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突然,七二七所“文化大革命”的遗留物——高音喇叭响了:“布天隽总工程师,立刻到会议室参加党委会。”
她正走在去离子注入车间的路上,被强大的音响吓了一跳。这也许是一种条件反射,她的名字一从这个大喇叭里喊出来就准没有好事,不是去参加批判会,就是被强制劳动。“文化大革命”中从高音喇叭里经常传出刺耳的叫骂声、点名声、语录歌声。七二七所被军管以后,一切行动都要军队化,每天上班、下班、吃饭、做工间操,都要听从喇叭里传出的军号声的指挥。“文化大革命”结束以后,布天隽几次提出要拆掉高音喇叭,它猛然一叫,必然分散研究人员的精力,甚至吓人一跳,使全所瘫痪几分钟。但她的建议遭到后勤和行政部门的反对,他们认为高音喇叭是现代通讯工具,通知开会、找人、食堂分白菜、工会发电影票,又方便又及时。于是大喇叭完好无损地保留着,又是十几年过去了,布天隽仍然不习惯。喇叭乍响,头几秒钟总有点心惊肉跳。
七二七所党委共有五个委员,有四个委员早已在座,党委会也开完一大半儿了。党委书记沈瑶当然知道布天隽已经从美国回来了,而且也想到以她好出风头的性格和习惯今天就会来所上班:照例会对各单位巡视一番,显示其总工程师的权威,也好借机夸夸其谈一阵国外见闻,卖弄一通自己在国际电子学界有多大影响等等。但沈瑶佯装不知,因此党委开会没有通知布天隽也就顺理成章了。这也是一种蔑视,不拿她当盘菜,成心气她!刚才第七研究室主任给党委打来电话,抗议布天隽在检查工作时对技术人员有带侮辱性的言辞。既然大家都已经知道她上班了,沈瑶才不得不下令用大喇叭把她喊回来参加党委会。
办公室主任孙敬久直鼻权腮,相貌雄健,愤愤地说:“太不像话了,她回所以后不先向党委汇报,也不跟所长、副所长通通情况,直接到下边去训人,把许多你们已经拍板定案的事情又推翻,水大也不能漫过桥去!”
“那也不一定,要看是什么水。水漫金山的时候,不要说桥,就是山上的和尚庙都差点被淹掉!”沈瑶哈哈一笑,他有意刺激这位孙伙计。
孙敬久大学毕业以后,就没有真正干过几天半导体研究工作,干政工、搞宣传、写材料,当过两天生产处副处长,很快就被布天隽给鼓捣掉了。布天隽死看不上他,认为他只能搞行政不能搞科研,评定职称的时候也卡他。多亏沈瑶使了好大劲儿,才勉强捞了个工程师的头衔,否则就无法在研究所混下去。因此他对布天隽成见最深,见沈瑶年富力强,炙手可热,眼看要一统七二七所的大权,便攀附他。孙敬久知道沈瑶对党委书记的职务兴趣不大,只把它当做一个过渡,先把握住全所的人事安排大权。然后转向业务大权,分派研究项目,掌握技术关键,这才是一个科研单位最重要的东西。把尖端的、重大的项目把在自己手里,逐渐取布天隽而代之。孙敬久奋斗的目标正是将来沈瑶要放弃的东西——党委书记的位置。他们的联盟就建立在这种默契上。
孙敬久说:“还有一件事,昨天妇联寄来一份通知书,布天隽被选为科技界的女状元,三月初要参加全国女劳模表彰大会。我们同意还是不同意?”
沈瑶说:“不行,她得到的够多了。”又忽然口气一转,拿孙敬久开起玩笑来:“孙主任,你也应该找几个记者、作家交朋友,在报刊上吹捧你一下,什么好事都会找到你头上来。”
孙敬久嘿嘿一笑:“可惜我老婆没有那么大的本事,我也不会给老婆当保姆,当警卫……”
就在这时候布天隽推门进来了,孙敬久把后半截话咽了回去。大家都觉得很尴尬,仿佛是布天隽从室外带进一股冷空气,使会议室的温度下降了许多。她先跟坐在门口的生产处长任达点了点头,任达站起来跟她握握手:“您回来了。”
副所长焦新也站起身对布天隽说了句客气话:“布总,辛苦了!”
布天隽就在焦新身边的空沙发上坐下来。
七二七所党委会的五员上将,摆开了阵势:焦新的色彩最淡,背影几乎是一片空白,他精于保养,顾影自怜。他做人的信条是:“不干排斥异己、投井下石的坏事,也不干与己无关的好事,免遭他人猜忌,甚或受到构陷。他是委员中年纪最大的一位,喜欢超然和享受。任达是自成一派,二十年一贯制的生产处长,造反派掌权也得用他抓生产,老干部重新当政还得请他当处长。他不想往上爬,谁要想染指生产处,他也不是好惹的,一双小眼睛不停地眨巴,据说是神经痉挛。这是个惹不起的角色,老谋深算,门路很多,手段圆滑。布天隽有叫他佩服的地方,沈瑶也有叫他赞赏的地方,年轻敢干,才华闪烁,上任以来抓管理,抓经济效益,颇得人心。另外的三位则阵垒分明,连一般的问候话都省去了,书记宣布继续开会:
“老布,本想让你在家多休息两天,才没有通知你来开会。再加上你上班后连个照面儿也没打就跑到下边去了,我们也无法通知你。今天的会讨论两项议程,一是研究春节前后的几项具体工作,二是讨论通过一九八五年的工作安排。大家的意见已经说得差不多了,你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可以先看看记录。其他委员还有什么补充?”
孙敬久把党委会的记录本递到布天隽面前,布天隽掏出眼镜戴上,漫不经心地翻着。从这个不知用了多少年的旧蓝条本里能看出什么来呢?一切都是形式,都是虚假的!在她离所的这一个多月里,党委会竟开了五次之多,每次都是“一致通过”某项决议。一致通过……嗯!她忍不住打破沉默:
“既然大家都不说话,我提个问题,全所的中层干部做这样大的撤换,把一些业务尖子从重要研究项目上调开,这么大规模的人事变动就不能事先跟我打个招呼,或等我回来再研究决定吗?”
沈瑶说:“现在的生活节奏这么快,怎么能够等呢?你想让全所的工作因你一个人外出而停顿下来吗?你又要出国攻尖端,又要把着家里的人事权,还要党委和我们这些人干什么呢?即便你一个人不同意,按党的组织原则还有个少数服从多数嘛!再说你眼里的尖子也不一定真尖,我们的依据是中央精神——干部要年轻化、专业化。”
是啊,年轻是他最大的优势。他才四十多岁,天时、地利、人和全叫他占了,有恃无恐。不要说六十多岁的人,就是像布天隽这些五十来岁的人,想斗恐怕也斗不过他,想熬更熬不过他。就是焦新和任达,一听到“年轻化”三个字也十分反感,他们的年龄也快过杠了,顶多再干一两年。最后这一两年也就是玩儿玩儿、乐乐,解决点儿自己的事情,能混就混。已经看到了自己“革命”的终点,谁还愿意玩儿命干?焦新早就想开了,每周二、五的下午,都钻到友谊俱乐部去跳舞,工作时间躲到那儿去跳舞的,多是升迁无望的中年干部,有的是县团级,有的是区局级……
布天隽可不像党政干部那么豁达,她没有一点及时行乐的心思。却硬是抑制着自己的不满情绪,又向党委书记兼所长的沈瑶提出一个新的建议:“我们一九八五年的工作重点,应该放在怎样把研究成果尽快转化为生产力上。我们的研究成果并不落后于世界先进水平,但把科研成果转化为生产力却落后一大截,应该把七二七所变成研究和生产一体制的单位,在微电子技术的应用和发展上同欧美日一决雌雄!”
任何会议上只要有她在,就少不了高谈阔论,别人好像就是草包、白痴。她在任何地方都要冒尖,喧宾夺主,以自我为中心。这让沈瑶十分反感,他在国内外电子学界的声望也许不及布天隽,但他缺少的不是才气,而是机会,在国内众多的电子工程师中也不失为佼佼者。布天隽夺走了许多别人可以成功的机会,她的影子挡住了一些年轻的比她更有才华的工程师。沈瑶想到这儿,他那张光滑俊逸的圆脸,竟急速地改变线条,给人一种粗粝、威严的感觉。他冷冷地说:
“今天不讨论你这些空道理!”
“为什么?”
“没有时间。”
“今天来不及讨论,以后可以另开会讨论。我作为党委委员,有提出建议的权利,你身为书记就应该重视委员的提案。”
“要讨论你来主持会。”
“你是书记,为什么不主持会?”
“要我主持就散会!”沈瑶真的从沙发上站起来,一边向门口走一边说,“今天不讨论,以后永远不讨论你的方案,大家散会!”
“你……哪有你这么不民主的书记!”布天隽摘下眼镜啪地往茶几上一摔,也站了起来。
沈瑶已走到门口了又转回身来:“你向谁摔眼镜?”
“你已经宣布散会了,我的眼镜与党委会无关。”
“放肆,你好大胆!”
“你为什么出言不逊?……”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出来,布天隽突然感到脑子一片空白,知觉随之丧失,身子向前扑去! 蒋子龙文集.7,燕赵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