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都市娱乐 蒋子龙文集.7,燕赵悲歌

§六

  他完全不记得郭守成了。

  郭守成来打过一个照面之后,又隔了一个多月,大概是熬不过去了,才按着他的吩咐带着老婆来正式求医。

  一个精神委顿、满脸皱巴巴的黑黄褶子的老太婆。气质粗鄙,浑身上下给人以不干净的感觉。其实身上头上并没有挂着明显的污垢。

  像郭守成的大姐或者是母亲。

  郭守成是为了她来看阳痿吗?

  对五十多岁以下的阳痿患者,他是全力诊治,从心里愿意把男子汉的力量、尊严和自信还给他们和他们的妻子。对六七十岁的人来看阳痿,只是给点药,尽一个医生的责任而已。

  郭守成整天守着这个黄脸婆,阳痿是正常的还是病?他们两个是谁更在乎他的阳痿?

  女人坐在唯一的应该是病人坐的凳子上。真正的阳痿病患者郭守成站在旁边。从两人的神态上也可以断定,这个家庭是“母系社会”。当仁不让地跟医生对话的也是女的:

  “蒋大夫,你不认识我了?”

  他并不吃惊。别人认识他,他不认识人家的事经常有。人家既然这么叫板,他就得抬起头认真看她一眼。

  “啊……”仔细打量,他真的吃惊了。

  “你是袁科长?”

  没有错。就是那个曾让他恨得牙根疼的房管局调配科科长袁培春。两年不见她完全走形了,仿佛突然衰老了。怪不得他第一次见到郭守成的时候感到似曾相识,却叫不出他的名字。他从来不知道郭守成的名字,只知道有个“袁科长的爱人”。别人在说起他时也从没有提过他的名字,袁培春在向外人介绍他时只说:“这是我爱人。”

  蒋仲达一次次送礼,只认为是给袁培春送礼,从来也没想过是给郭家送礼。袁培春在,当然是她收礼。她不在,郭守成收礼。郭守成不在,他们家的任何一个孩子都能把礼物收下。从来没有人拒绝过他的礼物,他也不记得袁家的人对他说过什么客气话。所以除去袁培春他对其他袁家的成员印象都不深。送礼多在晚上,他不敢看人家的脸色。人家感兴趣的也不是他,而是他带来的礼物。

  这真是应了一句俗话:“人生何处不相逢!”

  从前,蒋家住着一幢小楼。“文化大革命”中被扫地出门。小楼分给部队上的高级领导干部居住。“文化大革命”以后要落实政策,全市著名的老医学权威已经故去,小蒋尚不足以称权威,小楼不可能退还给他。市里领导批示,让房管局另外给他调配四间房。批件转来转去,最后落到袁培春的抽屉里。别看她只是个科长,其实权和实惠大过局长、区长甚至是副市长。全市一部分最好的房子掌握在她手里。许多头面人物要想住好房子,调换房子(当然是以少换多,以次换好),为儿女搞房子都得找她。因此,她在高级领导层里兜得转,在区局一级的领导干部中也兜得转,在下层更兜得转。

  像蒋仲达这样的角色,不过是送上嘴的肥肉。

  蒋家有根基,造反时期的大字报上,曾说老蒋大夫是蒋介石的干兄弟。一笔写不出两个“蒋”字,凡姓蒋的就难说彼此没有联系。他们的老家底儿,好东西,值钱的老货一定少不了。

  别看市里头头有批示要给蒋家落实房屋政策,他们能不能拿到房子关键却在她而不在领导。她想给就有房,不想给就说没有房。县官不如现管。国家主席批准的也没有用。这是说大话,国家主席批的条子她还没见过。

  当然,她知道什么人能顶,什么人不能顶。能够管她的人她巴结还来不及呢。所以经常有人告她的状,她却从来没有被告倒过。

  医生也不是毫无门路的人,每个被他治好的病人就是一条门路。所有求他治病的人也都可以成为某种门路。他为了给袁培春送礼,请了两个曾在房管局工作过的人当顾问,给他出谋划策。袁培春家里有什么?还缺少什么?别人给她送礼送得最多的是什么?她喜欢什么?他送什么东西她才会动心,才会记得住他的事,才会感动得她给他房子?

  低档的有排骨、对虾、螃蟹、高级烟酒。高档的有工艺品、进口石英钟、毛毯。每逢节假日必送。非年非节,相隔一两个月也要送。不能让她忘了,全靠扔东西牵着这根线。

  东西送得多了,互相都不见外了。袁培春就开始要自己喜欢的东西了。

  电冰箱刚开始时兴。袁培春收下他两条三五牌香烟、两瓶茅台酒(这个女人能抽能喝,嘴馋心贪,口宽债紧)之后说:

  “蒋大夫,你有门路给我买台电冰箱吗?要日本的。”

  “我去想想办法。”

  他心里一点把握没有,却不敢说买不到。为一台冰箱得罪了她,房子还能拿得到吗?

  “你带着钱吧?”

  袁培春的嘴是不会有漏洞的。叫他带着钱却没有把钱拿出来。

  “等买来再说。”他则实实在在。

  电冰箱买来了。袁培春又提出要给钱。

  他看她仍然只是嘴上说说,并不真的把钱拿出来。他心里想要钱,这冰箱太贵了,自己家里还没舍得买呢。当然,他有了新房子要配备全套的家用电器。嘴里也没有勇气说出非要袁培春把钱掏出来的话,他好面子,不知这种话该怎样说,只好先客气一句再说:

  “算了吧。”

  算了就算了。

  袁培春合适就憨厚,不再跟他客气。

  他后悔。他恨自己虚伪。谁叫你口是心非,心里舍不得又不敢大大方方地要钱。

  见了她自觉就矮一头。脸不是脸,嘴不是嘴。他鄙视自己没有格儿了,不再是有尊严的人。

  金银首饰开始走俏。袁培春又开口了!

  “蒋大夫,你路子广,给我买个金戒指怎么样?”

  “行啊。”

  “我可只有二百块钱。”

  二百就二百。他不敢再客气,把钱接过来,不接白不接。自己再添上三百多元,给她买了个戒指。看着袁培春把金灿灿的戒指戴到粗糙的手指上,他心里一阵悲哀。有了房子也要为自己的妻子买一个。

  他就这样像鱼一般被钓了三年多。

  袁培春应付要房的人太有经验了。他们没有拿到房子的时候她是奶奶。一天拿不到房子就一天巴结她,给她烧香磕头。一旦人家拿到了房子,就视她为臭狗屎,不再认识她,不再搭理她,甚至还会骂她告她。所以她也看透了,凡是自己求不着用不着的人,她是不会真心帮忙的。不管你给她送多少东西,她该怎么办还是怎么办。能多拖一时就多拿一点东西。

  每当蒋仲达问起他的房子,她总是说:

  “放心吧,我能让你吃亏吗?”

  有时还亲热地称他为“大兄弟”,夸他是“大名鼎鼎的好医生”。好像跟他很随便,很亲近。有一次过年还回赠他一兜红枣,几瓶罐头,很让他感动了一阵子。

  当他一问起具体的:什么样的房子?在什么地点?什么时候能给他?

  她从来不说一句痛快话。开始抱怨自己的难处。说她的抽屉里全是领导批的条子,有中央的领导批的,有市里的领导批的,还有局里的领导批的。中国的领导又多,一个人批一个条子就是多少?哪个头头都比她大,谁的批示她也不敢违抗。她的嘴很会说,说起自己的难处来,好像她干的是世界上最倒霉的工作。在她的抱怨面前,他很不好意思,感到自己的自私和无聊。

  他不是傻瓜,更不是没有火性,几次想不再拿好东西往黑窟窿里填了。

  一是不敢用很有希望到手的房子赌气,二是已经送了许多东西,袁培春吃他也吃习惯了,一旦不送了,势必会惹恼她。以前送的那些东西岂不也白送了?他心疼自己已经花了的那些钱,不能犯行百里半九十的错误。

  他不再只跪在一个坟头哭,加紧催促上面的头头,对袁培春也继续上供。

  上供上到第四个年头,在一幢紧挨大街十分吵闹的楼房最高层给了他两个偏单元。他即便什么礼不送,也不会分到比这个更差的房子了。在分房子的那段日子里,袁培春像从这个城市里消失了。他提着东西也无法找到她。

  他知道自己被这个女人耍了。

  那阵她得势的时候也很俗,但有股妖劲儿。眼珠乱转,颐指气使。穿新潮衣,尽力把自己往年轻里打扮。为什么只一两年的工夫整个人就塌架了? 蒋子龙文集.7,燕赵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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