥了。广东的企业家大半是他领我认识的,我下去采访往往是他帮助安排,没有国凯兄,我对广东是不是还会有这么大的兴趣,是不是能坚持八九年的长期跟踪采访,也很难说。

  但这种交往又是不对等的。我来广东多,他去天津少。有一年他去看我,住在我书房的小床上。当天津夜深人静了他的精神头刚来,在我的书架上找书看。当天一亮,大街上吵吵嚷嚷,人们开始上班了,他则想睡觉了。我把天津市能买到的最好吃的东西放在他面前,他则视如忆苦饭。再加上空气干燥,只待了三天就赶紧逃回广东了。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养育一方文化。

  但又不仅仅是水土问题,这十几年来有多少北方人来广东工作,又有几个广东人去北方谋生?广东的水土随着粤菜已经风靡了全国。

  我可以常来广东看看,但不会把根扎到南方。我的根已经扎在了北方,北方有我熟悉的丰厚的文学土壤。

  北方人有南方观念,这是北方人的特长。南方人也应有北方观念,有北才有南,有南才有北。即便是一个非常先进的特区,失去了方位感,也会渐渐地固步自封起来。 蒋子龙文集.10,难得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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