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都市娱乐 蒋子龙文集.7,燕赵悲歌

§一

  机场播音员再次催促乘客登机,马弟元还在跟送行的朋友侃侃而谈。他的夫人布天隽,早就想打断他的话,告诉他该跟朋友告别了。她几次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因为这是在美国,不是在国内,更不是在她的七二七研究所。在研究所里马弟元是她的下级,在家里丈夫是她的助手,在二十多年的夫妻生活中,她习惯于主宰的地位。她这次应波尔公司之邀,来美二十天,与波尔公司的同行合作完成了一个研究课题。同时还充分利用波尔公司的先进实验设备,为自己在国内的研究项目取证了大量数据。她是有准备的,是带着大量需要验证的题目和设想来的,这也是她答应同美国人合作的一个先决条件。就像一头饿牛闯进了一块肥美的草地,来一次不容易,不吃个大饱怎肯罢休!二十天来她只记得自己获得了哪些成果,不记得睡过几天觉。波尔实验大楼的钥匙装在她口袋里,大楼里昼夜灯光通明。美国同行似乎没有看见她出过实验室,但她的脸上没有倦容,身体也没有熬垮。这个工作起来像龙卷风一样的女人,身上是不是藏有什么秘密武器?合作的课题完成了,自己带来的任务也完成了,而且有不少意外的收获,布天隽怀着轻松愉快的心情来到旧金山,同丈夫一起回国。马弟元作为中国科技交流总局特聘高级顾问,在美国已经待了三年啦。正巧赶上他的任期已满,便陪着夫人在旧金山游玩儿了两天,今天一同搭乘泛美航空公司的班机途经日本回国,回七二七所继续当他的高级工程师并兼任第三研究室主任。他甚至比布天隽更高兴,更得意,一副功德圆满、问心无愧、胜利凯旋的神态。几十年来,凡有她在的场合,他都自动做配角,何曾有过这样的神态?这般自信,这般矜持自重,男人的威严和风度十足。布天隽真的成了他的家属,有时连话也插不上。那些美国朋友恭维他,跟他开亲热的玩笑。马弟元的英语讲得十分地道,他们不时地爆出开心的笑声。而且他还像一个好丈夫那样,经常照应和关心一下自己的夫人,不让她感到冷落。他的变化让布天隽觉得惊奇、新鲜。这个白面长身、丰仪威重的男人,真是她所熟悉的那个敦厚、善良、温顺的丈夫吗?她年轻的时候曾幻想找一个奇伟的丈夫,后来碰上这样一个温柔的男人也很满意。不知道现在的他有什么可值得骄傲呢?不错,他为国家科技交流总局节省了大量的外汇,却买回了不少当前世界上最先进的技术和第一流的设备,他也获得了许多技术信息。这有什么奇怪呢,他不是外行,也不是“二把刀”,是地地道道的高级工程师,不然国家为什么把他从研究所里借调出来,派到美国当“科技大使”!不,马弟元不是这种浅薄的人,不会有一点成绩就沾沾自喜。再说三年来他放弃了自己的研究,就他个人来说也许是失大于得……那么是什么原因使他的性情发生了如此之大的变化呢?

  布天隽对丈夫的变化说不清是喜还是忧,也许有喜也有不安。他们分别三年,在异国他乡欢聚的这几个日日夜夜,他激情如火,比年轻的时候更加勇壮,恩爱强烈,似乎要把三年的损失全捞回来,使布天隽感到一种新的刺激和满足。枕席之上哪有女人会喜欢胆小鬼和假男人?她很高兴地把这种现象理解成是“久别胜新婚”。即使在社交场合,一个气派不俗的伟男人,总比一个畏畏缩缩的小丈夫更能满足女人心理上的虚荣心。这也许就是心理学家所称谓的“女性臣服思想”。遗憾的是任何理论都有其局限性,世间万物总有意外,尽管布天隽也是女性,甚至可以说是位优秀的女性,从外表看更具有不容忽视的女性魅力——清灵秀逸的面容,好像是与生俱来,血统里就有的高贵气质,娴雅大方的举止。可是她对男性却没有那种“臣服思想”,从不认为自己是丈夫的附庸,相反的倒习惯于站在主导的位置上。不知是由于她的染色体和遗传基因不同一般呢,还是因为她事业上的成功造就了这种特殊的个性?她从小到大,似乎从未当过老百姓,上学当班主席,刚参加工作时当课题组长,以后当研究室主任、总工程师。她之所以对丈夫身上的变化感到不自在,并不单单是因为自己有着这样一番经历,身份和地位都高于男人,还有纯粹是夫妻感情上很微妙又难以说出口的原因……

  看吧,马弟元终于意识到该上飞机了,他开始跟美国人告别。同男人们只是握握手,顶多是握得用力一些,告别的套话说得更诚恳更生动一些。跟那两个漂亮的白女人倒是又拥抱,又贴面……在这一瞬间,布天隽明白自己心里不痛快的原因了。丈夫在跟美国人交谈时的眼神和语气过分热烈和随便,使她不舒服,送行的人中如果没有女人,她也许不会有这种感觉。但丈夫在跟外国女人拥抱时,是那样自然、洒脱,可见他是经常跟女人行这种亲热的大礼。布天隽感到心里有虫子在爬,这难道就是嫉妒吗?她怎能信不过自己老实巴交的丈夫,生出这种俗念?一个五十岁的老太婆,一位经常出国、在同行中享有很高声誉的学者,怎会如此守旧、心胸狭窄?这跟她的性格不相符,她同丈夫之间,从未产生过这样的感情误会,她感到脸红心跳。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主动上前跟美国朋友握手告别。美国这块水土真是奇怪,在这儿生活一段时间,人就变了,不知是变得不像自己了,还是变得更像自己了。

  旧金山机场的主楼活像个巨大的螃蟹,中央大厅是蟹壳,五花三层,色彩纷呈,分别是商场、餐厅、书店、报刊亭、咖啡馆等等。而每一只蟹爪就是一个候机室,伸向停机坪,通过引桥与机舱相连。马弟元夫妇可算是最后一个登机的了,他们站在机舱门口不觉又回头望了一眼候机大楼,那几位美国朋友还站在玻璃窗前朝他们挥手。马弟元也挥动着他的长臂,频频致意:再见了,朋友!再见了,美国!

  他们怀着愉快的,然而也是复杂的心情,走进机舱,去寻找自己的座位。 蒋子龙文集.7,燕赵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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