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都市娱乐 蒋子龙文集.7,燕赵悲歌

§一二

  郁清聪走到大街上,虽是清晨,空气却并不清新。似雾非雾,似灰非灰,似气非气。心里一片混沌,外面一片混沌。似阴非阴,似晴非晴。她习惯性地深吸一口气,感到辣嗓子。刚进秋天就有人生煤炉子啦?其实这烟气是一年四季都有的。早点铺里炸果子、煮豆浆,机关、学校、工厂的锅炉无时无刻不在烧煤,不在排放烟尘。边道上居然站满了晨练的人,路数五花八门,动作千奇百怪,每个人都认为自己练的那一套对健康长寿有用。他们就不想想,大口地吸进这肮脏有毒的空气,对身体何益之有!她又点上一支烟,这香烟的烟雾说不定比大街上的烟雾更好些。香烟可以过滤烟尘,至少也可以以毒攻毒。

  有几个小伙子正从一位邻居的屋里往外搬东西,马路边上已经堆了一大片破烂儿。搬家没有好东西,中国人的物件讲究实用,放在屋里看上去还像个家——家有三六九等,一挪到光天化日之下全是破烂儿。破家也值万贯。如果她要搬家,光是鲁杨·麦德收藏的那几百件烟具就够折腾的。她不可能搬家,这是她们家的私产房。连楼下别人现在住的那三间也是她的,自己不如父辈,没有守住先人留下的产业。非是自己不肖……不是自己不肖又是什么?无能也是不肖。明明自己有房,一家五口却只能挤在两间高低不平的小屋里,一如这狭隘拥挤的人世间。

  搬家是喜事,早晨出门看见别人搬家如同抬头见喜,是吉利事,不该妒忌生气。

  “鲁婶,买早点去?”

  这还用问吗?早晨拿着盆奔早点铺,不买早点又能干什么?她问的则是应该问必须问的:

  “你们要往哪儿搬?”

  “尖山小区。是他爸的单位给买的房子,有双气儿(煤气、暖气),三室一厅,光是厅就有十二平米多……”

  邻居大妈抑制不住满心的喜悦和痛快,问一答十,恨不得天下的人都向她提出这个问题,让天下的人都知道她们就要搬到好房子里去了。

  “不论多好的房子,盖好以后第一个搬进去的你知道是什么吗?房子快倒了第一个搬走的你知道是谁吗?”

  “谁?”

  “老鼠!”

  “你……”邻居气得脸白了,却又无法答对。

  帮忙搬家的小伙子们愈琢磨这话愈有意思,三琢磨两琢磨都笑了起来:

  “对,说得太对了,就是那么回事!”

  郁清聪对别人的反感和称赞全无反应,眼睛空虚,脸如荒漠的村落。她迈步不一定在走,看着不一定看见,说着话自己不一定听得见。她的世界仿佛有自己的秘密编码,别人无法破译。

  “神经病,大早晨碰见她真不顺气。”

  邻居在她身后恨恨地诅咒。

  “疯话不疯,她一点也不神经。是你叫她鲁婶她不高兴。”

  邻居的男主人反而心细。

  “那怎么叫她?”

  “她是知识分子,应该叫她郁老师。她就会跟你讲许多文艺界的新鲜事。”

  “谁有闲工夫听她磨牙?”

  你们也配听我讲话?——她听到了,抑或她不听也知道别人在她身后会议论什么。你们怎么配议论疯子,敢于追求疯狂的自由或自由的疯狂都是一种天才。而天才是教不出来的,也是学不来的,要么你有,要么你没有。曹雪芹、海明威、梵高、贝多芬,哪个不是疯疯癫癫?没有疯疯癫癫怎么能在一个世俗的社会里成就自己的伟大业绩。当今这个世界之所以枯燥乏味,就因为缺少一些疯狂的天才,没有巨人文化。

  她走着,看着,说着。主要是跟自己对话。路过卖豆浆的铺子也没有进去。成天就是豆浆果子,果子豆浆。豆浆稀得如自来水,根本没有豆浆味儿。卖果子的窗口排着长龙。天津人离不开果子,炸果子要用矾,矾又是炼铝的原料,果子吃得多了等于慢性铝中毒,人会变傻。天津人宁愿傻也要吃!她想换换口味,买一盆羊杂碎汤,让全家人都兴奋一下。不就是一个穷吗?穷不穷不在乎这几碗羊杂碎汤,喝也穷,不喝也穷。莫如穷得大方,穷得自在,穷得有口福。

  卖羊杂碎汤的小摊儿前也有人排队。摊儿前的两条长板凳上都坐满了人,还有人端着碗蹲在道边上,吸溜吸溜喝得有滋有味儿。有人干脆把烧饼泡在羊杂碎汤里,站着狼吞虎咽,周围弥漫着热气和羊肉的香味。

  郁清聪被吊起了胃口,也想马上蹲在道边先喝上一大碗。在附近她也算是个名人,连小孩子都认识她。大人们见了她或者出于怕惹是非躲得远远的,或者出于好奇愿意跟她打招呼,套她说话,从她嘴里听到一些在一般人那里听不到的东西。

  “郁老师,您也爱吃羊杂碎?”

  摊主也表示欢迎:

  “郁老师是我的老主顾。”

  其实她一个月也来不了两回。

  “您要忙就到前边来先买。”

  人们对她的尊重和恭维使她高兴起来:

  “到这儿来都是为了吃,忙不忙都要有个先来后到,不能抢嘴吃。”

  “郁老师学问大,说出的话味道就是不一样。”

  “老鲁的美国护照拿到手了吗?一成为美国公民立刻就抖起来了。郁老师,我到你们家给看大门,跑跑腿儿怎么样?往后这买羊杂碎汤的事就交给我……”

  郁清聪突然发出尖厉的笑声,笑声里藏着阴冷的恶意。

  机灵的老板赶紧打圆场:

  “郁老师,您见的多经的广,博古通今,您说说,我这羊杂碎汤味道怎么样?”

  “对,叫郁老师评评,这儿的羊汤是不是全市第一?”

  郁清聪可以突然大笑,也可以突然大骂。笑过之后骂过之后还可以突然露出一种无所不知无所不懂的神色,讲古论今,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认识她的人,怕她笑,怕她骂,希望能碰到她的第三种状态。

  她问老板:

  “你贵姓?”

  “您连我姓什么都忘了?真是贵人多忘事。我免贵姓王。”

  “这就对了,从前王家的羊肉粥绝对是天津卫的头一份儿,没人能比得过。掌柜的叫王六,他靠的是为人忠厚,选料考究,精工细做。他都是选羊的胸骨、羊脖儿、羊蝎子,剁成一寸左右的小块儿,洗净后放进锅里煮炖,加的作料是葱、姜、蒜、八角等。一开锅先把表面的沫子撇去,再投入小麦。小麦都是挑选优质的,去皮儿,捡出里面的草棍、麦皮等一切杂物,先用清水淘洗干净。麦子进锅后先用急火,后用慢火,晚上把火焖好,第二天天不亮起锅。来人买粥的时候,把羊骨小麦粥盛到碗里,点上几滴香油,一进口骨酥,麦嫩,粥稠,味道无比鲜美,满嘴喷香。王六还在熬粥的大锅旁边炖了一小锅大块羊肉,谁愿多花几个钱还可以在碗里加一小勺炖羊肉,味道就更没有比了。喝羊肉粥就芝麻烧饼、豆皮、果篦儿,那才叫早点。一天不再吃饭,营养也够用的。”

  “郁老师,您说得我都流哈喇子了。”

  “真绝了,您讲得这么热闹就好像当初您跟王六一块熬过粥一样。”

  “郁老师,咱们联合开个羊肉粥馆吧……”

  郁清聪忽然间又变了脸:

  “嘿,我这不成了替你们王家做广告吗?本奶奶不干!”

  恶形恶状,一触即发。

  众人大眼瞪小眼,谁也不再说话。

  该轮到她买汤了,排了半天队,又讲了一大篇关于羊肉粥的故事,却只买三碗。

  五口人为什么只买三碗?王老板给她的盆里盛了至少有五碗的。顺便问她:

  “要烧饼吗?”

  “不要,家里有馒头。”

  讲了半天羊肉粥应该泡芝麻烧饼,她还是回家去泡剩馒头。不管她真疯假疯,过日子还挺会算计。——这意思谁也没敢说出来。

  得等她走远了再说。她是这一带大人孩子永远谈不完的话题。 蒋子龙文集.7,燕赵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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