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蒋子龙文集.10,难得一笑

§“非典”之“非”

  在中文里,“非”和“典”本是两个互不搭界的字眼儿。然而,在二〇〇三年早春,它们赫然扭结在一起,组成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词汇——“非典”!

  “非典”是“非典型性肺炎”(SARS)的简称、俗称,甚至可以说欠通顺。专业人士更习惯于叫它“萨斯”,台湾则干脆把它译成“杀死”。然而就是这样两个强拉硬扯在一起的别别扭扭的字眼儿,其流行和传播速度却已经超过了“非典病毒”本身。并用极短的时间创造了文字学上的奇迹:使用率最高、知名度最大,令人闻之色变,看见这两个字就更是如见鬼魅。以这个词的出现为标志,宣布世界进入了“非典时期”!

  “非典”的全部要害就在这个“非”上,之所以能造成全世界的恐慌也在于一个“非”字。人类诊断出艾滋病只有二十多年,却已经造成了二千五百万人的死亡;至今全球每年有近六亿人感染流感,其中重症的死亡率约占百分之十;每年还有三百五十万人死于肺结核……而全球到目前因“非典”死亡的不过区区数百人,为什么会造成如此巨大的恐怖?以至于连咳嗽两声都被认为可以杀人,女乘客因为在出租车上咳嗽就被司机强行赶下车,新加坡一店主半夜偶咳竟吓跑正入室行窃的盗贼,马尼拉人金·达图把身边一个打喷嚏的男人用刀子生生刺死……我们则全民大喝中药汤,只要有人说出什么东西能抗“非典”,那种东西便立刻身价百倍,市场上告罄。有些街道的老太太自愿组织起来,日夜巡逻,张贴告示,盘查行人,用抓坏蛋防小偷的办法抗击“非典”。防“非典”本来格外强调保持空气新鲜,而许多人竟连续几个晚上大放鞭炮,不惜污染空气,也要以辟邪驱魔的那一套保佑自己。

  新加坡心理卫生学院公布了他们的调查:“目前全世界百分之三至百分之五的人口患有非典强迫症,有的会一小时洗手无数次,双手明明是干净的,还要没完没了地洗,直至把手上的皮都搓烂,还是无法控制住再洗的欲望。”一九七五年诺贝尔医学奖获得者、美国病毒学家戴维·巴尔蒂摩解释了这一现象,他认为人们是喜欢被吓唬的,这是人的一种本能——从危险中获得刺激。而媒体对“非典”的渲染正好让人们得到了这种刺激。

  “非典”之“非”为什么会如此可怕?非就是否,就是反,就是无规则和极端的不合理。不知它从何而来?也不知它要把人类带往何处?它祸害人间已经好几个月,制造了大的混乱,可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全球的医学专家们还莫衷一是。只知道它诡异善变,死缠烂耗,无孔不入,防不胜防。

  “非典型”就是反典型,反传统,反秩序,反文化,搅乱一切现成的生存习性、人际关系、社会形态、政治意识等等。“非典”嘲笑公式,戏弄套子。

  你不是讲亲情,讲血缘,讲爱恋,讲哥们儿义气吗?不管多亲多近的人,一得了“非典”立马隔离,曾经跟“非典”碰过一面、沾过一点边也立马隔离,一律不准探视。隔离服、隔离房、隔离区,隔离隔离,隔着“非典”,如隔万重山。死了也要立马烧掉,甭想搞这个风俗,那个传统,也没有人敢闹丧。即使是与“非典”全不搭界的健康人,在日常生活里也特别增加了距离的观念,人多的地方不能去,人少的地方也要跟他人保持两米的距离。以邻为壑,见人如见病毒,害人之心不可有,防“非典”之心不可无。

  现代人不是爱说话吗?家里说,外边说,电视上说话成了节目,报纸上对话成了文章,真话假话、空话套话、鬼话谎话、车轱辘话……现在可好了,光让你闭上嘴还不行,还得戴上口罩!连正在结婚的新郎新娘们,也只能戴着口罩拥抱接吻,让人觉得要把这“非典之爱”进行到底,还真有点不容易,需冒很大的危险。有人为了加强隔着口罩接吻的效果,便在口罩中央画一个鲜丽的靓唇,令人见而思吻,却不能真的去吻。也算是望梅止渴吧。还有人觉得天天被封着嘴太难受,就在口罩上写字,五花八门,无奇不有。但口罩再大也无法将想说的话都写出来。

  讲究卫生,提高人口素质,我们喊了许多年,却没有“非典”几个月见效大。医生们像幼儿园的阿姨一样,每天都通过媒体不厌其烦地向全国人民讲解怎样洗手、怎样漱口、怎样冲马桶……大人孩子都照着做。谁还敢说我们不卫生?人人身上都有了消毒水味儿。

  “文山会海”反了多少年?收效甚微。为禁止用公款大吃大喝,中央也不知下了多少文件,可谓屡禁不止。“非典”一来,立竿见影。尽管“非典”使我们在经济上损失惨重,但也不能不承认,全国的会议费和公款吃喝的费用会节省不少。

  还有弄虚作假,欺上瞒下,也都被“非典”治住了不少。病毒是真的,死了人是瞒不住的,不说实话不办真事,“非典”就要火烧你的连营。

  西方有些悲观的医学家推测,“非典”会永远陪伴着人类,人类也将研制不出克制它的疫苗,就像至今没有研制出克制艾滋病的疫苗一样。若果真如此,人们恐怕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有“非典”的世界再也不会恢复原来的样子了。

  现在的人们普遍抱着“熬过这一关”的想法,只要你不感染上我,现在让我怎么做都行,等挺过这一阵子,咱再彻底解放,给“非典”来个大反扑。问题是有没有那样的机会?真若那样,这场“非典”大灾算是白闹了。

  纵观人类文明史,从来都伴随着跟疾病,特别是大规模传染病的斗争,同时又不断地接受疾病对人类行为的约束和规范。十六世纪欧洲爆发天花,借着航海事业的发达将病毒传向世界,累计死亡三亿多人。以后是鼠疫,几乎灭掉了欧洲人口的百分之三十。到了十九世纪,人类进行了所谓的“第一次卫生革命”,却仍然又出现了肺结核,古称“肺痨”,几乎就是无法治愈的绝症,死亡人数达到两亿多人。进入二十世纪,在疾病的追杀下,人类发明了各种抗生素和疫苗,医药卫生条件和营养状况都有大的改善,天花等传染病才得以根除。直到一九四五年,雷米封、链霉素问世,才控制住了肺结核。但,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有了抗药性的肺结核竟卷土重来。人们曾以游戏的态度对待性,结果艾滋病就出来游戏人类,给现代人的私生活敲响警钟。“非典”则显然是朝着现代社会的公众意识和公共秩序来的……

  据联合国卫生组织的一份报告称:“近二十年又有三十多种新的传染病发生,病菌进化的速度非常快,并在变异过程中培养起了抗药性,以超强的生殖力繁衍生息。药物对病菌失去作用的速度,与科学家发现新药物的速度差不多。”这就是历史,这就是现实。

  “非典时代”,一切都不再典型,就像拉登突然成了美国的“非典”,美国又“非典”了伊拉克一样。你说这个世界还有“典型秩序”可言吗?由此引发开来,思维不变,怎么能治得住“非典”?病毒赖以存活的是人体,任何鬼魅都是人创造的,最可怕的还是人类自身。既然“非典”都上身了,就要弄明白“非典”要干什么?它想对人类警告些什么?这需认真思索“非典”都“非”了些什么?“非”后的世界又将会确立些什么? 蒋子龙文集.10,难得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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