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怪，自由人总是对不自由的地方怀着某种好奇。人类从原始部落时代就创造了监狱，数千年下来，世界上许多东西都消逝了，连许多庞大和凶恶的动物也灭绝了，监狱却一直存在着，且越造越多，越造越好，并成了人类社会所不能缺少的东西。天津西青监狱占地数百亩，由几幢白色的现代楼房组成。在市内闻惯了汽车尾气和被拥挤怕了的人，走进去会非常羡慕院内的幽静和清洁，空间广阔，空气新鲜。有修剪整齐的草坪，新栽的小树林，碧汪汪的水池……若不是周围有一圈高墙和墙头上的电网，很容易被人误解为是一片不错的住宅小区。只是从外表看没有现代住宅区里那么多的铁窗铁门——这是当今社会一大怪，自由人住的房子铁窗化，真正的监狱文明化！

　　走进监狱的大楼，感觉就不一样了。有的楼内像军营，一间间大房子里铺的是清一色的军用绿床单，一排绿被子也像当兵的一样叠得方方正正。有的楼内则像医院，白床单，白被子，也同样叠得像豆腐块一样整齐。有些房子里的犯人，用相同的姿势在床前静静地坐成一排，腰板儿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头，两眼正视前方——一个个像是在静修。服刑不自由，如果利用这个条件静下心来修炼，一定会受益匪浅。难怪他们看上去身体都不错，有些已经七老八十了，仍然活得劲劲的。

　　有些犯人则在房子里工作——糊纸袋或捆扎塑料花。动作不紧不慢，节奏井然有序。监狱里也有个经费问题，环境要美化，犯人的伙食要讲究营养配餐，更不要说看病吃药，处处都需要钱。监狱长有个很大的压力，就是要到处去给犯人们揽活干。如今许多正式企业的职工都下岗了，要给犯人们找到合适的活干又谈何容易？糊一个纸袋只能赚到两厘钱，糊一百个纸袋才刚够在白天存一次自行车的费用……

　　随着我对这所监狱的了解越多，就越感到惊讶，甚至生出疑惑：这是监狱呀，还是医院？抑或是养老院、残疾人收容所？按理说监狱是不可接收传染病犯人的，自国家发布“严打”（严厉打击刑事犯罪）令以来，这座监狱就无法拒绝那些又有罪又有病的家伙了。于是里面就关押了许多患有严重传染病的犯人，分别隔离成几个区域：肝炎病区、艾滋病病区、肺结核病区、半身瘫痪者，另有许多六十岁以上的老犯人，最大一个八十八岁！还有一大批哑巴、瞎子和邪教痴迷者……

　　热闹吧？世界上竟然还有这样的监狱！即便是正式的医院，也会分门别类，没有一家医院会同时收留花样这么多的病人。比如结核病院就不收留肝炎病人。艾滋病病人也不是所有医院都能收治。西青监狱里的艾滋病犯人心里很清楚，纵使他们没有被判死刑，艾滋病病毒最终也会要了他们的命。所以在监狱里无论怎样表现，结果都是必死无疑。因此他们就经常相互打架，还要打得见“红”，当干警来拉架时趁势伤害干警，让带有艾滋病病毒的血液大肆散播，以图传染给没有艾滋病的人。真坏！有位干警曾被艾滋病犯人用碎玻璃割破后缝合了六针，所幸当时躲得快，才没有沾染上毒血。

　　尽管如此，这些有病的犯人在监狱里还是照样会享受应有的治疗。比如，国家每年给每个结核病犯人贴补一千元的治疗费。这让我想起我们机关的在职干部，许多年来每年只能报销四百元的医药费。监狱里那么多年老多病的犯人，经常会有人急性发作，监狱的诊所处理不了，干警就得送他们去医院，还要自己给垫付医药费。这让我非常惊讶，现代社会怎么会有这么多老年犯罪？连《圣经》上都说，“白发是荣誉的冠冕”，人会在衰老的过程中学会一切。他们都这么大一把年纪了，能犯什么罪呢？

　　深入一了解，就更出乎意料了。原来这些老年犯中竟有一半是性犯罪！其中有相当数量的还是奸污幼女。最典型的就是四个老东西合伙奸污邻居家的一个弱智幼女，他们中年纪最大的八十四岁，最小的六十七岁，还有两个七十多岁的。另有一个戴某，经常偷看儿媳妇洗澡，有一天趁儿子不在家把儿媳妇给强奸了，以后竟想长期霸占，遂被儿媳妇告发。还有陈某诱奸了邻居家的幼女。真是邪了，当今社会各种壮阳补肾的广告满天飞，好像无男不虚，无男不痿，年纪轻轻就需要进补，怎么监狱里的这些糟老头子反倒性亢奋，成了性犯罪的主力？他们中大多是独身，或者终身未娶，或者已经丧偶。还有个大致差不多的心态：老了就可以豁出去了，再不干一把死了太冤。都这把年纪了，干了又怎样？殊不知监狱并不排斥老年犯，他们有的被判了死缓，有的被判了无期，这就等于要死在监狱里，真是不得好死啊！他们中最少的也被判了六年以上，问题是凡这种犯罪都格外遭恨，使家里人蒙羞，让邻里厌恶，都恨其不死，希望他们永远也别再回去。当然也就不愿意保他们外出就医。只要刑期未满，他们就只能待在监狱里。有些人刑期满了也不想出去，甚至出去的自己又摸了回来。

　　老年犯中还有相当数量的是经济犯罪，退休后利用返聘的机会大捞一把。还总以为自己因年老已经变得很有经验，很狡猾，坏不了事。却恰恰忘了，人在变老的同时也会变得很愚蠢。正像英国诗人弥尔顿说的：“人老了染上的那种病叫贪欲！”以前人们都认为人老了会变得性情平和，不急不躁。现在不知是因为生活提高吃得好了，还是受的污染太多，人老了邪火还特别大。西青监狱里就有一些老年刑事犯，有的还为一点小事杀了人。可见老年的悲剧不在于衰老，而在于他依旧认为自己年轻。人懂得在老年时成熟，才是睿智的表现，是生活技巧中最重要的。

　　最后再提几句监狱里那一大帮哑巴、瞎子，犯的是什么罪？哑巴一般都非常聪明，多是因为偷盗被抓进来的。就是在监狱里，他们也喜欢抱团闹事，常常打群架。所以对哑巴犯要分散管理。瞎子犯就容易集体管理，他们多是重刑犯。其中有个瞎子是音乐天才，自小就弹一手好琴，曾和各大音乐院校的明眼天才一同参加过全国键盘类的大赛，并获得了第二名。进来前有一份很好的工作，还有一位明眼的漂亮姑娘崇拜他的才华，排除了诸多压力嫁他为妻，并生了个可爱的明眼男孩儿。谁料这个瞎子色胆包天，强奸保姆后竟想杀人灭口，将保姆从三楼的阳台上推下去摔成植物人……

　　罪孽呀！也许是因为身体器官的残疾，迫使他们变得聪明了；同时又因残疾而将自身的聪明扭曲成一种病态。写到此，我忽然对先哲的一种论断有了新的理解：“善恶没有彼岸，只有多寡。善恶间的斗争永无止境，是它们支配着一切。”这也正是监狱没有因人类的进步而被取消的缘由。 蒋子龙文集.10，难得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