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蒋子龙文集.13,评与论

§有真性情方有真文章

  ——《冯苓植中篇小说集》序

  真实而强健的作家,使艺术变成世界,走向人间;秀逸而多情的作家则想使世界走向艺术化。我想冯苓植属于后一种。他的某些小说高尚洁美,情切智邃,简直就像“成人的童话”。

  遥远荒漠的草原,人迹罕至的群山,茫茫无际的沙漠,骏马,毡包,勒勒车,逐水草而居的牧民,还有那些性情各异的牛、羊、骆驼、鹿、马、狗……各种各样的故事:严肃的、荒诞的、深沉的、痛苦的、优美的,就在这古老而又原始的土地上展现开来,把读者推进了一种梦境般的现实之中。然而冯苓植自己却大睁着双眼,清醒地看着二十世纪的现代文明,怎样搅乱了蒙古草原上神秘遥远的梦境!

  这是冯苓植小说的一个重要特点——富于人生哲学的严肃性且又穿插了许多寓意不俗的民间传说、动物故事,把历史和当代,想象和现实,生活和轶事熔为一炉,形成他的作品的整体结构。

  《沉默的荒原》是这类作品中的优秀代表。草原上的娇女塔娜,拒绝了草原骄子——雄俊剽悍的伊萨克的坚贞粗烈的爱情,实际是拒绝了生活天经地义的安排,拒绝了古老而又可靠的传统,拒绝自己实实在在的命运。却主动地狂热地投入了一个“洁白的年轻人”的怀抱。事实上塔娜并不了解这个城里少年,强烈吸引她的是那“一双虔诚而闪亮的眸子,满头比女孩儿还要柔顺的黑发”,“白色的衬衫,白色的长裤,白润的面庞,浑身都泛着一层洁白的光”。他比草原上的人细致多了,像用晶莹的玉石雕刻出来的一样,是草原上的女孩子们幻想中的人物,他不会用鞭子抽打老婆。塔娜觉得“跟这样一个女孩儿似的年轻人在一起很有意思,使人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她渴望自由,渴望爱情,渴望获得普通女人应该得到的幸福。

  爱不需要理解,它是理想的幻影,感情的冲动。唯独不是理智的择优。尤其是像塔娜这种充满野性美的热恋,更多的是原始的、盲目的,然而又是忘我的追求。

  聪明的喜欢把作家一眼看透的读者,看到男主人公的出场也许会以为这是个花花少年,纨袴子弟,或者又是个新时代的“陈士美”……生活没有那么简单,冯苓植是个讲故事的能手,更不会那么笨,他才不去钻进那种“大团圆”、“拆散鸳鸯”或“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套子!

  古往今来,文学上的套子确实很多。我们也承认,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中国文学者在一个不够宽阔的道路上前进。所喜的是冯苓植以草原做发射架,把自己送上了文学的轨道。不论在文坛上冷清时还是文坛上拥挤时,他都不紧不慢,用新的内容和艺术形式开辟了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一个作家只有找到了自己的表现形式,才算是抓住了艺术的真谛。

  在一般人的眼里,骆驼也许是世上最温驯善良的动物,有忍耐饥渴和劳累的美德。可是有谁知道当公驼发情期间或母驼失子之后,就狂怒得如同森林里最凶猛的野兽,追人、咬人,直到把人冲倒碾死!母驼阿赛就因为死去了心爱的驼羔儿,炽烈的母爱烧得它精神失常,变成了草原上的一头疯驼,没有人敢靠近它。小姑娘塔娜却并不知道阿赛已经发疯,而且她还穿着一身最能激怒疯驼的红衣裳,她唱着歌走近阿赛,钻到它的腹下,用一双小手轻柔地揉搓着阿赛肿胀的乳房,然后用自己的小嘴含着疯驼的乳头,轻轻地吸吮起来。冯苓植在中篇小说《驼峰上的爱》中,有这样一段气韵生动的文字:

  “阿赛浑身微微颤抖着,好像又重新回到了那迷人的梦幻中。等小塔娜松开口,浓浓的乳汁已经开始滴答了。随之,灵巧的小手,迷人的歌声,便使洁白的驼乳像泉水般流满了奶桶。人们松了一口气,阿赛竟扬起脖子幸福地呻吟起来。”

  小女孩儿唤起了疯驼的母爱,使它的母爱有了寄托,阿赛不再发疯了,但也不能再离开小塔娜!作家要表现的仅仅是人驼之间的情爱和依恋吗?

  主宰生活的是爱,连系人们精神的是美,使人与自然和谐一致的是情。冯苓植的小说所以能产生这种清妙的意境,就在于他能以自己特有的灵感和幽默,驾驭着自己小说的节奏,铺陈不落俗套,情趣横生。

  至于在《沉默的荒原》里对小鹿贝贝的描写和刻画,就更具深邃的象征意义。它代表着女主人公的理想和命运,实际也是作者在艺术上的探索与追求,用沙日呼的传说和贝贝的成长,映照塔娜和白衣少年的亲情悲欢,使小说的结构具有“多时间性”。过去和现在、人和动物、历史和现实纠缠在一起,层次众多,境界多义。不是为了简单地交代情节、穿插故事和介绍人物的身世,而是把理想带进现实,让理想(爱情)和现实在相互观照中得到更深刻的人生启示。还要借用历史的光芒,把现实生活照耀得更加清晰。作家想找到生活的答案,笔触深到人的本性中去了。甚至还深到大自然和动物世界中去,探讨人的本质,寻找人们爱的原因以及为什么又会失去爱……

  我最早认识冯苓植是一九七九年在北京的一个会议上,当时他已经出版过好几本书,长篇小说《阿力玛斯之歌》在全国有很大的影响。他却没有一点架子,热情、爽快、健谈,还乐于为朋友“两肋插刀”。比如有的朋友的裤子在汽车上挂破了一条大口子,又没有带备用的裤子,他的裤子给朋友穿上短一大截。一时找不到针线,不补好裤子那位朋友就无法进会场。冯苓植急中生智,到大会卫生室要了一块橡皮膏,从里面帮着把裤子粘好。这完全是工人的机智,工作服破了,到保健站要一贴“伤湿止痛膏”糊住破洞。但是从这件小事中我发现了他的热心肠。

  酒席宴上,冯苓植喜欢争强斗胜,不大愿意认输,尽管酒量不算很小,仍然很容易被人灌醉。他喝多了酒并不失态,更不装疯卖傻,只是话说得稍微多一点,而且句句都是大实话。变得无比厚道和善良,掏出肺腑之言劝说那些身上有点毛病的同志要爱妻子,爱儿女,不要老去拈花惹草……使有这种业余爱好的朋友如坐针毡,脸上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后悔不该拼命灌他“黄汤”。这使我又看到了冯苓植性格中另一个诚实可爱的侧面。

  去年,在群众出版社举办的笔会上,我们再次相会,才知冯苓植还有令我更加惊奇的特长。他每到一处不消几分钟就能把所有的孩子都吸引到自己的身边,他肚子里有掏不完的笑话、谜语和儿童故事,孩子们听得都入了迷。他还会各种各样的小把戏,逗得孩子们笑声不断。不管孩子们怎样缠磨他,他从不着急生气。地道的“孩子王”、“儿童团长”、难得一副好脾性,童心常在。但是在成年人聚会的场合,比如,参观、访问、开会,他却总是往后躲,希望人家不去注意他、忘掉他。他不喜欢出风头。

  当他跟我谈起文学,谈起今后的创作打算,他那滔滔不绝的一个接一个的关于狗、马、骆驼的构思,令我耳目一新,感到惊人的别致和深刻。他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他正在使用自己的优势。谁也不能否认,作家的个人因素极大地影响着对生活素材的处理和运用。

  然而,只有研究他的作品,才能真正理解作为作家的冯苓植。

  冯苓植的才华,集中表现在他对草原生活独特的感情体验上。他从生活中汲取了灵感,然后凝聚成能轰击读者情感的雷电。虽然他的某些小说写的是一些支脉单纯的情爱故事,但在单纯中让人的灵魂受到震撼,感叹生活的复杂,感叹感情的复杂,感叹人生的不可预测。正因为他的这些小说支脉单纯,才更像是一种心灵的呼唤和自白。天底下的故事可以大同小异,而人的思想感情、人的心灵应该是各不相同。当我读完他的《雨》,自己也仿佛陷在恼人的、无尽无休的层层雨网之中,人是多么软弱啊,陷在自己织成的感情罗网中不能自拔。在生活面前,韩苗同叶彤和秋枝的感情像布条一样,忽而撕得粉碎,忽而缝合起来,继而又把它扯断……

  冯苓植写了一些女性化的,缺乏男子气质的男人。查干、韩苗、还有《翅羽上的故事》中那个“不会喝酒、不会骑马、不会发疯、不会串蒙古包的男人”,像个绵羊羔子,整天圈在蒙古包里给野小子们熬茶、煮饭、整理家务。这些柔弱多情、胆小怕事的美少年,代表着现代文明,代表着美好的爱情和生活的理想,闯进了草原女儿的心田。他们在情场战胜了粗粝刚强的硬汉,他们的优柔寡断反衬出蒙古姑娘的大胆、热烈和娇憨。就是通过对这一系列阴错阳差的人物的刻画,冯苓植形成了自己的创作风格:飘逸绮丽,哀婉秀远。

  被霍桑认为“身上仍保留着不少原始的野性”,具有“真正的男子气质”的梭罗,在他的日记中写过一段话:“一本真正的好书颇像一片真菌或苔癣,极端质朴、自然、神秘、奇妙、肥沃、芬芳。”“文学中只有粗犷的东西才能吸引我们”,冯苓植的小说之所以有独到的魅力,就在于他不仅写了人类的柔弱和痛苦、各种感情的裂变,还写了桀骜不驯、不开化和无拘束的粗犷思想。婉约中带着豪放——这就是冯苓植文笔中的又一特点。

  他写了许多看不到结局的爱,实际是不会有完美结局的爱情。而且他揭示了产生这种“当代感情悲剧”的根源:一是社会生活环境,二是人物的思想性格。写人物怎可不写其思想性格,不写其性格的形成?生活中的不幸是没完没了的,它养育了文学,像烂泥塘一样粘住了作家的笔。对人类的不幸一无所知的人,是没有什么东西可写的。冯苓植侧重于探索人类感情世界中的不幸。在人类的各种感情中,尤其是在爱情中,只有痛苦才是最深刻的。他写了爱的痛苦和痛苦的爱,也写了人类像雨丝一样砍不断理不顺的缠绵和犹豫。

  但是,他的作品玲珑剔透,有些篇章甚至过分玲珑完美了。甜美的爱情故事中藏着哀伤,哀伤的离散中又透着甜美,爱情的欢乐掺和着人生的泪。尽管艺术自成世界,它有自己的“宇宙规律”。但艺术世界比起大千世界来说,毕竟是太小、太狭窄了,因此,作家视野的扇面应该尽可能地扩大,不要太窄。

  冯苓植还善于表现人物的情绪内容。他对小说表现形式的追求和试验是多样的,他擅长讲故事,他的小说却并不以情节赢人,我宁愿把他的小说叫做“情绪结构”。一种情绪,一种氛围,无限广阔的心灵空间,精微独到的精神刻画,各种传统的现代的小说技巧都可以在他的故事里派上用场。

  他对查干作画的描写,实际是表达了作家本人的艺术追求。烛光梦幻般地闪烁着,画笔飞动,时而轻染薄敷,时而重涂堆彩,笔触缜密错综、矫健狂放,色彩浑厚纯朴、灿烂透明。“光是一切形象和色彩的依据,色彩随着光线的变化而产生明暗色块的连续运动。由于光和色彩的相互渗透,色彩在画面上就奇妙地产生了闪烁的光辉。而这一切的核心,又是爱,一种骤然迸发的爱!”

  对于作家来说,情就如同画家所需要的光。草原、沙漠、风雨、雷暴,满眼都是情。“天下文章皆情之所流,情里则文附焉。”写作的技巧就是打开感情的闸门,排除一切心灵里的障碍,让感情奔涌得流畅自然。也正由于笔墨饱带着作者的情感,才使冯苓植笔下的草原充溢着一种特殊的浩荡浓郁的气氛,更衬出那些多情儿女性格中的悲剧性。

  看得出,冯苓植的创作不是轻松的,也许是相当艰苦的。他不能忍受在稿纸上涂改,也不允许自己的字迹潦草,一笔一画,工工整整,像他本人一样规矩谨慎。如果写错了一个字,就把整行或整页都撕去,重新开始。他用心、血、泪在堆积自己文学的房屋。他不是那种毫无控制、一泻千里的才子型作家,也不追赶时髦,把写作当作是“自发的行为”,是一种“自我解放”。也许痛苦像个魔影一样,老是在追赶着他……

  作家被痛苦追赶着,才会有严肃深沉的作品问世。

  1985年5月17日 蒋子龙文集.13,评与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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