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累
前年搬家,主要就是捣腾书,深受书之累,便对网络时代的书的价值,生出了许多疑问,对书的感情自然也随之有了一些变化。
有亲戚和朋友帮忙,还哩哩啦啦地干了一个星期,才把我的书分门别类地装进了几十个纸箱子。搬家公司的人一见很高兴,没有大件的家具和电器,全是纸箱子,好搬好扛,不怕磕碰。小伙子们又仗着刚吃过早饭,一身的力气还没使……
渐渐地他们越搬动作越慢,情绪越低沉,他们就觉得老也搬不完似的,嘟嘟囔囔地开始发牢骚:“这书也太多了,我们是来搬家的,不是搬图书馆的。谁也没成想书会这么沉,而且越搬越沉,还不如搬大件的家具哪,别看占得地方大,分量并不重,搬一件是一件……”
我笑了:“这都怪你们对书的分量估计不足,世界上最重的东西就是文字,不是有句老话叫‘字字千钧’嘛!”我让家里人给大家发饮料,每人又塞给一点钱,并亲自在楼下督阵,好歹总算把书都搬上楼了。等我回到楼上自己的房间一看,脑袋却更大了,本来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新房子,突然间变成了伊拉克,到处是烂纸箱子、碎纸片子,五花八门的书籍堆了一地,横躺竖卧,乱成一团。我也没想到书会有这么大的破坏力,在书柜里摆着的时候是那么整齐幽雅,气韵堂皇。一旦散落开来,竟是这般凌乱不堪,气势嚣张,随心所欲地霸占着空间,连客厅和卧室的地板上都摊满了。
帮忙的人大声催促着:“快上架子,要不然就没地方做饭、没地方睡觉了。”是啊,书只有上了架子才像书。但书上架是我自己的活儿,哪个架子放什么书我有一定之规,到用的时候才能找得到……一位老同事问我:“这么多书都是用得着的?你能都看得过来?你若真是能看这么多书,自己的那些书又是怎么写出来的?”
呀,我这里难道还有没有用的书吗?没有用我还买它干什么,搬它存它干什么?难道是为装样子好看?可我真的又不敢说这些书全都用得上,全都读过。我不是藏书家,只是看见喜欢的书就乱买,买后真正读完的又很少,有的翻翻就放下了,有许多买回来还从没有翻过。由于被问得闷了口,刹那间对书忽然生出一种厌烦情绪,眼下人慌书乱,只好咬牙闭眼,让大家一块帮着往书架上搬,以后我自己再慢慢地整理。
一声令下,大家响应,书像洪水一般往我的书房汇聚。那位老同事继续取笑说:“作家们都爱给自己的书斋起名号,今天我给你的书房也起个斋号,就叫‘子龙车间’。你当过车间主任,对过去那段工厂生活也有感情,现在的这个书房其实就是个小车间,这里边装备了你用来生产的设备:空调、电脑、打印机、传真机、电话机,你在这里边存书、看书、写书、接订单、签合同……说白了不就是个养家糊口的生产车间嘛。”
他说得确有几分道理,作家的毛病是老想往雅上靠,唯恐被人看俗了。其实“卖文”就如同做小买卖。把我的书房比喻成车间,还算是抬举了我,我这里只能算是写书的小作坊,无法跟一个生产车间的规模相比。却可以仿效生产车间,以效率为重,应该搞一次整顿:“减负增效”。回想这几十年的“卖文”生涯,写书最快的时候是存书最少的时候,现在存书多了,写书反而少了。特别是世界进入网络时代,一上网全世界的图书馆都可为你所用,个人还存这么多书意义何在呢?话是这么说,对着电脑看书,跟把书拿在手里读没法比。书像老婆,还是放在家里天天看着,心里才觉得牢靠,用起来也更方便。
有些朋友很羡慕我书房的三面墙都是大书柜,全用硬木板打成,厚重而实用,从地板直顶天花板,把书房围成一座书城。不管是累了、烦了,坐拥书城,就能渐渐地找到一份踏实、宁静和惬意。
写书的人命该为书所累。人有大累,方有大的畅快、大的满足。
2003年8月4日 蒋子龙文集.14,人生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