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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机床厂的官司开庭了。
李冬绮对打赢这场官司本来有十分把握,真的走进法庭却突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紧张感,觉得不舒服。
“祸不单行”——这句老话据说是百灵百验的。向东得了大病自然是第一祸,伴随而来的其他祸事又是什么呢?
她说话做事必须格外小心了。
她摆出一堆数据和事实,说明机床厂的模具是不合格的。
机床厂的代表也拿出一堆资料,证明自己的模具是合格的。
这种技术官司枯燥乏味,没有戏剧情节。而且公对公,不论谁输谁赢与打官司的本人无太大的关系。
审判员也是女的,从神色看对李冬绮却并无多少同情心。不知是她听明白了,还是根本没有听进去,干脆利索地宣判李冬绮败诉,判定机床厂的模具是合格的。
李冬绮吃了一惊,她没想到法庭断案会这样草率,这样不负责任,立刻表示不服:
“你们没做任何调查,甚至还没见到模具,怎么就断定它是合格的?”
女审判员更是振振有词:
“你不把模具拿来我怎么看?”
“我把模具运来很容易,你法院里有吊车吗?”
“模具有多重?”
“不重,只有五百公斤。你对模具一窍不通,根据什么断案?”
法院是不怕争吵的。她吵得越凶似乎对她越没有好处。
她找到庭长,也是个女的,对她说:
“对技术官司我们也很头疼,许多技术问题搞不清楚,你不服就上诉吧。”
“技术问题可不像思想问题、道德问题,它是有硬指标的,最容易搞清楚!”
她当然要上诉。
上诉还得要找那个女审判员,她竟然向李冬绮要四千元上诉费。
她一下子被气疯了,一个为了救丈夫可以不要命的女人,为工作也可以不要命。心里再没有任何惧怕和顾虑,在法院的楼道里就大喊大叫起来:
“这叫什么法院?你们快把共产党的牌子摘下来,这里不是共产党的法院!你们是糊涂,还是收了对方的好处?断案不公,人家要上诉,找人家要四千块钱的上诉费,还有王法吗?穷疯啦?……”
李冬绮的叫喊声惊动了一个不知什么人物,打开自己的办公室把她请进去。简单地问了一下情况,只收了她九百元就为她办好了一切上诉手续。
从法院出来已是中午。她很想回医院看看丈夫,喂他一点东西,然后再去上班。
但她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色一定很难看,肚子里憋着太多的火气和委屈。若是过去,她会迫不及待地向丈夫和盘倒出来,叫也好,骂也好,怨也好,向东都有办法化解。或笑,或劝,或深析,或浅说,总能让她平静下来,让她心里舒畅。现在不行了,她每天只能以笑脸对他,只能说些轻松愉快的能逗他发笑的事情。他不再是她强大的精神支柱,她需独立支撑一切困难和烦恼。
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孤单和软弱。
她告诉司机回公司。将头靠在座位的后背上,闭上眼睛想休息一会儿。
一闭上眼就七想八想,越想越烦,越想越苦。她索性挺直身子,睁开眼,深吸几口气,打开车窗。
汽车已驶上津塘公路,路两边的树全都绿了,飞絮飘飘摇摇,不知不觉天已经暖和了。这是过的什么日子?连季节的变化都视而不见。不管谁有多少烦恼,多大的灾难,这暖洋洋的空气照样带着令人妒忌的蓬勃生机,万物正在复苏。
为什么春天要抛弃她?抑或是她抛弃了春天?
她回到公司,职工们自然要打听官司打得如何?她本来没有好气,却不敢带着气回答。原来她回到公司跟回到家一样,都要装着一股劲儿。
“输了。但是我不服,又上诉了。”
“我们怎么会输?……”部下们还有许多问题,但是不能再多问了。
助理为她端来一份儿饭菜。
她明明不想吃,还非要逼着自己吃一点不行。否则,总经理打输了官司连饭都不吃了——这样的闲话一传出去,既丢人,又影响职工情绪。
她拿起筷子,第一口菜还没送到嘴里,一个青年工人气呼呼地冲进她的办公室:
“总经理,为什么扣我二十块钱?”
她放下筷子,翻翻管理员送来的记录本:
“你在上个月二十七日中午,把没有吃完的多半碟菜和半个馒头倒进了垃圾桶,有没有这回事?”
小伙子不说话了,但脑袋还梗梗着。
“对你来说中午这顿饭菜白吃,对公司来说却不是白捡来的,它摊人生产的成本。你把饭菜倒掉,跟生产一个废品所造成的浪费在性质上是一样的。因此跟在工作上出过失一样要受罚,这是公司的章程。你刚来的时候明确表示要遵守这些章程。听懂了吗?”
“懂了。”
小伙子的脑袋低了下来,转身想走。李冬绮又叫住了他:
“等等,你来找我,说明对自己的错误还没有认识,你去告诉会计,加罚二十元。”
小伙子一愣,却没敢再说别的,答应一声走了。
今天发工资,有十几个人因倒掉饭菜和其他过失被罚了款,也许还会有人来找她。正好,用不着再强迫自己吃饭了,她吃气已经吃饱了,胃里胀鼓鼓的。
她排遣烦恼的最好办法就是不顾一切地投入工作。这时候的她,变成一架高效的精密的工作机器。面色沉静,眼光格外敏锐,任何一个环节哪怕是极细小的疏漏也难以逃过她的眼睛。她说话少了,而且把声音压得很轻。指挥别人少了,主要是指挥自己,行动的节奏更快更准确。熟悉她的人都知道,这时候的总经理是最厉害的,千万不要招惹她,不要被她抓住什么毛病。
整个公司的运转速度似乎都加快了,气氛变得紧张了。车间里几乎听不到有人说话,大家操作得更用心、更仔细了。
任何一个岗位上的人都感觉到了她的存在、她的神色、她的目光。
她希望从工作中得到快乐、得到满足,暂时忘记其他忧烦和痛苦。今天却不行,当她看到印制不合格的保温瓶外壳时,脸都气白了,甚至一阵眩晕险些没有栽倒。
保温瓶的外壳如同人的脸面。她设计的样式和图案,不敢说“人见人爱”,至少十个人里有九个爱。她追求的就是一流的设计,一流的产品,一流的包装。外方老板希望她“肥水不流外人田”,把印制保温瓶外壳的活儿交给他在中国的另一个合资企业,谁知道印成了这副样子,像橘子皮一般。这笔损失怎么讨回?
好说好道肯定不行,闹不好又是一场官司。她可不想再打官司了,因为她不信任法庭。
她拟出电传稿,把情况通报给外方老板,同时通知那家公司停止印制,追回尚未被弄坏的马口铁。自己到车间率领工人为生产线换上香港印制的马口铁,并告诉助理,以后继续到香港印制。
一下午,那些因扔饭菜被罚了款的人再也没有找她的麻烦。下班后她刚回到办公室,就听见外边吵了起来。一个被罚了款的工人,不敢找总经理,却疑心是工长使坏,找碴儿和工长吵了起来,手里提着一块三角铁,张牙舞爪要打人。两人拉拉扯扯,吵吵嚷嚷来到李冬绮的办公室。
另有几个干部冲进来挡在李冬绮前面,想把那个手持铁器的工人赶出去。
李冬绮出奇地平静:
“让他留下,你们都出去。”
她的声音显得文弱、疲惫,甚至还有几分心不在焉。她的助理却很不放心:
“李总,您……”
“你们都出去吧,难道听不懂我的话吗?”
干部们都退出去了,她盯着年轻工人的眼睛,缓缓地说:
“太可惜了,家在塘沽,算天津的郊区,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却有幸在经济开发区的合资企业里找到了一份工作。家里高兴,别人羡慕,你今天却想行凶打人。寸铁为凶,我一个电话就能叫公安局把你抓起来,叫你年轻轻的前程从此葬送。你如果真敢打死工长,打死我这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太,我们就是烈士,你就是杀人犯,将死无葬身之地!何况你未必打得死我们,自己就先进了监狱……”
“总经理……”那年轻人突然扔掉了角铁,想为自己辩解,却又不知该如何辩解。
“行啦,我没有时间跟你多说,你如果还想留在嘉泰公司就去向工长赔礼道歉,他要还留你,你明天就继续来上班。他若不要你了,你就算被开除了,请另谋高就吧。”
等她收拾好东西离开了办公室,看见那个工人正痛哭流涕地哀求着自己的工长。
这是过的什么日子?
真是祸不单行! 蒋子龙文集.7,燕赵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