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都市娱乐 蒋子龙文集.7,燕赵悲歌

§哑谜难猜

  (整整一百年前,本市诞生了一家后来闻名于国内外的海味店。第一任老板周四爷,经营镜子铺,委托上海的一家联号买卖代买一些海味来此出售,获利甚厚。第二代老板王十二爷,放弃镜子事务,专营海味,起字号为“隆昌海味店”。第三代经理董树桐,身手不凡,上任后便到上海考察货源。原来他们买的上海货实际来自香港和日本等地,因为香港的海味品价格很低。当时的印度人不知道鲨鱼翅是宝物,割下来当废料扔掉,侨商则大量收购,运到香港出售。董树桐毅然甩开了上海的中间商,派人直接去香港、日本等地购货,进货成本大幅度下降,利润增加。一九一八年之后隆昌海味店进入全盛时期,有职工二百多人,有堂皇的办公大楼,有东、西、南、北四个货栈和两个大仓库,每年盈利十四万现洋。

  董树桐独家开创海外来货,专营厚利商品,自己吃大头儿。把小生意和近处生意则让给本市同业,防止同业也去海外争夺自己的商品阵地,自己牢牢控制着商品市场,想定什么价就是什么价。本市各家同业小买卖都不敢触怒隆昌。

  董树桐凭借隆昌海味店的声誉地位,吸收大量社会游资,即“有息存款”。自己掌握雄厚资金,在市场上举足轻重,左右价格。

  隆昌对刚入店的学徒,一律先放到仓库工作,首先学习商品产地、商品保管、鉴别货物优劣以及分路划等的多方面知识。然后升格到门市部学习售货的知识。这个过程下来一般需要五六年。对有能力、业务知识掌握得好又忠诚勤劳的人则进一步培养,派到上海、香港、日本等地做采购推销工作,并经常加以安抚鼓励,以防止离店单独去干。因此,职员大都勤勤恳恳、兢兢业业。有数十人都得到人力股,使职员把自己的命运和前途跟隆昌连在一起。因此隆昌海味店垄断本市海味市场长达二十余年,货品行销华北、东北、西北各大省、市,买卖兴旺发达。

  一九三〇年,隆昌海味店的骨干王印章,脱离隆昌店自己开设了源丰永海味店,打破了董树桐一统海味市场的局面。董树桐对王印章采取了毁灭性打击,决心要把他挤垮。源丰永去日本与隆昌同时都采购一大批海带,但装船速度快,估计要比隆昌的船先回来三天。董树桐接到驻日人员的电报后立即派人到各交往商家预售低价期货,即一星期内货。很快将货全部售出。等到源丰永的海带再运来,各拆货家和外地商人已全部吃饱,即使王印章再压低售价也无法脱手,甘认大赔。如此等等,董树桐的手段多得很!

  隆昌海味店还凭借自己雄厚的实力与日本大商人也展开激烈的争夺。如三菱、三井等大洋行对隆昌眼红,也做海味生意。董树桐打听到日本人想买什么货,他就出大价叫日本人洋行买不成。即使日本强买,货到中国也赚不了钱。等日本人不敢买了,他再压价进货。日本洋行对董树桐的大价买小价卖又奇怪又害怕,轻易不敢进货,只能躲着隆昌走。

  “七七事变”之后,中国各大沿海城市相继沦陷,随后香港及东南亚各国也都被日军占领,货源断绝,隆昌的业务陷于瘫痪。不久董树桐病故,隆昌海味店江河日下。熬到一九五〇年,不得不宣布解散。从此,本市再无海味店,直到出了一个颜芳……)

  第二年我的买卖更好,每人平均上缴利税在新市区大小几百家食品商店中名列第二,这就算能过得去。我心里当然不满足,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想把买卖做得更大。我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在中国做买卖非要懂得掌握政治形势不可。新年前夕,中央似乎也特别心疼我们这些人,三令五申不许请客送礼,不要拜年,不准用公款大讲排场……反正有好几个“不”,对哪一个“不”我都举双手拥护。苦命人心实,我真的信了中央的话,没有挨家挨户地去给头头们拜年,没有大包小包、明的暗的去给头头们送东西。我对天起誓,我不是心疼东西,不是舍不得花钱,我懂得吃小亏占大便宜的道理,逢年过节给头头们烧香上供能够保佑我平安无事。我实在是怕给头头们惹麻烦,倘若我去烧香正赶上头头们掉屁股岂不弄巧成拙!

  (我笑了,这真是智者千虑终有一失,像颜芳这么聪明的人也有糊涂的时候,哪一年的年底我们中央不站出来吆喝几句,紧缩开支呀,反对铺张呀,冻结呀,卡住呀。既然中央抓起这些小事来可见它已不是小事。他吆喝他的,你干你的,他有政策,你有对策,你有千条妙计,他有一定之规,其结果是冻不住也卡不住。颜芳借机冻结了给头头们的礼物,头头们恐怕就要冻结她的职务。当然事情不会像我说的这样简单明白。如果我猜得不错她下面就该讲怎样挨整了,无非是先造谣言,那是舆论准备。说她既有经济问题又有作风问题,发了洋财,忘了老领导,翅膀硬了,六亲不认等等,不一而足。甚至还可以造得更邪乎一些,说她被抓起来了,蹲了班房。然后就可以派调查组,查她的账目,冻结她的资金,干扰她的生意。最终的目的当然还是要在她身上打主意,最好是把她的经理职务拿掉。不过这要费点事,因为她这个经理不是上级任命,是她毛遂自荐开了这个海味店,经理的头衔也是她自封的。现代社会就是这个德性,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占山为王,旗号众多。如果撤不掉她就要把她吊起来用小火慢慢地熬着烤着,叫她买卖做不成,心里不痛快,想死死不了,想活活不成。颜芳自然不是省油的灯,她会怎么应付呢?

  她见我怔怔地发笑,就停住话头问我笑什么?我把刚才突然想到的对她讲了一遍。她感到诧异:“您是怎么知道的?”

  我说:“我会算卦。”

  她说:“您开玩笑。您一定是对大洋海味店的情况有所了解。”

  “实不相瞒,我一年半载不准进一次商店。在认识您之前还不知道新市区有个大洋海味店,对您颜经理就更不了解。但我多少了解一点我们的党,我们的制度,还知道一些类似您这样的人物的大同小异的遭遇,所以才敢瞎猜。”

  她沉默了,神情落寞,脸庞像白色的细陶瓷,透出少有的感伤和疲乏的情状。也许是我的话惹得不快,引起她对今后生活的忧虑。

  与其说她是个勇者,不如说她是个智者。我可不能用唱喜歌的办法哄她安慰她。

  “你说过一句很有味道的话,给职员发高薪,买的是自己当老板的权力。在中国,老板只有一个,那就是组织。所以你连董树桐那样的规模也达不到,尽管你的聪明才智也许比董树桐还要更胜一筹。我们目前的制度是不突出个人,不会出现大的商业家、企业家的,一够了刀恐怕就要宰!还是讲讲你是怎么对付调查组的,目前的处境如何,今后做何打算?”)

  我的上级机关——修缮队劳动服务公司打来一个电话,叫我回公司一趟。我正忙得不可开交,问他们有什么事情,不能在电话里说吗,干吗非要罚我跑腿儿?给我打电话的是服务公司的三号人物刘德,为什么说他是三号人物呢?刘德原来是王宝和的小兄弟,王宝和想把他提到服务公司当副经理,原来两人的关系又闹崩了,刘德上不来也下不去,就吊在那个没有正式任命的副经理的位子上。他自己不嫌尴尬,在电话里还跟我打官腔:“叫你来你就来,这是大事,在电话里怎么能讲呢!”

  这帮白吃饱儿能有什么大事呢?我放下手头的工作赶到服务公司,气氛还真有点跟往常不一样,经理王宝和、党支部书记老李、没有号的副经理刘德,三个人正等着我呢。一副如临大敌、严阵以待的样子。

  我问:“什么事呀?”

  王宝和推老李:“你说。”

  老李推刘德:“你说。”

  刘德又推王宝和:“当然得经理谈。”

  他们推来推去。老实说都有点怵我。

  最后还是党支部书记老李责无旁贷地开了腔:

  “领导决定,从今天起你回到服务公司来上班。”

  “那大洋海味店呢?”

  “你就别管了。”

  “我不管不行,我要对大洋海味店负全部法律责任。且不论你们有没有权力撤换我,即使你们真想这样做,也要跟我说出正当的理由,找出一个接替我的人,等我办完了全部交接手续才能离开海味店。”

  老李张口结舌,只好耍横的:“叫你回来你就回来,别说这么多废话。”

  “告诉你,凭你们这几个人空口说白话,我是不会离开大洋海味店的。”

  每到这种时候,我感到自己身上那点比他们优越的东西就从心里流露到脸上来了。越是生气,脸上越笑,气色越好看,神情越镇定。

  他们下不了台啦。王宝和只好开口:

  “老李,你怎么能这样做工作,三句话能解决思想问题吗?小颜这是想得开,要是想不开出门一头撞死怎么办?”

  我说:“哪能呢,撞死我谁给你送礼呀?”

  王宝和翻翻白眼儿。

  “你在自己家里装了一部电话?”

  “不错。”

  “请示谁了?”他好像终于抓到了能炸死我的手榴弹,声狠气暴,那张脸涨得像茄子一样难看,钢牙闪着灰色的光斑。

  我用手指指着自己的鼻子尖:

  “我是经理,装电话是工作需要,只要请示自己就够了。”

  “就你需要,我们都不需要?连队长、主任的家里还没有电话哪!”卑鄙和平庸把他毁了,完全失去了控制,如同一个醉鬼一旦骂起街来就收不住了,“我看修缮队快搁不下你了,当了个绿豆芝麻粒儿大的经理就烧得不知天高地厚了。我们要给你派查账组!”

  “欢迎。”

  “什么时候去?”

  “最好现在就去,别给我留出做准备的时间,就这么光明磊落!”

  他们果真派来一个由工程处、修缮队、服务公司三级会计组成的查账组。最可笑的是,我倒不怎么着急,着急的是工程处的头头们。党委书记吴国基派人到我家里摸底儿,他在我店里拿的那些东西会不会被查出来?

  我不是党员,真不理解你们党内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吴书记是全系统的第一把手,他害怕查我的账,可又同意向我派出一个查账组。他如果站出来反对,我想王宝和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敢这样折腾我。

  我若告诉吴书记,请他放宽心,我的账面上干干净净,不会查出任何问题,不会损害他吴大书记的崇高威望——我又不甘心,真想让他着点急,害点怕。不能让他早早地就把心里那块石头落地!

  如果光图一时痛快讲出这些头头们吃我拿我的事情,让他们出出丑,对我又有什么好处呢?伤不了他们几根毫毛,他们最终还是头头,倒霉的只能是我。上下一起来对付我,我岂不更难受。

  您看我多难呀!他们吃我拿我还要查我,我把他们吃的拿的都赚出来,还得替他们瞒着、闷着,不能让他们派出的查账组查出来。他们还会得便宜卖乖,跟我打哑谜。我要当个演员也错不了,把这些心计用到演戏上保准能成为明星。

  查账组查了五天,连钱带物翻了个底儿朝天也没有查出什么名堂。最后居然把我的全部账本抱着一走了之。太不讲理了,大概是回修缮队用放大镜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去核对。

  王宝和不能闲着,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要把刘德派给我当副经理。一方面能甩出刘德这个臭包袱,另一面又可以慢慢夺走我的买卖。我的回答是:“没有门儿!等查完账再说,有问题我愿自动下台,没有问题你们要给我说清楚。”同时我也当面嘲笑刘德,绝了这个没人要的无赖的痴心妄想:

  “刘德,你到我那儿会干什么呢?食品城里讲究营业额,你一天卖不了三千块钱我是一分不给的!”

  王宝和也不像以前那么蠢了,大概是手里的权力使他变毒了。他说:

  “别以为就是你有能耐,我最近刚研究完《慈禧前传》。慈禧有什么能耐?还不是在皇上跟前会来那一套,以后生了个儿子就渐渐露峥嵘。告诉你,钩心斗角、争权夺势的这一套我懂。你既然不要刘德当副经理,我就叫他当调查组的组长,从今天起进驻大洋海味店!”

  就这水平,他还以为自己很高明。

  我的铺面本来就不宽敞,经理办公室更狭窄,两张办公桌加一条长沙发就把房子塞得满满的,突然又增加了调查组的这么三条汉子,您说够多堵心!他们什么事也不干,往沙发上一坐,抽烟、喝茶、盯着我,我到哪儿去他们都得记下来往上汇报。我得接受调查,不能再出去看货买货。这买卖还怎么做下去呀?一开始我千方百计地想激他发火,一天要打扫两次卫生,叫他们到外面去待着,来了谈生意的人就叫他们让出沙发到马路上去站着,干脆一句话——不拿他们当人。他们自以为调查组是来整人的,摆出一副了不起的架势,没想到我这个挨整的不吃他们那一套,刘德心里当然非常恼火。他们一发火我就火上浇油,批评他们是游手好闲的寄生虫,吃社会主义,坑社会主义。还把店里一个女孩子写的打油诗念给他们听:“干的干,看的看,看的给干的提意见。提了意见还不算,变着心眼儿搞诬陷。”真是要反了,刘德外号叫“刘哈喇子”,一着急口水就流出来了,说话也结巴了,气得直跳脚。我更是成心激火,偏要往他眼前凑,假装疯魔地大嚷大叫:“你还想打人吗?敢,吓死你,你打,你打!”我就希望他动手,那样就把事情闹大了,我就可以找新市区的派出所,找食品城管委会,官司打出修缮队就有了说理的地方。可惜,刘德到底是个大屎包,一动真的就尿了,哪还敢动手。我的武器本来是笑,看来用这种怒的办法不灵。最后只好采取冷淡的态度,就像他们不存在一样,全店的人都不搭理他们,看不见他们,躲着他们。三个月来也真够他们受的,他们自己也知道像狗屎一样讨人嫌。可他们不敢回去,不敢造反,没有自己的人格,没有自己的主见,这也叫男人?

  (侯玉屏神经兮兮地说:“我该怎么办哪?活着太难受了,我老想到死。就这样死了又觉得自己这一辈子活得太冤了!

  “我天天盼振元的消息,等着他给我来信,只要他打个招呼,不论他在哪儿我都可以去看他。我以前不知道什么是爱,自从跟他久别重逢之后我懂了,只有在他身上才有那种我所需要的极其宝贵的爱。我给他写信,一封又一封,接不到回信就拍电报,一次又一次。不知要隔一年还是半载,才能见到他一封信。

  “我们又见过两次面。在见面前我把想说的话写出提纲,见了面仍然忘个精光,一句话也说不出。他的话更少,连为什么不给我写信也不作一句解释。但是一看见我就发疯,那激动的样子不可忍受,周围一没有人了就不放过我。《亚玛》那本书里的妓女说得对,一个女人一生只爱一回,永久不变。而男人的爱却像一条公狗……

  “我有一年多不让老邢碰我的身子。我嫌他脏,我恶心。但我不能提出离婚,我有三个好孩子。即使我提出离婚老邢不同意也是白搭!我离了婚鲁振元不离婚又有什么用?谁知道他是什么心思?

  “我每天照样为邢起福炒菜、烫酒,每当发工资的日子他把一百多块钱如数交到我的手里,我是很感动的。我仍然尊敬他,他在工厂受了气我就去找他的头头替他说理。他的顶头上司对我很客气,凡我提的要求没有不答应的。背地里他在训老邢的时候就说:‘就凭你这份德性,怎么搞了个那么好的老婆?’工人们说这个头头很坏,一想见我了就故意给老邢气受,比如抓住一点毛病就扣他的奖金,等我到厂里一说情又发给了他。老邢多可怜!我给他做时髦的衣服,每天上班前替他梳梳头上那几根毛,想把他打扮得漂亮点儿、年轻点儿。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我,让我们俩表面上的差距小一点儿。像他那副德性如果不勤打扮着点儿,就像个捡破烂儿的小老头儿,别人就会骂我,说我有外心,不收拾自己的爷们儿。也会有人同情我,说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不论骂我还是同情我,我都受不了!

  “我白天黑夜想的是鲁振元,伺候的却是邢起福。你说我还算人吗?你知道我的日子多苦,活着真苦呀!你说我该怎么办?”

  她应该去看精神病医生。但我说不出口。

  她说:“你是我的老同学,我不怕寒碜把什么都讲给你听了,求你把它写出来。我得了厌食症,什么东西也不想吃,全身浮肿,还睡不好觉,我知道自己的寿命不会太长的。我这一辈子活得太窝囊了,你实事求是地把我的生活写出来,登出去,我死也瞑目了!要不怎么办呢?不能上法院,不能跟别人讲,我快要憋疯了……”

  我说:“我要真的写出来,老邢饶得了你吗?”

  她说:“我不在乎,女人急了眼是什么也不怕的。我正是要叫他知道他是怎样害了我一生!”

  这怎么能全怪他呢!)

  不管怎么说,调查组是抱着不哭的孩子。他们可以无限期地耗下去,我的买卖可拖不起呀!云南有个朋友在瑞丽为我联系好了一批缅甸的海米,价格比咱这边要便宜三分之一,邀我去看货。我不能动身,买卖只好告吹。还有好几宗非常有利的大买卖,都是因为我出不去只好放弃。也有些老关系单位已经把货发来了,我在时刻接受调查的情况下,已经没有精力再东跑西颠地去推销大宗货物,只好把原货给人家退回去。这要得罪朋友的,同时也影响我店的信誉。可是有什么办法?

  我不怕他们把我撤职。最好是把我开除公职,那我就可以自己重新开一个海味店。我真想自己干,做梦都想。我实在受够了这份窝囊气。我凭什么非要在一群歪才、庸才、蠢材、奴才的压抑下干活儿?外地的朋友知道我在挨整,纷纷劝我离开这里。青岛的朋友还是老主意,想跟我合伙儿干或者由我挑头另开一摊子,资金雄厚且有外汇,干得好可以打开国外市场,确实能成就一番大事业,这对我不是全无诱惑力。长岛县想请我去当副县长,专门负责海产品的经销工作。他们那里有好东西却不会好卖……树挪死,人挪活,我到哪儿去都比在这儿强。

  问题是我现在走不了也干不成,蔫蔫萝卜辣死人!我希望来个痛快的,决定甩开调查组直接去找王宝和。我从来没把王宝和当成一棵葱,他派出去的调查组算什么玩意儿?

  晚上调查组的人都回家了,我骑上自行车找到王宝和的家里。他住着两间房,王宝和正在外边那间屋子的沙发上歪躺着,屋子里就像他这个人一样又脏又乱。以往我到他家来从未空着手过,王宝和爱贪小便宜,就连他身上穿的这身西服还是我搞服装加工站的时候白送给他的。这一次来我手里却只拎着自己的小提包,他撩撩眼皮,硬是没吭声,没抬屁股,照旧哩溜歪斜地躺在沙发里。他是什么变的我还不知道吗,他越是装腔作势地摆出一副了不起的派头就越是可笑,以在人前逞能来掩盖他的无能。

  我也不说话,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望着他。

  他冲着另一间屋喊了一声:

  “小二,给我拿烟来。”

  小二是他的孩子。

  我轻轻地答了一声:

  “不用了,我这里有。”

  他抬起了眼皮。我慢条斯理地打开自己的小提包,像变魔术一样从里面拿出一条大中华香烟。别看提包很小,正好能放下一条香烟。我埋伏下这点东西就是要见机行事,对付像王宝和这样的人不用花太多的钱就行。我把那条烟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像有根绳子拉着一样,他慢慢地从沙发上坐了起来,毫不客气地打开包装纸,抽出一支香烟点着……

  我们面对面了。相互打量着,实际是在心里较量着,谁都非常清楚地知道对方是怎么一回事,任何虚伪都毫无意义。

  他离开骂人不说话:

  “你这个老娘儿们还真够难崴的,把我们派去的调查组给晒起来啦。”

  我当然也要回敬他:

  “你这个老爷们儿里边的老娘儿们也真够差劲的,我姓颜的哪点对不起你,你凭什么整我?”

  “完了,你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我王宝和整得了你吗?我有那么大的胆子、那么大的道行吗?”

  “不是你还有谁?”

  我故意激他往下说。

  “实话对你说,这是孙头儿布置的。”

  “孙可展?我哪儿得罪他了?”

  “孙头儿一向对你不错,很赏识你,可你瞧不起他,就是不尿他那一壶儿!别以为队里有苏锐支持你,上边有曾主任给你撑腰,你就可以无法无天了。”

  我对孙可展向来都是客客气气,从未当面顶撞过他,怎么说我瞧不起他?我可没有把他看简单了,他跟王宝和不一样,这些领导的心思真难捉摸。

  王宝和见我闷了口,以为把我唬住了,神气活现地愈发得意了:

  “说良心话,孙头儿早就该提上去当副主任了,等曾主任一到岁数,将来工程处主任的位子就是他的。可现在连个队长都不给他。苏锐懂个屁?刚从部队下来也压他一头,还不就是曾孟达在上边不说他的好话,就怕孙头儿上去顶了他。这回行了,一抓大洋海味店就把他们一勺烩了!”

  “这是什么话?你们头头之间争权夺势,为什么要拿我开刀?”

  “别装傻了,这两年你把他们都喂肥了。现在整党开始了,不拿你大洋海味店当突破口还拿谁开刀?”

  我影影绰绰地感觉到了一点,但没有王宝和说得这么赤裸裸、这么杀气腾腾。

  我笑了:

  “这才叫恶人先告状哪。吃我最多、拿我最多的首推你王宝和,孙可展也不是两袖清风,哪次吃饭漏下过他?”

  “你别唬弄小孩子,你对我们跟对苏锐、曾主任不一样,这谁不知道?再说我吃多少也是官的,我不想往上爬,顶大这个副科级不要了。他们那些当头儿的要是被人抓住手腕子可就要栽大跟头……”

  王宝和连比画带说,把他知道的那点内幕,连同他自作聪明猜测到的一些东西全抖落出来了。我这一条中华烟送得值得!

  我心里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滋味,是着急,是酸楚,是幸灾乐祸,是愤愤不平……我可怜这些头头们。他们也是凡人,胃口跟普通人的没有什么两样,都想吃点山珍海味。现在为了谁多吃了一点、谁少吃了一点就叫得这么凶!他们就没有更重要的事情可干了吗?如果他们光是吃我,不来搅和我,我会很高兴的,我那几笔好买卖就不会放弃,早把他们连吃带拿的那部分赚出来了。我相信能够养得起他们,可他们连吃带搅和就讨厌了……

  我想开了,头头们管着我,但他们不如我。如果说我的大洋海味店还比不过七十年前的隆昌海味店,只能说现在不是做大买卖的时代,老板们会吃不会赚。

  我看透了,决定展开“穿梭外交”,看看头头们现在的嘴脸。先找孙可展,一见面就单刀直入:

  “孙队长,王经理告诉我是您指示他们整我的。我到底有什么问题请您当面说个清楚吧。”

  他立刻现出满脸的气愤:

  “这是从何说起,他们对大洋海味店干的这些事我一概不知道,都是服务公司搞的!”他拿出一本红格纸摊在我面前,“你把王宝和怎么说的都写出来,我要追查这件事。”

  “写就写!”

  我才不在乎哪,我是施主,他们是要饭的,叫他们狗咬狗去吧!

  服务公司的党支部书记老李,像蛇一样从门口溜进来,夺走了我面前的红格纸:

  “得了,姑奶奶,你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就把宝和给卖了!”

  “王宝和又不是海味品,卖他能值几个钱?”

  “得了,我算认识你啦!往后跟你说话还真得留神,不知什么时候就被你卖了。”

  “那你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别说。想买好就别怕别人卖!”

  孙可展换上了一副笑脸儿:

  “小颜,不要听别人挑拨,我一向都非常赏识你,这你心里还不明白吗?”

  他示意老李出去:“我跟小颜要好好谈谈。”

  他从抽屉里拿出几封信,用一种仗义的口吻说:

  “这都是告你黑状的匿名信,既然不敢署真名儿就是有鬼。我们当领导的不能受这些别有用心的人的左右,打击一个有才能的同志。”

  他说着把匿名信撕得粉碎投进废纸篓。

  我真是被闹糊涂了,他们为什么既要整我,又要讨好我呢?相比之下王宝和倒还算是老实的,嘴里有时还能够吐出几句实话。

  我去找吴书记。老爷子一副阿弥陀佛的神气,亲自为我沏茶:

  “小颜,这可不是招待茶,是我自己的茶叶。”

  看来我很荣幸,能够喝上党委书记自己的茶叶。

  “要冷静,要冷静……”

  他一口气说了好几个冷静,大概知道查账没有查出任何问题,他可真的冷静下来了。

  “对新事物有不同看法是正常的,谁也不能整人,大家的动机都是为了工作,查查账也有好处,回顾一下,总结一下,有利于今后提高嘛……”

  我的老天哪,他都说了些什么?我快睡着了,应付了几句客气话赶紧逃了出来。

  他真是活菩萨,让所有的人都过得去。他在官场里修炼得可算超凡入圣、炉火纯青了。我替他包着兜着,他手里有权,看着我挨整就不站出来说句痛快话、公道话!

  我看他只有见到大对虾的时候,眼睛里才会流露出一点活人的生动真实的意识和感情。

  我又算认识了一个人。过了两天再去找曾孟达——

  我以前很少跟这位曾主任直接打交道,他笑眯眯地盯着我问了好多闲事,然后站起来在他的大屋子里边走边说:

  “好,这才是你颜芳的风度,挨整不带样儿,告诉你,人家表面上是整你,实际上刀尖是对着我来的。说好听的叫年轻、没有经验;说难听的叫迫不及待地想抢班夺权。我看他们怎么收场!”

  呀,我可没想到堂堂的工程处主任说话这么直截了当。于是我把自己“穿梭外交”得到的信息也讲了一些。他鼻腔里吭吭了两声:

  “我在整党会上都讲了,你请我吃过饭,我也拉你陪过席。去年春节你给我拜年的时候带了礼物,我收下了。我承认自己不是谦谦君子,但也不认为是同事间请客送礼把我们党风搞坏的。你沉住气,现在下不了台的是那些想整人的人。”

  “话是这么说,他们毕竟是吃凉不管酸,我可赔不起时间,赔不起精力,将来怎么了结?”

  “你放心,我都安排好了,这件事情一了结就把你的海味店划归工程处的多种经营办公室领导。大洋海味店在全市有一定的影响,一个修缮队的服务公司领导不了。现在我担心的倒是你们的买卖不景气,最近我到店里去看了两次,冷冷清清,像友谊商店一样没有多少顾客。”

  我心里一惊,我买卖兴旺的时候他没露过面儿,在这种倒霉的时候主任大人亲临大洋海味店视察,令人感动。

  “我怎么没看见您?”

  “你在办公室里光顾跟调查组的人穷嚼了。”

  “你放心,正常的业务并没有耽误。别看没人买,一有人买就是大头儿。昨天上午海城饭店一笔就卖了一千多元,下午北京的建国、长城饭店又来买走三千多元的货,差点连我橱窗里的样品都买走。”

  “噢,好好!”

  我的“穿梭外交”开始见成效,几乎每天晚上都出去,根据不同的对象送不同的礼物。为了弥补春节没送礼的过失,现在的礼物要加倍。大家练得胆子大了,心也野了,你敢送,人家就敢接,越是高级的东西越受欢迎。只要他们敢接我的礼物,就算我没白跑一趟,就是我的胜利。我花钱买个笑脸也值得。

  别看我是个正在挨整的人物,私下里我仍然是个很受欢迎的人。我到谁的家里去谁都非常高兴,安慰我,鼓励我,讲一些他们各自所知道的内幕情况,真诚热烈地表白他们的心迹,没有一个不想帮助我,甚至给我出了各种各样的主意。当然我都不是空着手去的。我已经跟我们老谢说了,现在是花钱的时候而不是赚钱的时候,要准备扔它个千儿八百的。

  谢雨田绝对尊重我的意志。

  只有一个人,我还没有来得及去看他,他倒带着夫人来看我了,而且大包小包地给我的孩子买了许多东西。这是自我挨整以来唯一的一个向我送礼的人。我给人家送了那么多礼,眼皮不眨,不动一点感情,受了别人一次礼却感动得眼睛发潮。不凑巧的是那一天正赶上我们家发大水……

  说起来令人哭笑不得。星期天,谢雨田好心好意地要替我洗衣服,这不是好事吗!我就高高兴兴地上街买菜去了。老谢干活儿还是很利索的,大学生嘛,脑瓜灵。干净不干净且不说,三下五除二就把那堆衣服都放在洗衣机里滚了一遍。下面就该放清水把衣服涮干净,他老先生打开往洗衣机里灌水的开关,以为这水要灌上半小时,自己便躺到床上看报纸、听音乐去了,把洗衣服的事忘了。

  自从大洋海味店进了调查组,谢雨田比我这个经理还着急。想起来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有时无缘无故地就冲着孩子喊叫一阵。好在不管他发多大脾气我也不怕他,也不还嘴。我知道他心烦,老实人心烦更难受,一个男子汉看着老婆挨整而无计可施心里能好受吗?等他那阵邪火发过去就好了。

  夜里该他睡觉的时候他睡不着,放水洗衣服的时候不该睡觉他却睡觉了。等我买菜回来家里已经水漫金山。我不能着急,不能生气,关了水龙头,关了收录机,给他盖上被子。然后用土簸箕一下一下地把水淘到盆里,盆满了再倒进地沟。这时候万不能惊动他,更不能叫他帮忙,他越是自己惹了祸,脾气也就越大。你要是叫他帮着干,他准会摔盆砸碗,把那一肚子邪火往东西上撒!

  我干到一半的时候他醒了,不等他把尴尬、惭愧变成火气,我赶紧笑着说:

  “这外间屋我早就想彻底清扫一遍,老也腾不出工夫下不了狠心。你老先生今天办了件好事,将我一军,我是不能不干了!”

  他还能说什么呢?

  我把外屋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挪开,清洗,擦干。忙了小半天,整个屋子看上去焕然一新。苏锐两口子进来了,他对夫人说:

  “瞧,我说的不错吧,颜同志心宽体胖,别看社会上闹腾得挺厉害,人家根本不往心里去。你看,还有心思扫房哪!”

  我直起腰:

  “知道二位今天要光临寒舍,急忙扫洒庭除。”

  丈夫似乎也抓住了能够报复我一下的机会:

  “我们这位,没有治了!累不垮,难不倒,吃得饱,睡得着。”

  苏锐也许故意打趣逗笑,创造一种欢快的气氛,让我放松一下精神。他像说相声一样接着谢雨田的话音说:

  “新市区谁不知道,颜经理是玩儿着干买卖,轻松愉快,不影响吃,不影响喝,不影响照顾家,不影响照顾丈夫、孩子,会享受,会工作,会娱乐……”

  好几个月来我没有这么开心过了。把苏锐夫妇让进里屋:

  “今天晚上别走了,看我给你们亮亮炒菜的手艺。”

  (历史上许多有大德大智的人物,如富兰克林、林肯、诸葛亮、戴高乐等,从家庭生活中得到的是对事业的促进力量,而不是拖累。真正获得了成功和幸福。

  想不到颜芳把跟丈夫的关系,跟苏锐的关系处理得这般美妙。

  她说话毫不拖泥带水,声调清脆悦耳,表情率真而明朗。我心里涌动着一股奇特的热情,像对待自己的事情一样关心她的故事。可是随着她的故事渐近尾声,我心里的不安也加剧了,她向我讲述这一切的目的何在?我能帮上她什么忙呢?) 蒋子龙文集.7,燕赵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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