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都市娱乐 蒋子龙文集.7,燕赵悲歌

§初试锋芒

  我婆婆是家庭妇女,她有一种很奇怪的心理,希望她儿子跟我打架,最好能每天把我打一顿或骂一顿,她心里就舒服了。她成天走出走进地甩闲腔:

  “打倒的媳妇揉倒的面!”

  “不叫媳妇知道锅是铁打的还行?”

  她儿子偏偏不争气,只要一回到家里就寸步不离地跟在我身后转,我洗衣服他替我倒水,我做饭他替我洗菜。婆婆当然又有了骂我的话题:“瞧这个小媳妇,多会支使人!”她心疼儿子,就好像我不心疼自己的丈夫,殊不知这正是做丈夫的一种享受,不论婆婆怎么说,雨田的眼睛一刻也不愿意离开我,舌头尖上老有跟我说不完的话。我理解他的感情,我们是新婚夫妻嘛!看到丈夫这副黏糊糊的傻劲儿我心里也是甜滋滋的,我似乎从结婚以后才知道自己还是有点魅力的。女人嘛,就是要学会利用“女人”这两个字,从吃喝到穿戴我把雨田侍候得无比周到,一个星期之内我不做重样的菜,每天晚上这顿饭都吃得他满嘴流油,肚子撑得鼓鼓的。做完家务我总是躲到房子里把自己打扮得水水灵灵的,在外边不能穿的衣服在家里都能穿,衣服最好也像菜谱一样要不断调换,让男人感到惊奇,有新鲜感才有吸引力。我最不赞成姑娘一结婚就什么都不在乎了,待到生了孩子就更成为一个邋遢婆娘,那样的家庭不会有长久的幸福。我结婚以后比当姑娘时更注意自己的打扮,雨田说我们的“蜜月”变成了“蜜年”,他恨不得不上班、不出差,成天在家守着我。他有一副低眉顺眼的好脾气,还有点上进心,但没有什么很大的事业心,决不想干一番什么大事情。这正是我理想的丈夫,我要的是属于我的丈夫,而不是什么政治家、事业家,丈夫一成名成家就属于别人、属于社会了。我们俩从未红过脸,好像老也好不够,一向把独生儿子当做私有宝贝的婆婆能看得惯吗?尽管我包揽了全部家务活儿,仍然看不到公婆的好脸色,听不到他们一句热乎话。越是这样我就越好办了,表面上看我受公婆的气,在人情大道理上我却占了上风,我不欠他们的,他们只欠我的,他们做的越过分,欠我的越多,我就越主动。他们是可怜的,这样做说明他们心里虚弱,不近情理地害怕我夺走他们的儿子,哪有婆婆跟儿媳妇争醋吃的!我哪是受气的人,他们闹得越凶,反倒显得我是强有力的,心里不虚不愧。既然他们老拿我当外人,我也只需把他们看做是上了年纪的糊涂客人就行了,恭恭敬敬、客客气气,这一套我全会。

  “不就是个泥瓦匠吗,一天三开箱,美不够!”婆婆对着门口骂。

  我不接茬儿,送给她粲然一笑,等于告诉她,她儿子爱的就是我这个美劲儿。

  “在家里干活儿用得着穿那么好的衣服吗?给谁看呀?”婆婆对着镜子说。

  她连这个都不懂,当然是给她儿子看。

  婆婆的火气越大我越想笑。在学校,在农村,在修缮队,什么气没受过,何况她是我丈夫的妈妈。饭菜做好了我去请:

  “爸、妈,吃饭吧。”

  夏天我几乎天天下班都要洗衣服,这也是我的一条罪状。我每次洗衣服都要过去问一声:

  “妈,您把衣服脱下来我给您洗洗吧。”

  “我没有那么臭美,衣服用不着天天洗。”

  晚上雨田回来她会用另一套词儿告我的状:

  “雨田,今天你媳妇说了要给我洗衣服,我还走得动爬得动。”

  好像她的衣服从来没有让我洗过。

  雨田只好堆出一脸苦笑:

  “妈,她要给您洗衣服不是好事吗!”

  “有好事没好心……”

  婆婆又开始数落起来了。只要她一拉开架势骂街,我就斟一杯茶递过去:

  “妈,看您说得怪累的,喝点茶润润嗓子。”

  她就更是不依不饶了:

  “好啊,你这个笑面虎,就想把我气死!”

  我也成了笑面虎,就跟孙可展一样。

  每逢这种时候,雨田就夹在我和婆婆中间受洋罪。批评妈妈吧不像话,老太太一句“娶了媳妇忘了娘”或者“被狐狸精迷住了心窍”,就会把他堵回来。批评我吧,我又没有错。这种场合总是我给他解围,把他拉到我们的屋子里,打开收音机,最好有音乐节目,让他听音乐能消气。我帮他脱衣服,给他打洗脸水。这时候他就要冒酸气,扳着我的肩头没完没了地追问:

  “你嫁给我真的不后悔,真的不记仇,真的不生气?”

  “哪有那么多真的假的,你看我的脸色像个生气的样儿吗?要是不信你生着气给我笑个看看。”

  我对自己的神情充满自信,甚至明显地感到自己脸上的微笑有多么温暖、多么多情,雨田就会情不自禁地向我耍贱……

  “我娶了你简直是个奇迹,你的性格就像一个谜,我能够感觉到这性格的巨大魅力,但说不清楚这魅力的成分。”

  我喜欢他这种颠三倒四、酸吧拉叽的情话,喜欢他一见到我就能爆发出不可抑制的贪恋,喜欢他像个大孩子一样缠着我耍贱。我们俩在自己的房间里亲亲热热,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婆婆则更为恼怒,好像我们是成心气她,越是挨了她的骂两口子就越亲近。

  雨田总觉得对不起我,让我受了委屈。我反而安慰他:

  “是我对不起你,我不能趁你父母的心意,而且把你从你妈妈手里夺了过来,老太太能不恨我吗?只是让你受了夹板罪。”

  我知道雨田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他的父母在我身上欠的债,他还能再对我不好吗?我为此也该感谢这对公婆。其实我什么也没有损失,连邻居都向着我,因为婆婆挑不出我的毛病。

  (一般女人的心都藏在眼睛里。颜芳的心一个藏在眼睛里,一个藏在舌头上,还有一个藏在她向四周散发的微笑之中。我明显地感觉到她性格上的优越感……

  这样的儿媳妇为什么不能讨得公婆的欢心呢?

  有些事情她可能没有讲。越是这种看上去非常坦率的人,越善于隐瞒,而且隐瞒得无比巧妙。颜芳是那种气死人不偿命的主儿,婆婆肯定不是她的对手!

  没有令人信服的理由我无法理解她讲的故事,她对婆婆那样好,婆婆为什么不知好歹,以怨报德呢?要知道这是七十年代!除非她的婆婆对自己的儿子有一种变态的感情。

  我听到过这样一件事,一对母子过着非常优裕安定的生活,后来儿子娶了一个十分漂亮的媳妇。邻居们从未听到这家人吵过架,没有人不羡慕这个和美的家庭。但是没过多久,新媳妇跳楼自杀了。于是传出闲话,母亲要求儿子每个星期中只能有两个夜晚可以跟自己的妻子睡在一起,其余的时间要陪伴老娘。谁知道呢,也许老娘不老,是个小娘……

  坏了,我怎么又走神儿啦?听着别人讲话思想开小差儿很不礼貌。没办法,这是职业病,我赶紧低下头假装做记录,鬼知道在本子上画了些什么。)

  我整整干了三年泥瓦匠。曾孟达要调到建筑工程处去当副主任,他的高升也给我的命运带来了转机。东楼派出所找修缮队借个人去帮忙,曾孟达趁着手里有权,而且即将高升,不再把孙可展的存在当做一回事,就把我从王宝和手里调出来借给了派出所。这的确是个很正当的理由,我堂堂正正地离开了修缮队,谁也说不出什么。

  没想到我在派出所又见识了新的世面。本来我对去派出所帮忙就感到奇怪,修缮队不是街道办事处,派出所怎么可以随便向一个国营单位要人呢?我认为他们要搞什么运动向各个单位借调了一批人,帮助他们内查外调、整材料、办案子。实话实说我对政治运动伤透了心,也不认为派出所是个好地方。只是由于自己已经怀孕,而大地震以后修缮队的活儿又特别多,就没有拂逆曾孟达的好意。跟派出所的所长谈完话我才知道,他们只借调了我一个人,而且是叫我给他们做买卖。所长谈得很实在,不像平常那样摆架子打官腔,他说派出所没有点自己可以自由支配的活钱不行,许多事情干不成,对警察也不好管理。别看警察表面上耀武扬威、吆三喝四,实际上他们很苦,工资最低,没有奖金,工作时间又长,不论白天黑夜有事就得来顶着。所里不给他们解决困难,他们就会利用自己身上的警服去想别的门路。于是所长就想请我这个不穿警服的老百姓为他们经商赚点钱……

  我真是不大不小地吃了一惊。社会是一所最好的大学,我刚从房屋修建系毕了业又来读政法系的商业科。我虽然对做买卖一窍不通,却很想试一试,心里冒出一股奇怪的以前不曾想过甚至很厌恶的想赚钱的兴趣。也许我的个性不甘于长时间默默无闻,不喜欢死气沉沉,我总在寻找机会,愿意自己的生活有些变化。

  警察里有不少坏小子,他们已经想了一些赚钱的主意,不断地给我打气:派出所做买卖保证不会赔钱。我一想也对,谁敢不给派出所方便?我做的是官商,有公安局做后盾,何怕之有!

  警察带着我做的第一笔“生意”就是收取包月车费。东楼派出所的管界很大,是本市的城中之城,属于一级地段,管界里有名的商店多,高级住宅多,可谓寸土寸金。许多单位都在门口的便道上存放职工的自行车,而便道的“所有权”归派出所。警察说这儿能够放车,你就可以放;警察说这儿放车影响城市治安,你就不能放。我建立了第一本账——所有想占用便道的单位一律向派出所提出申请,得到批准后每月需向派出所交纳一笔地皮税,少则几百元,多则上千元,凑在一起就是一笔相当可观的数目。这不叫做买卖,说它是敲诈勒索还差不多。

  紧接着我又建立了第二本账——东楼派出所下属的各个街道办事处组织老头儿、老婆儿、待业青年成立了无数个治安联防组,对在不该存车的地方存车者,对随地吐痰者,对骑车驮人者,总之对一切违犯城市治安处罚条例的人都处以罚款。所罚之款一律缴到派出所来,谁缴来的罚款最多自然会得到应有的奖赏。在我看来这也不叫做买卖,顶多算是一种交易。

  在警察的眼里能赚钱的就是好买卖,做交易跟做买卖差不多,在概念上是一样的。

  有了上面这两项旱涝保收的生财之道就有了本钱,我在东楼大街上开了一家百货商店,派出所不愁没房子,不愁没地皮,不愁没有好货源,大商店里没有的紧俏货我们这里全有。也不愁没有人从街道上招来一些待业青年当售货员和搬运工,我掌管大账,负责联系业务。我们没有经商执照,但税务局对我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给它取名叫“四海百货店”,买卖兴隆通四海嘛!

  这个百货店才真正成了东楼派出所光明正大的摇钱树。

  我结识了许多工商业界的人物,开了眼界,长了本事,鬼使神差真的爱上了商业,就像赌徒一样上瘾了。经商是一种高智力的活动,头脑要精细,行动要敏捷。记得以前我第一次看见爸爸手里拿着一百元钱就感到十分震惊,哎呀,一百块,多么厚的一沓!从我记事的时候起我们家就很穷,别人家老吃白面大饼,我们家一年到头总是玉米面饽饽。我看到同学手里拿着油条真是馋得要命,只能用舌头舔舔嘴唇装出一副刚吃过油条的样子。那时爸爸借来一百块钱要解决多大的问题!现在成千上万元的钱在我手上过,我眼皮都不动一下。在外行人看来做买卖就是为赚钱,对于有大志气的商人来说,并不把钱看得有多么重,钱是王八蛋,花了再赚。经商不过是玩儿钱,钱来得快去得也快,用钱生钱。工人是靠劳动赚钱,雨田是靠自己那点技术知识赚钱,虽然牢靠但不可能赚大钱。只有用钱去赚钱,才是发财之道。我还没有愚蠢到自己想发什么财,只是对做买卖发生了兴趣,觉得自己很适合干这一行。我不再学习科技英语,已经学得相当不错了,现在想起来还有点后悔,当时确实把主要精力都放在办好百货店上了。人活着几乎无时不存在诱惑,没有诱惑人生也就没有意思了,只有无能的人才抵却人生的诱惑。

  (真是耳目一新。我以为公安局开商店是为了当眼线哩。)

  我掌管着派出所的三本大账,但赚的钱我一分不沾。我刚学着做买卖,要掌得住自己的舵,行得正才能立得稳,利用派出所的便利条件打通各种关节,磨炼自己,多长本事。派出所是个整人的地方,一定要给警察们一个堂堂正正的好印象。我当然也得到了报酬,最大的报酬就是自由自在,比在修缮队可随便多了。我只要把自己那一摊事情干好,没人管我。修缮队把我看成派出所的人,派出所认为我还是修缮队的人。而且指示修缮队凡是其他工人能够享受的福利待遇、奖金和劳动保护用品,也必须有我一份。修缮队也是不敢得罪派出所的。

  我们有了自己的房子,体面地跟公公婆婆分开了。但我炒了好菜,买到了新鲜水果都要给公婆送过去,而我要想买什么好东西是不困难的,一般市面上见不到的东西我都能搞到。作为谢家门里的儿媳妇我要叫他谢家人无可挑剔,说不出一个“不”字!别看我是工人家的女儿,我不拿钱当钱,我要的是面子。也许正因为我是穷工人的女儿才更不能让他们瞧不起,宁丢钱不丢人。

  我有了一个宝贝女儿,非常招人喜爱。女人只有当了母亲,才能尝到做女人的甜蜜、幸福、骄傲和伟大。多亏我在派出所帮忙,有足够的时间料理家务和照看孩子。孩子越长越水灵,这时候我感到自己身上的韵味也不一样了。我做的剖腹产,对大人孩子都有好处,身体复原后不仅没有变形,反而比以前更苗条了,人也比当姑娘的时候成熟多了。自己觉得性格都变得宽厚随和一些了。

  丈夫忠诚老实,随着政治风云的变化,他那个大学毕业生的牌牌突然又吃香起来,在面子上好看,我的虚荣心得到一种新的满足。

  女儿漂亮喜人,我的工作轻松自由,至于钱嘛,我和雨田虽然挣得不多,但足够花的。因为我不存钱,我相信将来是不会缺钱花的。您看我还有什么可犯愁、可值得着急上火的事情呢?社会开放了,人们的思想开化了,穿漂亮的奇装异服成了时髦,没有人再对我的穿戴指指戳戳、闲话连篇了。我打扮女儿也打扮自己,女儿陪衬我,我也陪衬女儿,我抱着女儿不论走到哪里都不会没有人向我们母女俩行注目礼。派出所里几位年轻的警察更是愿意跟我纠缠,没事就坐到我的办公桌旁边东扯葫芦西扯瓢。这个偷着送给我一张购买凤凰牌自行车的车票,那个塞给我一块不花钱弄来的电子表,今天送个这,明天送个那,套近乎,拉感情。他们还互相瞒着,都各自以为对我最好。我知道他们心里想的是什么主意,修缮队的工人比他们做得更露骨、更粗俗,我那时还是姑娘也都应付过来了,还在乎这几个穿警服的坏小子吗?他们头上的大壳帽就是他们的紧箍咒。他们给东西我如果拒绝接受,就会伤他们的自尊,得罪他们。我外表比较招风,对我好的人很多,不管他们出于什么目的,我如果把这些人都得罪了那还能干什么事情!但是,女人贪小便宜也是了不得的,男人见你接受了他的便宜就会有恃无恐、得寸进尺,会在别的方面要你加倍偿还。怎么办呢?我有我的办法,他们不论给什么东西我都照收不误,回到家一五一十全告诉雨田。然后用价值相当或高于他们给我的东西的价值回赠他们,大大方方,高高兴兴,跟他们保持一种良好的朋友关系。当个女人必须拿得住自己才能拿得住别人,叫他们尊重你,对你另眼看待,却又不敢越过不该越过的界限……

  (她绝对能够控制自己和她周围的人,许多男人在这样的女人面前往往会变成傻瓜的。

  我相信颜芳身上能散发出一种力量,使男人们不由自主地想去讨好她,想为她卖命,想保护她,愿意对她俯首帖耳。

  而那个又多情又软弱的侯玉屏,却当爱不爱,当断不断……

  大地震之后,活着的人总感到是白捡了一条命,因此也最关心自己最亲近的人的安全。侯玉屏死里逃生以后有许多她应该惦记的人,但她心里真正惦记的,是鲁振元一家人的死活。近二十年来,她无时无刻不想着这一家人,却没有脸面去看他们,大地震给了她一个正大光明的借口,给了她勇气。

  那是一个晦暗的下午,她步行了将近两个小时,远远看见那两间熟悉的平房并未倒塌,心里松了一口气,两条几乎快提不动的腿又有了力量。她轻轻地进了小院儿,一个男人正弓着腰锯木头,脊背宽厚,大红背心上印着一个白色的“8”字。她一阵眩晕,双腿发软,身子不由自主地瘫倒下去。积攒了二十年的泪水突然从眼睛里、鼻孔里、嘴里、脑门儿上、脸颊上一块流了出来,像一阵暴雨袭来,不过是无声的。

  鲁振元正在拉锯,不可能听到身后那胆怯的、气馁的、轻得无法再轻的脚步声。一定是他的心感觉到了,他忽然停下锯子,慢慢转过身来:

  “你?”

  他没有反应,没有任何表情,麻怔怔,木呆呆。眼神是那样陌生,表情是那样疏远。他不认识她了,把她忘了,彻底地把她忘了。她的心乱了,被鲁振元手里的锯子给锯碎了,一阵胸闷,仿佛呼吸也要停止了。她多么希望他把她抱起来,他不像邢起福,他是有这个力量的。他至少应该把她扶起来,看她瘫在地上他就不心痛、不动情?然而鲁振元一动不动,像个疯子一样痴痴地盯着她。

  侯玉屏只好自己挣扎着站起来: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

  鲁振元的母亲从屋里走出来:

  “你找谁呀?”

  “大娘,您不认识我了吗?”

  “啊,”鲁母惊叫一声扑过来,“是玉屏啊!”

  “地震后我不放心,来看看您老人家。您没有事这太好了!”侯玉屏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哭。

  “难为你还惦记着大娘,快到屋里坐。”

  侯玉屏进屋后坐在靠近门口的凳子上。鲁振元低头又锯起木头来。鲁母招呼儿子:

  “振元,别锯了,进屋来陪着玉屏说会儿话。”

  鲁振元似乎没有听见,也许他急着要给老娘搭个抗震棚。

  他的身体还是那么棒,比以前更魁梧,更有弹性,更成熟了。侯玉屏多想碰一碰、靠一靠这坚实有力的躯体。她只接触过一次他的身体,那是他高中毕业的那个暑假。他是穷人家的孩子,从小就知道顾家。明白父母供给他上学不容易,到大学里花钱就更多,他利用假期到造纸厂做临时工,想把自己的学费和买球衣、球鞋的钱都挣出来。有一天下班后,他脱下背心偷偷地叫她看后背,她摸到了他那光滑发亮的身躯,脊背上被芦草划破了几条血印。她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身体,像触电一样,心疼地哭了。他也像吓着一样不敢动了,好半天才慢慢转过身来,替她擦去了眼泪。他眼睛放出一种异样的强光,脸上露出从未有过的神态,说:“我这一辈子不能离开两样最宝贵的东西,一个是篮球,再一个就是你。”姑娘都是小心眼儿,侯玉屏哭得更凶了,他把她看得跟球一样。其实她还不如球,球是第一,她排在第二。

  现在看来球是忠实的,始终没有离开他。她却背叛了他……

  鲁母陪着侯玉屏说话,话题老是离不开她的儿子:

  “你把振元蹬了以后,他大病一场,在家里躺了八个月,喝了一百多服汤药。回到湖南就跟不上班了,只好退学。在家里又恢复了多半年才出去打球,打过西安队、山西队、湖北队、海员俱乐部队,现在打广西队。”

  侯玉屏无地自容,不知该说什么好。

  “大娘,我对不起他……”

  “闺女,别这样说,我知道这事不怪你。是你娘瞧不上我们振元是个打球踢蛋儿的,再说你师傅也不是好人。振元讲,一开始你给他写信老提师傅如何如何好,振元还嘱咐你要好好跟师傅学手艺,将来你们俩一个打球,一个有技术,不论天下发生什么事情都有饭吃。谁想你叫师傅给拐跑了……”

  侯玉屏想岔开这个审判她的话题。

  “鲁伯伯呢?”

  “三年前就故去了。你娘好吗?”

  “她也死了。”

  “哟,那谁发送的她?”

  “我……”侯玉屏的眼泪又流出来了。侯老太太从病倒在床上不能动弹到死,整整拖了快一年的时间,正值“文化大革命”的高潮,黑白就是侯玉屏守着。邢起福不仅一次不来看望,还骂他的丈母娘是资本家的臭妖婆,骂自己的老婆是剥削阶级家庭出身。他是地地道道的工人阶级,不能沾丈母娘的黑包,直到侯老太太进火化场他也没有露面。而他这个女婿正是侯老太太亲自选中的,真是报应!

  “振元接到你的绝交信认出那不是你的笔迹,就请假回来找你。已经晚了……”

  “振元嫂子是干什么的?”

  “是部队上的体操运动员,叫田慧蓉。有一次振元他们队跟西藏队赛球打赢了,西藏人要打他,慧蓉得到信儿就叫解放军田径队的人把他保护起来了。振元为了感激慧蓉,就把我给他做的红裤衩送给了她,两人一来二去的就结婚了。慧蓉对他挺好的,两个孩子也不小了,就是两人老不在一块儿,吵吵几次要离婚……”

  鲁振元走了进来,生硬地打断了母亲的话:

  “妈,你哪来这么多废话!”

  “跟玉屏多少年没见了,一说起来话就没完。”

  看得出来,鲁母仍然喜欢侯玉屏,一定要留她吃晚饭。自己出去淘米,屋里只剩下鲁振元和侯玉屏,他们像两个陌生人一样谁都无话可说。

  但是,侯玉屏自从看见了鲁振元,知道他还活着——其实他是不会死的,她心里充实多了,身上好像正在长出一种新东西。所有的器官都活了,重新有了欲望,自己感到年轻了。她本来就不老。

  她有许多话要跟他说,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现在突然见了面,却一句也说不出。自从她跟邢起福结了婚,没有一天不想鲁振元,她曾试图让那个粗俗的老头子代替他,但办不到。春天有春天的怀念,秋天有秋天的思恋。白天还好过,到晚上睡不着觉就什么都想起来了,记忆太可怕了。只有在梦中是自由的,她什么都敢想,什么都敢做,跟鲁振元接吻、拥抱、结婚,可恨的是没有一次是成功的,不是隔山就是隔海,每到两人一接近就被外界的力量分开。她每次醒来都好恨呀!

  眼下他们仍旧还停留在旧日的感情和过去的回忆里。

  侯玉屏用低得只有自己才听得到的声音问:

  “你恨我吗?”

  鲁振元摇摇头,感情上的原因用简单的恨或爱的字眼是概括不了的。他确实恨过,因为她毁了他一生的生活。但她也毁了自己的一生,见了面他就恨不起来了。

  “我只是有点不理解,邢起福有什么出众的地方?你如果找个像样的男人我愿高高兴兴地为你祝福。你为什么那样怕你妈妈?这不是解放前,侯家码头大势已去,你受的是新社会的教育,当过篮球队长,在学校敢说敢道,为什么在家里要逆来顺受?”

  侯玉屏又哭了:“你不知道,我不是侯家的亲生女儿,侯家没有女儿才捡了我养着。如果我不顺着妈妈,就会落个没良心,忘恩负义……”

  “噢,还有这么回事!”

  鲁振元站起身,第一次现出激动的样子。

  理解,世界上真有理解这回事吗?) 蒋子龙文集.7,燕赵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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