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都市娱乐 蒋子龙文集.7,燕赵悲歌

§七

  “你还在房管局工作吗?”

  “退休了,没人理了。”

  后一句也许是真的。她语调凄然,神采暗淡。

  “你怎么会退休呢?”

  他把体温表递给她,看一眼站在她身后的郭守成。他们两个至少相差五岁。

  “你没有用了,还不一脚把你踢开!现在的人有几个是有良心的,求你的时候天天围着你转;用不着你的时候,你求他他都不认识你。”

  “你管了几十年的房子,求过你的人上至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下到草民百姓。如果连你都抱怨人心不古,世道不公,那别人还能活吗?”

  “别人都比我活得好。我给多少人解决了房子?轮到我有事了谁来管我?远的不说,就说我的老头儿,看我倒了霉,没有油水了,也嫌我老,嫌我丑,十天半月地不理我,还假装有病。我就不信!为什么以前没有病?都是他上赶着我。三天两头,不光晚上缠你,馋上来大白天的也死皮赖脸。为什么我一退休他的病也来了?”

  她的话很多,控制不住自己,什么都说。她丈夫站在旁边一声不吭。不管她说什么都不阻拦,不更正。

  这样的男人不阳痿才怪哪。

  不是丈夫太弱就是妻子太强。以前他也曾纳闷过,为什么像袁培春这样一个俗不可耐的半老徐娘,竟然稳稳当当地当了十几年肥得流油的房屋调配科的科长?送礼三年多,研究她也研究了三年多,关于她的故事也听了三年多。现在她自己要续上最近发生的故事……

  她原本是农村姑娘,不仅长得风骚,心也大,决不甘心在农村待上一辈子。何况离着市里那么近。一个天上一个地上,为什么就该她生活在地上?

  有一次专员下乡视察工作,她在野外拦住了专员的吉普车:

  “我想跟你转一转,你敢不敢让我上车?”

  “这有什么不敢的,上车吧。”

  专员感到新鲜,这无疑是一次奇遇。他欣赏她的胆量。她本来不丑,又正是十八九岁的好年纪,俗话说,鬼在这个年龄都是美的。

  转了几天,明铺夜盖,理所当然地就跟专员好上了。

  以后专区撤销,靠城的几个县划归市里管辖。专员调到城里当粮食局副局长。一年后,袁培春也在市里找到了工作。

  对男人,她很大方,不遮遮掩掩,甚至把不正当的关系进行得光明正大。在她的这种气魄面前,都是男人们表现得自私、怯懦、没有骨气。因此,凡是跟她有关系的男人,不论他是哪一级的头头都有点怕她。

  她并不赖着哪一个男人,也不为哪一个男人承担保持忠诚的义务。男人们玩儿她,她更是玩儿男人们。

  她离过两次婚,最后相中了身体强壮、性格木讷又小她几岁的退伍大兵郭守成。几乎用不着她费什么劲,又穷又没有房子,从来没有尝过女人是什么滋味的郭守成很快就离不开她了。他老实,听话。经过调理,在床上也能伺候得她非常满意。

  她支撑着整个的家。他只负责把她伺候好了就行。

  在各个方面他都不吃亏。袁培春给了他别的女人无法给予的欢乐,也给了他上等的住房、上等的生活条件和为孩子准备下的丰厚的积蓄。

  直到半年前他家失盗,一切都变了。

  给袁培春祝寿,全家高高兴兴地到外面吃西餐。吃完饭又看了场电影。回到家来,门窗都好好的,他俩的床上却被人屙了一摊屎。彩电、录像机、高级音响等凡是值钱的东西能搬走的都搬走了。电冰箱搬不动,电器部分被砸坏了。进口的组合家具也用刀砍坏了。不仅现金存折被洗劫一空,更要命的是,三根金条、五千多美元也被偷走了。这些东西来路不正,他们不能报案。

  小偷不仅仅是来偷东西,还是来报复、发泄的,故意把她的家毁了。好像也知道她不敢报案。

  砸冰箱,剁家具,在床上屙屎尿尿,这举动也太大太从容太气人了。尽管他们住的是独门独户的小楼,邻居们也不可能听不到一点异常的响动。听到了也不会管。邻居们平时就对她这一家人侧目而视。气人有笑人无,也是人之常情。但袁培春的这口气可怎么出?

  挣了多半辈子,白挣了!

  如果从来就过穷日子,倒也无所谓。见过财富是什么样子,积累了二十多年,突然化为乌有,谁受得了?袁培春已不再是房屋调配科科长,她什么都不是了,只是个拿退休金的老婆子。对任何人都构不成威慑,也不再有价值。她不会再有外快。光靠工资那点死钱能够供她一个人的消费就不错了,今后该怎么活?他们的生命已经习惯了过富裕日子,积攒的那些东西成了他们生命的一部分,是精神的寄托,一旦丢失,他们的精神就垮了。

  几天的工夫袁培春老了一圈儿。抽缩了,干瘪了。

  人原来这么脆弱。她曾经以为自己很强大,在这个城市里没有人敢把她怎么样、能把她怎么样。即使有一天不当科长了也没关系,她早把后半辈子全安排好了。怎么想到会遭此横祸,她把每间屋子里都装上了三保险的锁啊!

  后半辈子一下子缩短了。她感到自己真的老了。她也知道害怕了,害怕别人。

  她一钱不值了,害怕丈夫也被偷走。本已闭经,性欲倒愈发狂烈。每天都不想放过郭守成。只有紧紧抓住他的时候,她才感到安全和牢靠。

  平时什么心都不操的郭守成,很不适应扮演家庭的顶梁柱的角色。他还不老,离退休还很远,要撑起巨大的打击和耻辱下的比穷得精光更惨的家庭,他不知该怎么办。老实人犯愁更可怕。他第一个变化是忽然发现自己非常满意甚至引为自豪的老婆竟是个丑陋的老妈妈。

  老婆不再有钱有势有力量,因此也失去了自信。不再指挥他,不再打扮得又新鲜又刺激,不再像小媳妇一样跟他耍笑挑逗,不再有征服他也渴望他去征服的魅力。只剩下哭丧着脸缠他,甚至是求他,只剩下永不满足的空洞的情欲。她在床上那一套令他疯狂的技巧和她的满脸黄褶子极不相称,让他恶心。任她苦缠赖缠,他常常无动于衷。或许她越是苦缠赖缠,他越是无动于衷。

  他们的生活毁了。只因为一次失盗。或许他们原来的基础就是一种不牢固的虚幻。

  表面上郭守成仍然是唯老婆命是从。只有袁培春最清楚,他变了。他很冷淡,没有一点热情。越是这样她就更不会放过他,骂他没有良心。连他这个最忠实的丈夫也对她变心了。

  ……

  医生的好奇心和同情心,压过了蒋仲达的幸灾乐祸。郭守成的阳痿来自深刻的精神和感情的危机,不是药物所能奏效的。

  袁培春正相反,精神受了刺激,人也进人了老年,性欲反而突然强烈起来。是正常的,还是变态的?

  他为她做了检查,详细询问了她的身体状况,给了她一点降低性欲的药。

  她很多疑。问:

  “这是什么药?”

  “调节精神,调理身体。”

  也给了郭守成一些壮阳的药:

  “先吃点药试试,一时半会儿治不好。过一段时间等你们的精神完全平复下来,才能治病。”

  他们点点头。这两口子在他面前从来没有这样谦卑和自惭形秽。一种恻隐之心促使他又真心实意地再一次提醒他们:

  “你们知道有个叫吴稚晖的人吧?光绪年间的举人,以后当了蒋介石的中央监察委员和国民政府委员。这个人不怎么样。但对男女间的事很有兴趣,写过一首很有名的顺口溜:“血气方刚,切忌连连。二十四五,不宜天天。三十以上,要像数钱。四十出头,教堂会面。五十以后,如进佛殿。六十在望,像付房钿。六十以上,好比拜年。七十左右,解甲归田。”

  袁培春问:

  “这能治病?”

  他泄气了。自己是对牛弹琴,他们根本听不懂,更不理会他的好意,只好硬着头皮说:

  “当然能治病。以前数钱不都是一五、一十、十五、二十,隔五才数。所以三十岁以上,同房要像数钱。四十出头教堂会面,每礼拜去一次教堂。五十以后如进佛殿,初一、十五拜佛,也就是说半月一次。六十在望像付房钿,房钱不是每个月交一次吗。懂了吧?”

  郭守成点点头。

  袁培春撇撇嘴。 蒋子龙文集.7,燕赵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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