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都市娱乐 蒋子龙文集.7,燕赵悲歌

§民间神话吓住了屈宗濂

  门房的用人等了好大一会儿,不见樊勖中敲门,也听不到他喊门,心里纳闷,就拉开一条门缝向外瞧,姑爷已经不在了,皮箱还在地上扔着。用人打开大门把皮箱拿进门房,心里总是有点嘀咕,姑爷为什么不把皮箱拿走呢?这到底是谁的箱子?还不知屈楠这个小爷在箱子里装了什么玩意儿。他办完缺德的事就扔到脖子后头去了。用人心里好奇也不敢打开看,反正姑爷没有把皮箱提走,也用不着向屈楠禀报,等他来问的时候再说。春天人发困,为了看守这只皮箱,用人把晌午觉都耽误了,这工夫坐在门房打起盹儿来。

  天傍黑的时候,逛西山的老太太、小姐们都回来了。屈老太太要留曹信吃晚饭,曹信很高兴地答应了。屈蓉借口要洗洗脸,需要休息一会儿解解疲乏,就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其实她是想看看丈夫回来了没有。一进门看见屋里一片凌乱,她打个怔儿,以为失盗了,就赶紧查找东西。自己的东西一件也没有丢失,而丈夫的衣物全都不见了,连鞋袜也没有丢下。她心里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是他自己拿走了?这意味着什么呢?

  屈蓉遭了猛烈的一击,头晕目眩,浑身瘫软地坐到床上,夫妻一场难道就这样完了?

  等她稍微冷静了一下,又觉得这件事来得太蹊跷,勖中有什么理由要这样干呢?难道是他听说自己的妻子没有等他而跟着曹信去游西山发了脾气?屈蓉摇摇头,勖中不是气量狭窄的人,他自己不能陪伴妻子,有人陪着她去游玩,能使她愉快,他只会高兴而不会嫉妒。何况他不是个鲁莽从事的人,办什么事情都是想好了再干,而不是干起来再想,他即便是想抛弃妻子也不会采用这种不光明正大的办法。何况做妻子的对丈夫身上的变化总是很敏感的,屈蓉心里很清楚,勖中对她怀有的感情没有因两年的分居而被冲淡,甚至更强烈了,他决不会断然下此狠心。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今天屈楠在家,他也许会知道些情况,屈蓉走出屋子想去问问兄弟。但走了几步又停住了。屈楠不通事理,嘴里没有正经话,又最瞧不起姐夫,去问他也是自找气生。屈蓉想了想,找到屈府专管收拾房子的女用人崔嫂,小声问:“崔嫂,今天樊先生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噢,是问姑爷啊,他从早晨出去还没有回来呀!”

  “那……谁到我的屋子里去了?”

  “哟,这可不知道,您总是不让我们下人打扫屋子,所以没事我们也不敢到您的屋里去。丢了什么东西没有?”

  “没有,什么也没丢,你也不要到处乱讲。”屈蓉感到奇怪了。既然丈夫没有回来,他的衣物怎么会不翼而飞了呢?她又来到了门房,还没有发问,一眼就看见了丈夫的黑手提皮箱,她打开一看里面装的全是丈夫的东西,胡乱卷成一团塞到里面,根本不是丈夫的习惯。她问:“樊先生的皮箱怎么放到这儿?”

  用人一五一十全讲了。屈蓉又恼又恨,自己强忍住没有让眼泪掉下来,吩咐门房把丈夫的皮箱拿到自己房里去。她出门叫了一辆洋车,直奔永定门火车站,在候车室里转了两圈,哪还有樊勖中的人影。屈蓉心里一阵难受,觉得对不起勖中,她一味地迁就自己的父母兄弟,却苦了丈夫。她原想既不离开自己的家,又不丢掉勖中,现在看来必须丢掉一头了。如果她在车站找到了勖中,她可以不回家就直接跟着他走。他也许已经走了,也许还没有走。如果他还没有走会住到哪儿去呢?

  屈蓉又坐车到珠市口找到贺嘉运的家,贺嘉运一看她的神色吃了一惊:“出了什么事?”

  屈蓉镇定住自己:“没出什么事,勖中在这儿吗?”

  “没有哇。”贺嘉运知道樊勖中和屈家父子的关系,不便向屈蓉多问,就十分客气地说,“请里边坐吧。”

  “不,我要回去了。这两天勖中老不在家,我有些不放心。”屈蓉掩饰地说。

  “唔,他昨天在我这儿待了一天,筹划办碱厂的事。你放心吧,勖中的全部心思都沉在他的事业里,不会出什么事的。你先回家吧,我到几个朋友家去看看,如果见到他,一定叫他立刻回家。”

  “多谢您,贺先生。”

  屈蓉回到家里,刚一进门老门房就慌慌张张地说:“哎呀,三小姐您可回来了,家里找您都找翻天了,老爷也回来了,正在上堂等您哪。”

  屈蓉心头一震:爹爹为什么这样快就回来了,莫不是政府又出了什么大事?

  她来到上堂见气氛果然不同往常,不让一个人进来侍候,也没有一个外人在座,是全家人商量大事的样子。屈宗濂坐在正中间的高腿太师椅上,穿着黑缎子夹袍,一把白须垂在胸前,看上去已六十岁出头,一副古板而又老谋深算的样子。屈蓉上前打了一声招呼:“爹爹,您回来了。”

  屈宗濂也对她表示了从未有过的亲切:“蓉儿,刚才你到哪儿去了?”

  “我到车站去为勖中送行。”屈蓉心里有气,她扫了一眼兄弟,屈楠嘻嘻一笑。

  屈宗濂感到惊异:“怎么,勖中进京来了?”

  家里人都知道他厌恶这个三姑爷,关于樊勖中的事谁也没有告诉他。屈蓉一肚子委屈,她什么也不顾了,气呼呼地说:“来了,来好几天了,今天趁我和母亲去游西山,屈楠把勖中的东西扔到门外,还吩咐门房不给他开门,把他气走了。”

  屈楠毫不在乎,得意洋洋地冲着姐姐摇头晃脑。

  屈宗濂胡子一抖,脸色突然大变,指着屈楠骂道:“畜生,不争气的东西。明天你到天津去向你姐夫赔罪!”

  全家人都吃了一惊,不知道老太爷为什么对女婿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屈楠以为是老头子说走嘴了,脑袋一扭不服气地问:“我给他赔个屁罪?”

  “混账!”屈宗濂真的发火了,“屈家怎么会出了你这样一个孽种,不学无术,游手好闲,将来如何得了!”

  老爷子不知从哪儿装来的一肚子火气,全倾泻到平时最宠爱的老儿子头上,全家人都不敢吭声了。沉了一会儿,他和颜悦色地问屈蓉:“你在车站见到勖中了?”

  “没有。”

  “他真的回天津了吗?”

  “我估计他已经走了,我到贺嘉运家里也没有找到他。”

  屈宗濂今天对樊勖中的态度使全家人迷惑不解,对三女儿屈蓉也表现出格外的喜爱,他温和地说:“蓉儿,你去吃饭吧,等会儿我要和你商量件事情。”

  屈蓉心里一跳:“能是什么事情呢?反正和勖中有关,是和解还是离散?根据今天爹爹反常的态度看,而且突然从跟随袁世凯南巡的路上折回北京,不会有什么好事情。”

  她说:“我不饿,晚饭不想吃了。”

  “不吃饭怎么成,还是去吃一点儿。”屈宗濂难得对儿女们有这样的关切,屈蓉不敢过分违背爹爹的好心,就走出了上堂去饭堂吃晚饭。

  屈宗濂转身问小女儿:“华儿,你们今天游西山,听到老百姓有什么传说没有?”

  伶牙俐齿的屈华可轮到了说话的机会:“传说可多了,陪我们游玩的老和尚向我们讲了多半天。西山一带的老百姓没有人不知道‘西山十戾’的故事,连城里的许多人也听说了。”

  “‘西山十戾’是个什么故事?”

  “西山有十个修炼成精的妖怪:熊、獾、鸮鸟、狼、驴、猪、蟒蛇、猴子、玉面狐、癞蛤蟆,投胎人世,做了从清朝开国以来一直到现在的政府里当权人物……”

  屈宗濂心里一颤,闭上眼睛装做很有兴味的样子听下去。屈华见经常板着脸的老爹爹今天兴致这么好,她更长了精神,故意模仿说书艺人的语气,把故事讲得有声有色。

  “……它们托生的人身是:多尔衮、洪承畴、吴三桂、和珅、海兰察、年羹尧、曾国藩、张之洞、西太后、袁世凯。您看吴三桂不是像鸮鸟一样残忍悖逆;和珅不是如同狼一样贪婪狠毒;曾国藩为什么会长皮肤病,一年四季身上经常褪皮脱屑,像蟒蛇蜕皮一样?就因为他是蟒蛇变的,是个可恶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冷血动物,危害着国家和老百姓;形体瘦小的张之洞,每天睡觉很少,经常坐着假寐以待天明,所以他是变化多端的猴子变的;西太后是玉面狐转生,一点不会错;至于颈粗腿短、走路‘八’字脚的袁世凯,是癞蛤蟆托生,而且他还想坐金銮殿当皇上,更证明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屈宗濂睁开眼睛:“怎么,总统想复辟帝制的事情下边也都知道啦?”

  “这谁不知道呀,大家都在传着袁世凯午睡现原形的故事……”

  屈宗濂又闭上了眼睛,他知道屈华下面要讲什么,这个故事是冯国璋传出来的。问题的严重性不在故事本身,而在冯国璋为什么要在下边讲这个故事,并且一讲就在民间流传开来,这是个什么兆头呢?

  袁世凯每天中午有个贪睡的习惯,一睡就是两个小时,醒来后还一定要喝一杯茶。他有一个雕刻精致的玉杯,十分心爱,每天午睡后就由书童端着这个玉杯给他献茶。这一天,书童进房献茶时,忽然眼睛一花,看见床上躺的不是袁世凯,而是一个巨大的癞蛤蟆,心里吃了一惊,手一松,把玉杯掉在地上摔碎了。幸而袁世凯鼾睡未醒,书童蹑脚退出来,跑去求一个老仆人救他。老仆人告诉他:这般如此,可以逃脱这场大祸。

  书童换了一个杯子盛茶,又来到袁世凯的房间,袁世凯正好醒来要喝茶,一看杯子不对就问:“玉杯哪里去了?”

  书童老老实实地说:“摔碎了。”

  袁世凯厉声地叫起来:“什么,摔碎了吗?”

  书童不慌不忙地说:“刚才我走进屋里发现一件怪事,心里一慌,失手把杯子打碎了。”

  “什么怪事?你说,快说!”袁世凯眼睛睁得很大,满脸怒容,露出了杀机。

  伶俐的书童并不害怕,指手画脚地说起来:“我端茶进来的时候,一眼看见床上躺的不是大总统……”

  “是什么?混账东西!”

  “我不敢往下说。”

  “你不说也好,我就砍了你的脑袋!”

  “我说,我说,是……是一条五爪大金龙。”

  “胡说!哈哈哈,你摔了我的杯子还编瞎话骗我。”

  “我若是说瞎话天打五雷轰!”

  “好啦,以后在外边不许胡说。”袁世凯怒气顿消,脸色也变了,从抽屉里拿出一百元钞票赏给了书童……

  屈宗濂一想到这些传说,身上总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他像一条狗一样跟了袁世凯大半辈子,这次袁世凯秘密策划恢复帝制,却把他排斥在外,这说明并不信任他。袁世凯狡诈多变,阴险狠毒,他侍候这样人不能不给自己留条后路。他主意已定,睁开眼:“蓉儿还没有吃完吗?”

  屈蓉就坐在他跟前:“我在这儿,父亲。”

  “听说勖中的精盐公司办得十分得法,赚钱很多。他又在筹措资金,准备开办制碱业,连英国卜内门公司的驻华经理都十分重视他的计划,谈起勖中颇有几分佩服的神情,当然也害怕勖中将来夺了他们的生意。但是他们没有办法,欧洲正打仗,他们顾不过来。趁这个机会,勖中也许真的能在办实业上打开一条道路。”

  屈楠抽抽鼻子:“我就看不出干他那一行能有什么出息,过去您不也是说他……”

  屈宗濂厉声打断了儿子的话:“你懂得什么!勖中在你们兄弟姐妹中间也许是最有出息的了,有大才略,必有大规模。这年头在政府当官混事是很不稳当的,尤其像你这样什么也不懂的浑小子,在官场中是混不好的,明天或后天跟你姐姐一同去天津,叫你姐夫在他的公司里给你找一个事儿干,磨炼几年再说。”

  “这……我不去。”

  “嗯?”屈宗濂抬起眼睛,有两道寒光逼到儿子身上。

  母亲、姐姐全朝屈楠使眼色,他也知道违抗不得,不去是不行的,只好嘟嘟囔囔地答应下来。

  屈宗濂又说:“楠儿,明天你去通知曹信曹先生,他不是求我在政府里给他荐个职吗,我的意见是请他跟你一块儿去找勖中,让勖中给他个差事干吧。”

  屈楠答应了一声。

  屈宗濂又转向了女儿:“蓉儿,我过去对勖中没有看准,请他看在翁婿的情分上忘记过去不愉快的事情吧,你们夫妻应该团聚。同时你转告他,他开办制碱厂不要再另外招募股份了,我出钱,他出力,由我们自家人干这番事业,也好成全他的雄心。”

  屈蓉又惊又喜:“父亲,我替勖中谢谢您……” 蒋子龙文集.7,燕赵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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