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自毛乌素沙漠归来,并无“风尘仆仆”之感,相反心里倒多了一份洁净,还有一种感激、感动和崇敬之情。甚至每遇到熟人都想问他一句:你知道石光银吗?媒体时代推出了许多各种各样的名人,却也忽略了一些真正可感可佩、让人从心里钦服的人。
比如生活在北方的人,近十几年有个明显的感觉,天上没有下沙子了,平时衬衣的领子也脏得慢了,北京甚至达到了奥运会对气候条件的近乎苛刻的要求。这不能说是石光银的功劳,但也绝不能说跟他没有关系。
自打石光银记事起,就跟着父母搬过九次家,有时一年要搬两次。不为别的,就为躲避沙子,不搬不行,搬慢了都要被沙子埋住。那真是沙进人退!他八岁的时候,跟同村一个小伙伴在沙窝里放牛,只顾四下寻找那一点点发绿的东西,没提防天空骤然黑了下来。沙漠里大白天发黑是常有的事,遮天蔽日的不是乌云,而是沙暴。绝地朔风,沙翻大漠,顷刻间他就人事不知了……一天后,父亲在几十里以外的内蒙古找到了他,而他的伙伴却再也没有找到,连同那头被一家人视为命根子的老牛,都永远地被漫漫荒沙吞没了。
这件事在石光银的心里造成怎样的伤害,他从来没有说过。长大后话也不多,只是拼命干活,有事没事就爱跟沙子犟劲,20岁就当上了生产大队长。有些农村的大队长可以当成“土皇上”,他却一门心思摸索着各种治沙的法子。只要听到哪儿有治沙的能人或高招,一定要去取经,即便步行一、二百里,也全不在意。那时他肩上还挑着几百口人的饭碗,不敢成天光跟沙子玩鳔儿。到1984年,国家发布新政策,私人可以承包荒漠,这好像是石光银等待了几辈子的机遇,他立刻辞职,一下子就承包了1.5万亩荒沙。签这么大的合同,兑现不了拿命都抵不了啊!家人不同意,亲戚朋友吓一跳,外人则开始叫他“石疯子”。这时候他说了一句话:“我这辈子就想实实在在地干一件事,治住沙子,让乡亲们过好日子。”
一个不同凡响的人,在关键时刻总会有惊人之举。石光银这个原本再普通不过农民,因时势的变化,便逐渐显露出那非同一般的特质。可是,想治沙就要植树造林,要种树就得有树苗,买树苗就得用钱……他缺的恰恰就是钱,愁得夜里睡不着觉,忽听到羊圈里的羊叫了两声。这鬼使神差的两声羊叫,一下子提醒了他,第二天一早,就把家里的几十只羊和唯一的一头骡子要牵到集上去卖掉。这可真是疯了,要拿全家的日子往大漠里扔啊!妻子想从他手里夺下骡子的缰绳,又哪里争得过他?只能听凭他拿走全部家当换了小树苗。
“务进者趋前而不顾后”,说也怪,正他这副铁了心的架势,竟感动了六、七户平素就信服他的农户,大家从他身上看到了绝漠中的一线生机、一线希望,与其这么一年年不死不活地凑合,还不如跟着石光银背水一战,兴许真能干出个前程。于是那几户农民也变卖家畜,把钱交给石光银去买了树苗。这下责任更大了,干不好毁掉的可就不光是他一家人的日子。晚上妻子怎么也忍不住要唠叨几句,这个家并不光是他石光银一个人的。但还没说上两句,石光银就截断了她的话头:“睡吧睡吧。”他并不多做解释,连一句劝慰的话都没有,可能他的心里也没有底。所幸他石光银的女人贤惠,男人叫睡就睡,即使睡不着也把嘴闭上了。
但女人的直觉和担心却不是多余的,头一年种下的树全死了,第二年成活了不足10%,石光银真成了“往大风沙里扔钱的疯子”。这时候社会上有一种很时髦的理论,叫顺应自然,人是不能跟天斗的。石光银说不出更多的大道理,只在心里不服气,凭啥我这儿的自然就是沙子欺负人,你叫我们祖祖辈辈顺应沙子?其实,“老天”最早安排的“自然”也不一定就是眼下这个样子,过去此地连年战乱,人怨天怒,很难说是人祸引来天灾,还是天灾加剧了人祸?毛乌素自唐代开始起沙,到明清便形成了茫茫大漠,这叫石光银该顺应哪个自然?如何“顺应”才自然?好在石光银身上有股异常的疯张和倔犟,牙关一咬就扛了下来。他带着干粮常常在沙窝里一干就是许多天,当干渴难捱的时候,就用苇管插到沙坑里吸点水喝。那就像嚼甘蔗,把水咽下去,将沙子再吐出来。或许这就是造化的公平,在毛乌素的沙窝里,扒下一尺多深,沙子就是湿的,沙漠里的地下水位远比沿海大城市里的地下水位高得多,打井到地下8米就能出水。“毛乌素”在蒙语里是“坏水”的意思,可如今在毛乌素生产的“沙漠大叔”牌矿泉水,是水中的极品。这是后话。
老天果然不负苦心人,第三年石光银成功了,种树的成活率达到90%以上。20多年来,石光银种树治沙22.5万亩,已形成400多平方公里的防护林带,莽莽苍苍,吟风啸雨,蔚成大观。有人或许对用平方公里计算的树林,形成不了具体的概念,那么就说的再形象一点:将石光银的树排成20行50米宽的林带,从毛乌素可一直排到北京。若改成单行,则可绕地球一圈还有富余。这些在毛乌素沙漠里已经自成气候的林木,不能不说是对当代人类的一个重大鼓舞。在当前全球的生态危机中,沙漠化排在了第一位,被生态学家称作“地球癌”。眼下地球上的沙漠达到3600万平方公里,相当于4个美国的面积,占全球陆地总面积的30%,世界上约有9亿人口受到沙漠化的危害。而中国又是世界上受沙化危害十分严重的国家,沙化面积达到174万平方公里,占国土面积的18.2%。
所以,没有上过一天学的石光银,两次被邀请到联合国防治荒漠化大会上讲演,介绍造林治沙的经验。2000年,先被“国际名人协会”评选为“国际跨世纪人才”;后被联合国粮农组织授予“世界优秀林农奖”(即“拉奥博士奖”)。设若是其他行业的时尚人物,获得了这样的国际荣誉,还不得闹腾得家喻户晓?这也正暴露了当今媒体时代在精神上有块沙漠,忽略了真正的时尚。而石光银从一降生就面对沙子,大漠历练了他的精神、他的定力,无论是荣誉,还是人世间最大的痛苦,都不可能让他迷失,让他颓丧。他在治沙上最得力的助手、也是他唯一的儿子石战军,一条34岁的壮汉,在急急忙忙去买浇树苗的水管时遭遇车祸丧生。人们不是都爱说“好人有好报”吗?
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没人知道石光银是怎样化解了这巨大的苦痛,也没人听到他说过一句怨天尤人的话。恐怕他心里早就清楚得很,治理毛乌素不是一代、两代人就能完成的,恐怕死一两个人也是正常的事。当初既然是自己挑头,就得由自己承担全部后果。历尽天磨成铁汉,他只要有点闲工夫,就愿意钻进自己亲手栽种的森林里,听着树叶被风吹动,发出哗啦啦啦的响声……对他来说这才是世界上最美妙动心的音乐。命运已经给了他最丰厚的回报,在这时候就连他也相信“老天是有眼的”——这才是毛乌素人该有的大自然。一向不爱多说话的石光银,却多次向家人和亲友们重复过一句相同的话:“我活着就是种林子,死了将林子交给国家。”
他一如既往的淡定、坚韧,犹如毛乌素沙漠里一束圣洁的光。其实,石光银并不孤单,在毛乌素治沙有了大成就的还有几个人。生活在远处另一个沙窝里的牛玉勤,有着跟石光银大致相同的经历,丈夫因治沙积劳成疾,中年早逝。她独自一人抚养孩子,照顾因患精神病常年神志不清的婆婆,还要像男人一样治沙,或者干脆说像牛一样勤劳无怨。因为她懂得一个道理,怨人的穷,怨天怪地的没志气。周围的人都说:“这个婆姨生生是用泪水和汗水把一棵棵树苗给浇活了!”到她60岁的时候,已经造林治沙11万亩。长年累月的难以想象的劳苦和艰难,并没有摧毁她柔媚而丰富的情感世界,为了表达对丈夫张加旺的思念,把自己投资兴建的小学取名“旺勤小学”;把育苗基地叫做“加玉林场”;将自修的沙漠公路命名“望青路”——走在这条路上就能望见青山绿水。这是她的梦想。而所有治沙人,心里都有个梦。
实际上只要治住沙子,其他就都好办了。治理前沙窝里寸草不生,树一栽起来,林子一成气候,各种绿色植物就会自生自长,遍地蔓延。有了防护林的沙地也很容易改造成草场和庄稼地,不然毛乌素这个大沙窝里怎么能成为现在的“中国土豆之乡”?渐渐地绿色食品加工厂办起来了,养殖场建起来了,药材种植基地形成了……石光银们摸索出了林、农、牧、药多业并举的路数。他实现了自己当初的诺言,让周围的数百家农民都脱贫了,可他的家里,一年到头每天只吃一种“和菜饭”:将菜、米、面、盐一起煮,菜饭合一。只在过年和有应酬的时候才会放点肉,或包顿饺子。他和家人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而他的林子和那些企业估算起来,至少值几千万,他为啥还要这般苛待自己?他说:“我还欠着银行300多万的贷款,哪有条件享福。”沙漠里的树是只能种不能砍的,这就是老百姓常说的,富了林子,穷了造林人。石光银说:“不管我种多少树,办多少经济实体,都不是为了个人赚钱。我要钱干啥?还不是为了治沙,为了再多种树。”
面对石光银这样一条铮铮铁汉,精神上会感到健旺、畅达,对毛乌素和沙漠里的人,生出一种信心和希望。他们是沙漠的魂,是毛乌素的胆。据说毛乌素里的定边县名,原是北宋文学大家欧阳修所赐。而石光银们,用自己命运证明,定边只有定住沙,才能定住绿;定住绿才能定住魂,定住魂才能定边——“底定边疆”! 有情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