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当代
走在大街上很容易听到这样的对话:
干什么去?
打官司。
原告还是被告?
原告。
嘿,够劲儿!
告谁呀?不论告谁,能告就告他一家伙。当被告也没关系,重要的是要有官司打。有官司打就有热闹好看,记者有事干,报纸有新闻。
名人打官司,打官司更出名。“打官司热”表达了一种社会情绪。文坛也如此,文学跟着社会情绪走。
文学是人的情绪的自我表达。也可以深化一种情绪,为一时的“情绪流”找到归宿,甚至获得一种永恒的存在。
文学完全被社会情绪所左右,又是文学的不幸。
毛泽东说:“本朝人编本朝史,有些事不好说,也可以叫做不敢说,不好说的事,大抵是不敢说的事。”
如果硬说、直说,就会惹麻烦,甚至倒大霉。
如果绕着说、歪说、偏说,就失去了纪实应有的品格,逐渐失去读者的信任。
所以报告文学变成了广告文学。
而报告历史的文学则兴盛起来。因为历史可以映照现实,又不受现实的局限。
当代文学纷纷躲到历史故事里去寻找自己的现实品格和批判意识。
一妇女,怀胎十月后生下来的不是孩子,而是一个三斤多重的大珍珠。
幸耶?不幸耶?她因病得宝,立刻有人愿出二十万美元购买。
但无论多少钱也无法跟一个活生生的孩子相比。
有人说,作品是作家的孩子。
非耶。创作的激情及其结晶是作家的病块。一如女人产下珍珠,无论珍珠多么宝贵,也是她的病症。
古今中外许多艺术家,解释生活,剖析人生,头头是道,远见卓识,给人类留下大量哲言警句。
然而他们往往处理不好自己的生活。有的甚至是一团糟,或绯闻不断令人很不满意,或在生活中扮演一个令人惋惜的悲剧角色。
于是有人骂他们:“文人无行。”
有人说这是“职业病”。
——持这种观点的还有伟大的荣格。他认为艺术家是被艺术所掌握的一种工具,艺术通过他要实现自己的目的,他(或她)就不再是享有自由意志和追求个人目标的人。因此在生活中是低能的或是疯狂的。
这是艺术对艺术家的设计和要求。
艺术家和生活不可能不充满矛盾冲突。这恰恰成全了他们。在无休止的内心冲突中创造出惊人之作,说出常人无法说出的深刻而强烈的东西。
除此之外,都是滔滔不绝的说了许多世纪的废话。
普鲁斯特说得更干脆:“世界上所有伟大的东西都是精神病患者的创造。”
当代文学缺少的正是这股疯劲儿。
人是喜欢类比的。在对比中都喜欢当裁判和评论员。
社会时尚和这种平庸的游戏规则,对有个性的作家布满杀机。
作家不希望被别人超越、被时间超越。
唯愿被自己的作品超越。
然而超越天天在进行。
一个超越的时代就说明没有大作家。大作家是不能类比的,说他们谁比谁强或谁比谁弱是愚蠢的。
只有过客才忙着你追我赶。
当今文学被许多文学以外的东西所困扰。当文学沉得住气了,找回了平静的自信,才会有作为。
真正的沟通是很困难的。“理解”不可能“万岁”。
特别是当你处在软弱的地位想跟人打交道时,要求沟通就更加困难。
而需要别人理解的常常正是弱者。
强者不需要。拿破仑不需要,斯大林也不需要。美国在当今世界上的所做所为,似乎也不太在乎别人理解与否……
当代文学老强调需要社会的理解和支持,正说明文学的贫弱和底气不足。
禁锢和压制不能繁荣文艺,同情和施舍也不能强大文艺。
作家叫苦连天、怨天尤人成了一种时髦,成了文学活动中说不厌的话题。
文学怀念让人尊崇的时代。
鲁迅甚至能让社会生出几分敬畏。
如今恢复自尊,然后再逐渐赢得社会的尊重,似乎成了文学的当务之急。
1994年5月9日 蒋子龙文集.13,评与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