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都市娱乐 蒋子龙文集.7,燕赵悲歌

§一二

  张向东的身体还十分虚弱,能整天闭眼,也很少说话。只要李冬绮一来就不一样了,眼睁开了,精气神来了,话也多了,脸上有了笑容。

  连护士都知道了这个规律:

  “张书记对李总真好,李总一来病就好了一大半。”

  “应该说是李总对张书记好……”

  结婚十几年,仍然琴瑟和鸣。一方得了不治之症,可说是他们的大不幸,其关系还令别人艳羡,实属难得。

  李冬绮一进门就看见向东的病床对面多了一个大鱼缸,里面吹着氧气泡,有十来条色彩斑斓的日本金鲤在里面摇头摆尾,慢慢悠悠地游动,甚是逍遥自在。她猜到了这是谁弄来的,禁不住还是问了一句:

  “这是谁送的?真漂亮!”

  “李开。”张向东更为得意,“他怕我被关在病房里闷得慌,他说观赏金鲤鱼不仅能解闷儿,还能怡情养性。鱼缸又能调节病房的空气,增加湿度。平时看他大大咧咧,心还挺细。”

  “爸,这叫孝心。有了孝心,粗也能细。”李梅见父亲高兴,也在旁边凑趣。

  “不错,还是我们小梅深刻。连鱼带缸少说也要五百元,让我高兴的代价可真不低。这鱼实在珍贵,在病房里看鱼的游动,会增加一种情趣,感到一种生机,活着是美好的。”

  张向东恢复了以往的随和和诙谐,使一家人又恢复了昔日的快乐和和谐。谁能看得出他是李冬绮这一双儿女的继父呢?

  他尽管躺在病床上,仍然是李冬绮最好的停靠站。

  李冬绮打开饭盒,稻米粥还冒着热气,里面有莲子、枸杞、红枣,熬得稀烂。一小碟切得很碎的咸菜,喷香。病房里堆满国内国外各种高级补品,李冬绮坚持每天三顿饭让张向东吃点粮食,吃点蔬菜,能不断提高他的食欲,也更容易消化吸收。

  张向东果然眼睛放光:

  “好香,我还真有点饿了。”

  “中午喝了多少面汤?”

  “我本来想喝一大碗,小梅不给,只让我喝了多半碗。”

  “瞧您这出息,不是我不给,是大夫不让您多吃。”

  “馋东西吃是好事,明天想吃什么?”

  “我想吃的东西多了,螃蟹、大虾、玉米面窝头、烤红薯、大葱蘸虾酱、小葱拌豆腐……”

  李梅咯咯笑了:

  “您快点把身体养好,出院后咱们天天下饭馆,把天津市的饭馆都吃遍了。”

  “一言为定。噢,掌柜的还没发话哪。”

  李冬绮也笑了,这是一天来她第一次由衷地笑。

  张向东的胃只留下了五分之一,自从医生允许他吃流食以来,李冬绮每天亲自为他制定食谱,每天都不重样。除去三顿正餐,上午十点,下午三点半,晚上九点半,吃补品。每天多吃几次,每次不要吃得太多。

  “好,我明天买螃蟹,买大虾,用蟹肉、虾肉、黄瓜、鸡蛋,自己擀点面条,做得糨糨糊糊的,怎么样?”

  “很好,叫你这一说我现在就想吃。”

  他试着不用妻子喂,自己坐起身子,一手端碗,一手拿勺,慢慢地往嘴里送。

  李梅要回家了,向他打了招呼。趁他低头喝粥,又向母亲使了个眼色,冬绮便跟了出来,嘱咐女儿:

  “晚上就不要外出了,吃过饭早点休息……”

  她像一个操不够心的母亲,絮絮叨叨一直送女儿到楼梯口。

  “白天院长查房的时候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爸的伤口长得不错,能恢复得这么快院长说不多见。倒是他自己想得太多,好像已经知道他得的是什么病了。别看他见了你又说又笑,白天可沉闷了。中午我扶他起来吃饭,对我说:‘病长在我身上,我自己当然最清楚,你妈瞒着我也是为我好。等着吧,什么时候你妈告诉我实情,咱什么时候就不打哑谜了。’你可要多留神。”

  “你怎么说的?”

  “我说您别尽瞎想,应该睁开眼看。不相信我还不相信我妈,叫她知道了多伤心!”

  “好闺女,答得好。你爸那是探你的口风。他是什么人物,这么大的手术,这么大的阵势,他能不多想吗?猜测总归是猜测,我的铁嘴钢牙,不让他证实自己的猜测,他就永远会抱着希望。”

  等她回到病房,张向东调侃她:

  “你们娘儿俩交换情报可真够神秘的。快吃吧,一会儿就凉了。”

  另一个饭盒里有一角从粮店买的大饼和鸡蛋炒黄瓜,张向东还剩下一碗稻米粥,她也有滋有味地吃了顿晚饭。

  饭后,洗,收拾,扶向东躺好。然后她把凳子拉到向东的床边,双手伸进被子,握住向东的左手。他的手依然很大,非常柔软。

  对她来说,他仍然像一块巨大的磁铁,构成了以他为核心的感情磁场。靠在他身边,心里很踏实,感到了疲乏,真想好好睡一觉。

  他那硕大的沉寂的身子像影子一样覆盖着她。灯光却在她的眼睛里投下许多闪烁不定的光点。

  张向东定定地看着她。

  “冬绮,你瘦了。”

  “瘦点精神,现在我走道更快了,没人能跟得上。”

  “是啊,你也不见老,还是这么漂亮。”

  “你希望我老得快点?”

  “我不希望让别人看上去我们太不般配。”

  “别拿你老伴儿开心了,一个女人只有有人疼,才会是漂亮的美丽的。所以你必须快点把身体养好!”

  “这些日子把你熬坏了,是不是公司里也出了麻烦?”

  “谁说的,没有的事。你少说话,听我给你汇报。去年秋天我不是从北美拿到了一批保温瓶套具的订货吗?价值三十万美元。两个月前我们就把货配齐了,却不让出关。按文件规定,我们的经营范围里没有这一项,就死活不让出口。外经外贸委的主任、市长批的条子都不顶用。上个星期我找到了海关的杨关长,我说,我们的政策卡得太死,而且是中国人卡中国人,人家美国、加拿大要我的产品,我又有货,现成的三十万美元为什么不赚呢?我走投无路了,只有来求你杨关长,你不给我解决,我可跟你没有完,就算赖上你了。关长真不错,一个星期就给我们办好了,昨天已经把货发走了。”

  向东笑了:“难怪有人说你是女强人。”

  “你别说话,闭上眼,听我一段一段给你说,权当休息。我从台湾买了两台冲床,我有经验,凡是从海外进货,货到了海关先不要拆包,请海关和商检共同检查,出具证明。否则,商检不出证明,有问题也没有索赔的证据了。问题是懂行的负责人,有没有这份责任心,肯不肯下这份辛苦。我们的进口设备和加工件全是我亲自验货,我发现一台冲床的曲轴有裂纹,立刻叫海关出了商检报告,台湾又寄来一根新曲轴。那根有裂纹的还能用,等于多了一根备件。海关的人都知道,李冬绮索赔最多,老找外国人要钱……”

  张向东没有睡着,她自己却趴在他身边睡着了。向东没有惊动她。

  他太知道她了。她这时候越是跟他大讲自己怎样过五关斩六将,就越是说明她的工作遇到了麻烦。他现在已经帮不了她。

  一个有才华的女人会有许多敌人,包括一些愚蠢的男人们——真是不假!

  十点钟的时候,张向东叫醒了她。

  她为他热了参汤,又侍候他解完手,漱了嘴,为他用热水擦了脸,擦了脚,擦了身子。

  他睡了,她却来了精神。

  她本来就睡鸡觉。有刚才那一觉,她再干到凌晨三四点钟不会有问题了。

  她拿出白布在行军床上摊开,又从兜里倒出含有远红外线的陶瓷粉——一边搞自己的试验,一边照顾丈夫。

  一块硬纸板挡住了台灯射向丈夫的光亮,病房里很静。 蒋子龙文集.7,燕赵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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