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都市娱乐 蒋子龙文集.7,燕赵悲歌

§一

  蒋仲达好像不经意地公事公办地看着他,他就受不了啦。医生的眼光是心灵的手术刀。他——

  面白,微胖。勤勉本分的干部气质。架副黑框眼镜,想往文静儒雅上靠。身架粗壮。看第二眼就会发现他骨子里的俗。

  这不是一张生面孔,却敢肯定他是第一次来就诊的新病人。

  这不是那种仅仅是点头之交可记可不记的人。一定在特殊的场合见过他或者自己拼命想记住他,可还是把他忘了。曾让他自豪的从不欺骗他的记忆力近来却常常跟他开玩笑。

  “蒋大夫,您好。”

  谦卑,窘困,企盼。每个病人从神态到语调都差不多。他只注意病态,不在意虚情。

  “你好。姓名?”

  “郭守成。”

  他把“郭守成”三个字登记在病历卡里。这个名字十分陌生。

  “年龄?”

  “四十八。”

  “哪里不好?”

  郭守成窘迫。双唇嚅动却出不来声音。所有到他这里来看病的人很少有大大方方、痛痛快快地主动介绍自己病情的。

  “你怎么不好?”

  望、闻、问、切。他又重复一遍,对郭守成构成更大的压力,白脸已经变红。眼睛瞟瞟身后,瞟瞟四周。

  众多病了的男人们到这里来第一次正视自己假男人的现实时,都是这么假模假式。没有丈夫气。

  郭守成还在磨蹭。

  四周的人在瞪着他。所有的人对这种病都有一种好奇心。凡是到这儿来的都是一种病:男不男女不女。同病相怜,看到有这么多做伴的人,又是不幸中之大幸。都希望别人的病比自己更严重,想知道别人是怎么病的,怎么治疗。互通有无,交流痛苦。

  这本来就是一种说不出口的病。这里偏偏又毫无遮拦。一座地处市中心但又非常安静的老式楼房,这本是中医大学的中药研究所,把楼下最大的两间屋子腾出来做了临时的男科诊室。屋里屋外挤满了人。看病、交款、取药全在这两间大屋里。方便倒是方便,无奈大城市里的假男人或假女人何其多,天不亮就有排队的,天黑了还关不上门。最清静的地方变成了最热闹的地方。原是老市区最高级的地段,只住有钱的人和外国人,如今却聚集着一大群社会各阶层的五花八门的男人和陪同他们来的女人。

  蒋大夫积德行善,又震惊杏林。

  不管什么人踏进了这间屋子便无秘密可言。越假装圣洁君子或愚昧好人,越难堪。唯一聪明的选择就是赶快老实坦白,脱下裤子验明病根儿。

  尽管如此,声音还是要放轻。轻得只让大夫一个人听得到。

  “隔得时间长了心里想,那个东西不给使唤,即使凑合着能进入,支持不了几下又自动龟缩。决无快乐可言。”

  “多长时间了?”

  “半年多了。”

  气色无大碍。脉象稍嫌沉细也没有大问题。

  他拉上布帘,叫郭守成脱了裤子,露出那东西。他既不嫌脏不恶心,当然也谈不上喜欢。面无表情,像拿一块砖头一根劈柴一样,翻看了两下。说话的语调既不冷淡也无热情:

  “行啦,提上裤子。”

  他到水池边用肥皂洗了手。

  “明天带你的夫人一块来。”

  多一个字也不肯说。他一天要接待多少病人,要说多少话,必须节省自己的唾液。不对,他这个医生既看生理又看心理,看心理就靠话。说话多是不可避免的,他不能过分爱惜自己的唾沫。说不清是为什么,只对郭守成提不起热情。

  郭守成:“今天不给点药吗?”

  “用不着。”

  “您看我有事吗?”——即有没有大问题。

  “没有什么大事。等你的夫人来了一块说。”

  他开始问下一个病人的姓名。心里仍在想:郭守成是谁?一定在哪里见过他。 蒋子龙文集.7,燕赵悲歌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