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谈写小说
——1989年12月在本钢文学创作座谈会上的发言(摘要)
现在谈谈工业题材问题。因为我们都是搞工业题材的,所以我就工业题材多谈一点。
公司宣传部吴部长写了一篇文章,叫《现实的选择》。我很欣赏这个题目,所以我联想,当代题目的特点应适合自己的文化。中国当代的经济,必然选择适合它的文化。我们当代的中国文学,还没有成熟到不被选择,还没有成熟到有勇气拒绝选择,我们必须接受经济的选择。我举个例子:在天津的座谈会上,一个作家发言说,我总结自己这十年的创作,浮泛,浮躁,写得太躁。他说,为了养育儿子,每月必须赚三百块钱才够开销。所以,大文章、小文章都写;《海南日报》给的稿费高,就给《海南日报》写。这是什么?经济对文化的选择。他知道自己写得很躁,但他同时不得不为了生活去多写、去赚钱。大家想想,他每天要写多少字,这样的文章能不躁吗?这是一方面。
另外一方面,为了赚钱写文章也不一定都躁。巴尔扎克写了那么多,不也是为了赚钱吗?国外许多大作家产量很多,他不也是为了赚钱吗,有些东西也很好。
所以,经济对文化的选择,我们无法抗拒。还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工业题材上不去。我在中国作协大会上讲这种话,没有一个当代作家反驳,也没有人说我说得不对。我的观点就是工业给整个社会、整个人类带来了巨大的冲击。它改变了人性,改变了人的思维方式,改变了人们的生存方式。机械工业,甚至形成了铁板一块强加于人类。人类发现了工业,反过来受工业统治。比如刚才,扩音器突然发出噪音,那就是对蒋子龙的抗议,或者是对我的讲话不精彩的抗议,或者对人类的一种藐视。它如果老那样响,我就没法讲了,我怎么讲也响不过它。你还可以想,假如今天没有扩音器,没有灯光,没有暖气,你看我们是一种怎样的状态,大家也绝不是现在这种心境。如果没有火车,没有信息,我就根本到不了本溪。由此看出我们人类跟工业的关系。你身上穿的、用的,乃至吃的,都跟当代工业有着极其密切的联系。那么,我们逃避工业,逃避这块生活,文学还有什么前途?
为什么写农业题材容易出感情?因为社会是从地野天荒发展过来的,大自然有山有水可以抒情,大家也习惯那种生活,感情纠葛可以在那里展开。但是你想想,当代有多少矛盾是在农村?政治问题、物价问题、科学发展等等,都在城里。我们有些人一见工业、一见城市就捉襟见肘,才力不够。你看看国外的一些大作家,从来就没有工业跟农业的界限。比如舒尔贝洛的《孔堡的礼物》。我很喜欢舒尔贝洛这个人,包括那个辛格,他们现在的东西根本没有工业跟农业的界限。许多发达国家根本分不清农村城市,在他们那里,城市像农村,农村像城市。前不久,北京作协书记处的一位同志把我拉到他家,他用打字机写作。我说你们享受工业跟科技的成果,但是又想逃避工业跟经济和现代科技。为什么呢?他用打字机写作,又想写那个什么远离城市、远离经济,什么原始的——其实也不是真正原始的题材。那原始的大兴安岭,许多人又不敢进。所以当代文学一个很大的弱点,就是不敢涉及工业题材。
写工业题材到底怎么写?我今年只写了两个短篇是工业题材的。离开工厂四年,这四年没反映工业题材,但是这四年对全国的企业——典型的大企业、现代化的电子行业等我都看了。基于积累,原计划今年写一部工业题材的长篇。为什么停了三四年的工业题材?我觉得我自己把自己推到了一个临界点,面临着一个新的选择。当我想不出很好的办法的时候。我不想再动笔。不是说我的作品如何,我是在讲写作的过程、构思过程。一九七五年秋天,第一机械工业部在天津开了一个工业学大庆会议,我参加了那个会,结识了许多当时靠边站的老同志,我就写了《机电局长的一天》。因为在我写《机电局长的一天》的时候,正面人物、一号人物是年轻的小青年,文学已进入了死胡同了。《机电局长的一天》就是写老的。当然,以后有人说这是个大毒草,如何如何。“四人帮”倒台,《乔厂长上任记》是接着《机电局长的一天》的。它的核心就是个人的魅力。不要说社会主义,就是资本主义,一个单位领导人的个性、风格、智慧、气魄,跟工作单位有很大的关系。这跟家长作风、跟不民主是两码事。
《拜年》是写一个表面上很厚道,给大家打水、扫地,早来晚走,实际上是个权力欲很狂的人。然后又写了一个《一个工厂秘书的日记》,之后又写了《赤橙黄绿青蓝紫》,这是写工人的,写一个玩世不恭的工人。
触动我的,是北京的一个理论家。一次座谈会上,那正是我的作品鼎盛时期,他在会上对我做了长篇批判,他批评我是当代制造套子的人。那是一个很高规格的关于我的作品讨论会,而且大家都知道他是支持我的。他批评我的题目就是《当代文坛制造套子的人——蒋子龙》。他说我有功绩,也有罪过。他说《乔厂长上任记》留给文坛一个路子——作品里主人公四五十岁还没搞对象,突然出来个女人。这就是蒋子龙的套子。另外就是大刀阔斧,有一定个人魅力,叫人一看这男人就可爱。这也是我的套子。制造所有改革模式都是这种办法:就是把当代中国文坛弄得很单调。他说《赤橙黄绿青蓝紫》刘思佳那个人物出现之后,许多青年也都是那个模样,歪戴帽子,叼个烟卷儿,满嘴怪话,会跳舞,会唱歌,有一技之长。他说这全都是我编的,甚至贩毒到部队,写部队的战士也搞这一套,年轻的兵,抽烟喝酒搞女人,玩世不恭。有的无非加一点小花样,总的路子都是这个路子。这说明中国文坛还不成熟,一窝蜂。到现在为止,什么工业题材、改革题材,都逃不出这模式。他的发言,给我震动很大。我埋头读了两年书。
我读书的第一个收获,就是觉得人比典型更复杂、更宝贵。读者需要的是人不是典型。艺术不是不要典型。没有典型就没有冲击力。没有典型就无法对这个社会打开一个突破口。但是,你太追求典型,就容易失去真实,失去人性那个最深刻的东西,所以就开始变。变的结果,就是《收审记》,写一个犯人。再以后就是《蛇神》、《子午流注》、《望乡台》等等。虽然变,我是很谨慎的,不能学时髦,搞一个这个,搞一个那个,花里胡哨。咱是从工厂出来的,也就是说工人作家。工业题材对人的改变那么大,怎么从这个题材里抓住一些东西。昨天,《本钢文艺》的编辑向我提出这个问题,怎么样有一定的思想,怎么样让人物的形象有一定的深刻性。《赤橙黄绿青蓝紫》这是工业题材小说,当时怎么会想起写这样的小说?
我那个车间一九七〇年进来一批学徒工,其中有一个女孩子。锻压车间,重体力劳动,女工只能开机床、开汽锤、开天车,真正的锻工、钳工都是男人干。这个女孩子进厂以后,表现得很好,不穿奇装异服,不烫发,不提前谈恋爱。因此,车间书记把她提到车间帮忙。帮忙以后,留在政工组当干事,以后入了党,当了团支部书记、政工组长。“四人帮”倒台以后,要涨工资,百分之七十、百分之四十有几次,跟她一块儿入厂的,有的开机床,有的开汽锤,有技术,穿红戴绿,提前找了对象,有的生了小孩。一涨工资,人家有技术,就涨一级。这个姑娘虽然不烫头,不穿奇装异服,由于没有技术,加之“四人帮”刚倒台后有一段时间政工干部吃不开,工资就没涨上,搞得这个小姑娘非常伤心。最要命的是二十七八了还没谈恋爱,没法儿谈。那阵儿我当车间主任,过年过节的时候,我们车间的几个干部到工人家里去看望,她的父母很感谢。“四人帮”倒台后我感到有一种“负罪感”,她完全是叫我们几个头头害了。虽然不是我提拔的,可我若让她回车间也可以呀!我在车间里说话还占点分量,所以老觉得对不住她。我们这几个干部下决心帮助她找朋友。找朋友还不能找太次的。找来找去就找到铸钢车间一个小伙子,不错,是计划员。通过铸钢车间主任找他谈。几天以后回信了,不同意。不同意有几条:第一条,她是“文化大革命”入党的——一个姑娘在那阵儿入党,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第二条,她是党员,在家里谁领导谁呀?贵贱不要。就这“贵贱不要”四个字把我气坏了,我打电话找他的主任。他的主任论起来,比我晚一辈儿。我让他带着小伙子一块儿来。我说,你可以不谈、不同意,这样的事父母还不能包办,谁包办你?但是你不该说两种意见,一种意见骂共产党,一种意见骂她。我说要没有共产党,你爸爸还不知在哪转筋哩!像你这种人,没共产党有你吗?你说她“文化大革命”入党,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这什么意思?我说了好多难听的话,这事就算结束了。
又过了一个春节,我有一个亲戚在劝业场那儿,拜完亲戚我带着小孩回来,逛了一阵大街,突然我看到这个姑娘,就是我车间的政工组长,好远我就看见她了。她头发是新烫的,发型做得很漂亮;穿一身“迎宾服”,就是现在的西服,是湖绿(或者豆绿)色的;旁边跟着一个小伙子,显然是恋爱中年节串门或者逛大街。开始没看见我,后来看见了就要躲。天津姑娘谈对象第一次上街怕碰见熟人,特别怕碰见顶头上司,当时她特别尴尬,但是我这时候就有一种电光石火,绝不会放走她。我领着孩子径直冲她去了,眼睛盯着她,逃避也无法逃避,她没办法就回避我的目光。旁边那个小伙子不知怎么回事。我当时完全不是主任身份,是作家那种创作灵感。我跟她说:“小韩,(她姓韩)初六上班的时候,一定要穿这一身儿,发型不要变。多少年来,咱们车间一直认为你是很呆板的一种人,没想到你这么漂亮、这么秀气。”我说这种话可能有失体统,旁边站着那个小伙子,可能怀疑她怎么回事,所以我赶紧跟小伙子解释,我说我是她的主任,这姑娘如何如何好,如何有头脑,还是那番话——这姑娘许多年都碰不上,这一次让你碰上了,这是你的福气呀!告别之后,就产生了《赤橙黄绿青蓝紫》这个题目。本来一开始不想叫这个名字,后来一想,毛主席诗词里有那么一句话:“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这是一句现成的话,意思是人性应该是多颜色的,生活的色彩是非常丰富的,绝不可以把人搞得太单调。假如我只写刘思佳玩世不恭,很有头脑,很有棱角,处处给领导出难题,就没有多大意思了,还得伸展到人性上、精神上。《赤橙黄绿青蓝紫》显示生活的丰富多彩,人性的复杂。人性就是这样,它老是穿一套旧军装,老是那样的直头发,它就给人一种呆板的情调。
因此,这里谈一下工业题材的魂。什么是工业题材的灵魂?为什么抓工业题材难?完全不懂工业题材、不懂工业,就写不好工业题材。必须很懂。很懂又必须能懂到跳出来的程度。假如跳不出来,陷到工业细节里去,陷到工业技术里去,你将一无出路。国外的长篇、中篇写工业题材的,完全把工业题材作为背景,把工厂的生活作为一种特殊的社会。外国作家写美国大资本家、大企业家、大工业家,他写了技术、写了生产过程,但绝不是让你陷入技术圈子里去。现代技术那么复杂高精,你不写技术,怎么可能把人说得清楚呢?所以要从技术里边挑选。细节不是都不要,要挑选哪一种东西非常宝贵。这个就看你写什么题材、什么人物。我举个大家都知道的例子,有个《电视杀手》电影,拿电视杀人。它必须写技术,不写技术,电视怎么能杀人。因此,他写了一个精神变态者制造了一种特殊电视机,还有一个像导弹发射筒一样的玩意儿。这个发射筒对准了电视机,电视机的屏幕上出现了人,他想杀谁,一扣扳机就杀死了那个人。他有一套复杂的技术过程,能在自己的家里把播音员杀死,这不写到技术了吗!但是又不能陷到里边去把技术写明白,让观众知道他是通过什么手段把人杀死的就可以了。他主要写这个人为什么会有这种变态,写他的精神,他受的挫折、打击。在现代化社会里,他的神经错乱,使你看完这个电视之后,感兴趣的不是怎样杀人,而是为什么要杀人。这里就涉及到一个文学的灵魂问题,也就是工业题材的灵魂是什么的问题。
是什么呢?是一种强烈的生命感。我明天去看我国最大的露天铁矿——本钢南芬露天铁矿。我一直认为,采矿可以出好东西,不知为什么,我们就一直出不来关于采矿的好作品。采矿应该非常有味道,我看过一个山西的露天煤矿,它有矿,有露天,有机械,有工业,有大自然,而且技术又不很复杂,很可以写。要知道当代背景对社会的重大意义,当代任何人都不能逃脱工业社会这个背景。通过工业背景,通过人物来表现人,让你的文字承担人性的使命和精神的使命。千万不要让你的文字承担技术使命。
文学有三个尺度,不管是谁,都一视同仁,这就是昨天、今天、明天。也就是说,你写昨天、写过去,要经得起今天和明天的考验,你若把尺度定在某一天,这不行,要经得住历史的考验。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对工业的操纵跟被操纵的问题。我一定要讲这个。我们成年累月指挥机器,同时又被机器所指挥,自己变成了机器的手、机器的一部分,对工人作者这是最大的灵魂障碍。机器把你的灵气消磨掉了。所以操纵机器的时候你应该有意识地不被它把你的人性的东西、灵感的东西消磨掉。
我沾光就沾光在工厂。我如果没有工厂,不会有现在。我生在农村,以后到城市上中学,然后进中专,分配到工厂。一分配就是大工厂,那气魄非同小可,那是第一个五年计划兴建的一百五十六项工程之一。我中专毕业后当热处理组的组长,那阵儿不愿意当干部。我那个热处理组十几个人,有六级工、四级工、五级工,都听我指挥。六千吨水压机,六十五立方米的大炉子,这种气势对我的熏陶不一般。我如果不在那个厂子里,感受不到。本钢我想也非同小可。不管你在哪一个工厂矿山,不管在哪个具体岗位上,你对工业题材要把握得大,至少把握到本钢,别把握到你眼皮下那一块地方。如果不把背景放到本钢,放到大工业、现代工业上,你没法写。
我念中专的学校是海军测绘学校,出校后当制图员。为什么我写的干部多一点呢?我们那批制图员,是周总理下的令绘制领海十二里海图。原来的海图都是英国的、日本的,老出事故,所以我们自己测量,自己绘图。测绘学院的本科生不够,临时集训我们两年就干上了。当时赶上北部湾战争爆发,我们连续十几天拼在绘图室,赶制出越南海图。周总理还跟我们握手呢。假如我当一个基建兵,成年累月在山沟里修铁道,修国防工事,一修就是三年,复员回来了,什么叫部队生活,根本不知道,因为兵种受了限制。
因此,你的经历是什么,应利用你的优势。所以业余作者都普遍有一个规律,都是从本岗位开端,第一篇作品都写本岗位。专业作家、大作家,都从写自己开头。不管是巴金、鲁迅、海明威、托尔斯泰、曹雪芹,第一篇甚至成名作,都从写自己开头。写自己开头就从人开头,写本岗位开头就从工作开头、从环境开头。从人开头,越走越深;从本岗位开头,越老越走不到人上去。
一位工人作家,一九五八年“大跃进”的时候写点诗。我不是给业余作者泄气,我说心里话,讲真诚。他以后也写了些小说,成了名。“文化大革命”不能写了。“文化大革命”以后条件好,再写,结果说什么也写不出来。有人说他主要是生气,生别人的气。我觉得,他的悲剧就是从来不知道文学为何物。
文学是什么?文学不是癌。你别跟文学没完没了地玩命了!你对它充满了信心,一定要反问一下它对你是否也充满了信心。如果你对它充满信心,它对你信心不足,那么,就应该清醒一下。
文学应该双方都建立信心,你对它有信心,它对你也要有信心;如果它对你信心不足,那么,你就想办法增加自己的魅力,要补充什么,把握什么,心中有数。
工业题材是非常有前途的。我最担心的就是不要被工业困住。工业给作家提供了背景,千万把它当作背景,把它当作改变人类思维方式的一个重要手段。
怎么才能不被机器困住?就是要多看。看工厂、看书。你看的工厂多,你就不会被机器困住,就不会呆板地成为机器的附属物。多看书也是一样,每本书都是作家的人生。你了解别人的人生对你也有帮助。
关于书,我还要讲一个观点。我主张各种各样的书都可以读。但不要把自己当成理论家去读书,因为你不是搞理论的,是搞文学写作的。
我吃过亏。这两年我写的东西少,其中跟读书多少有关系。其实那是一种虚荣心,我苦读了两年书,在一次当代国际文学讨论会上,我论了四个小时中国现代派和世界现代派,一下子把那些权威们论傻了,他们怎么也没想到蒋子龙会谈出那么多现代派的文艺理论来。我当时很得意,事后也后悔莫及,为了出一次风头,两年没写作。
书不可不读,也不可像我那样读法。作家读书读到这个地步就愚蠢了,就是读死书了。一次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西班牙作家荷塞——大家叫他“赛先生”对记者说:“有些作家说他读了好多书,那是骗人的。我说实话,我不读书。我以前读书很多,写得很少;最近几年我不读书了,写得很多。”
大家想想,当你写作的时候,你连报纸都不看,肯定那几天你什么都不看。假如你看别人的小说,你写不了你的小说,那怎么写呀?所以,我们读书要读有用的书。对于作家来讲,不能移植别人的思想,别人的思想拿过来,保证写不好你的作品。
有一种东西可以进入你的创作,就是你听到的东西很感动,过了两天,过了半个月,过了一年、两年还感动,这是宝贝,无论如何你得把它写出来。你不写对不起你自己。那种东西是你应该写的东西。对于作家来讲,什么是思想?感觉就是思想。
中央一位领导在天津有个讲话,他讲,北京有个戏叫《邻居》,只演一场就给枪毙了。有一个河南梆子不许进京演出;还有一个京剧叫《曹操与杨修》也不准演。还有一篇短文,题目是《穿和服的日本人》,也受了批评。人家说的是曹操、是杨修,文章说的是外国,何必往自己身上挂号,你怎么那么多疑?你不怕得病吗?我们不能疑神疑鬼,如果这样的话,我们好多词都不能用了。比如现在有个词叫“负增长”。经济负增长,还不是赔本、亏损。可他偏不叫亏损叫负增长。这涉及到语言文学问题。
我提醒诸位,千万千万注意语言。语言的承载力是相当丰富的,有些语言也是非常精妙的。所以我们不可以不注重语言。工厂的作家本来最应该有语言的优势,而这几年却丢掉了这个优势。这个现象我百思不得其解。我为什么说工人作者的语言有优势呢?第一,他生活在最生动的语言环境里。生活里的语言是最生动的,不管是粗的,还是文的。不知为什么我们工人作者忘记捕捉和提炼。而不在工厂生活的作家们却生搬硬套一些很粗俗的话,乃至脏话,那跟我们工人的语言没法儿比呀!如果我们能在生活的语言上加以提炼,那就会逐渐形成自己的语言风格。不注重语言,写文章,写小说,相当困难。
还有一个,工人作者怎样在作品里表现具有全国规模、世界规模的企业?就是说,我们写的是本钢,但它达到的高度、具备的文学规模,至少应该是辽宁的规模、中国的规模。我们目前还不敢吹世界规模,顶大被某些国家翻译。有一点注意,写工业题材不应该缺少发现和创造。任何文学,没有新的发现创造,这文学算完了。发现和创造不是技术,是人,人性的东西,精神的东西,血肉的东西。为什么工厂的作家缺少发现和创造呢?大概跟他的工作环境有关。工厂生产,一切都是规范的,有规律的操作,这就受到了限制。这里我有一条经验,你既然生活在工厂你又想写作,无论如何,思想不能懒惰,思想一懒惰,一发而不可收,会一懒再懒。为什么?因为工厂生产很累,很紧张,下了班会很疲乏,愿意看看电视,听听音乐,喝点酒,然后睡觉。你可以喝点酒,你也可以看电视,可以睡觉,但是思想不能闲着。思想闲着的人,生命素质就会逐渐退化。同在一个地方,有的人能写,有的人不能写;有的人感觉深刻,有的人感觉肤浅。取决于什么?不取决于他读了多少书,不取决于他的思想觉悟高低,取决于文学的素质。大家都知道王安忆吧?她的头一篇作品是我给发的。老三届没毕业,初中文化,上山下乡,现在一年写多少万字。为什么,生命的素质跟生命的体验。所有有成就的人的思想绝对不会闲着。有一次我发烧很重,四十多度,好多童年的事情都说了,好了以后,我的女儿就说:你发烧的时候胡说八道。我问都说什么了?她说讲了很多可笑的事情,词不达意,语句不通,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我突然灵机一动,觉得人发烧的时候可以胡说八道,如果要经济发烧,要是领导发烧,要是权力发烧呢?后果多么可怕。因病发烧,儿女在旁边付之一笑就完了,我们的政策就没有发烧的时候?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对待电视的问题。现在电视文化对整个中国文化的冲击最强烈。电视实在是好节目不多。这儿不知有没有电视台的。我对天津电视台台长讲,现在电视文化简直没法办,教授学者们一方面抱怨电视没有好节目,一方面又是忠实的电视观众。你坐在那儿,干还干不下去,看又没多大意思,一晚上经常被耗掉。大家想想,五十年代大家感到时间很多,可以上夜校,可以看好书,一本书很快就看完了。现在就不行了。对于业余作者,甚至我们这样的专业作家,怎样正确地跟电视打交道,是你怎样爱护生命的一个关键。什么东西都没有,一耗一个晚上。
如果你想写作,必须树立一个观念,绝对不看电视。我不是一概反对看电视。有好节目还可以看。不能正确对待电视文化,你将来就变成没有文化。作家要想写东西,就得赢得时间呀!
还有一点,对工业题材必不可少的想象。要锻炼我们的想象力。我举个例子:《米老鼠和唐老鸭》,它的想象力让我们编也编不出来。孩子们爱看,跳跃非常快。反过来说,我们有些儿童作品,孩子们不爱看。为什么呢?第一,缺乏想象力;第二,假作天真,都是成年人假装孩子气,孩子的天真同天才的天真;孩子们的许多问题是成年人回答不上来的。所以我们没有好的儿童作品跟这有关系。由于我们缺乏想象力,因此纪实文学、报告文学突然成了中国文学的主体。他们利用中国事件多这样一个优势,充分利用这个优势,所以报告文学就气势非凡。因为我们的事件本身又非常典型、非常深刻,你编都编不出来,所以写纪实文学要比虚构有时候强大得多。
但是,写实总是缺乏后劲儿,就是激发不了想象力。还是要培养自己的创造力和想象力,这才叫才气。什么叫才华呀?对于作家来说,才华就是新鲜而深刻的感觉。你有新鲜、深刻的感觉,你就有才华。这个新鲜而深刻的感觉有时候取决于活的灵魂。我为什么在灵魂前边加一个“活的”呢?因为有时候我们的灵魂发呆。有时候你走在街上,走到百货店里你仔细观察我们的同胞们,你不知他在想什么,他脸上发呆、发木。我们只要求自己的灵魂不要发呆。你如果灵魂发呆,感觉就会迟钝。什么最珍贵?活的灵魂对作家来讲最珍贵。世界分两块,一块是物理世界——当然这是现象学派的,一块是心理世界。物理世界,话筒、桌子、礼堂、灯、机械、本钢;心理世界,自己、灵魂。物理世界是灯就是灯;但心理世界,每个人都不同。作家就是用你的心理世界感应物理世界,然后把这种感应表达出来。这种感应的标准就是追求深度、深刻。
还有三分钟就到时间,大家还不递条子,这说明本钢的同行不是一般的老实,是非常的老实,非常善良,非常宽厚,非常理解我的难处,唯恐我答不上来。我曾在有的单位接到一书包条子,那些条子是向我提问,我也非常愿意回答这些问题,那非常精彩,效果很好。不是我讲得好,是那些问题提得好,提一个好问题就是天才的一半。这是一个方面。还有一个方面,说明本钢的同行非常深沉,非常老练,非常圆熟。
第二,你要不断地调整自己的频率,就像电视台一样,几频道收什么,几频道收什么。社会、人生不断变化,你总得调整自己,你不调整就收不到。
第三,你要相信自己有责任了解一切、面对一切。你可不要以为我们是本钢的,我们就写自己。你要有信心,敢于面对一切、了解一切。不为天下所驾驭,要驾驭天下。这句话是政治家的话,我们拿过来为作家所用。
总之,对一个作家来讲,唯一有价值的,能给你带来好处的,就是新鲜的感觉,或者是生气勃勃的创作朝气、创作灵感。
今天是认真做了准备,但是谈得非常沉重。为什么这么沉重呢?我不知为什么陷到一个理论圈子里去了。我以往的感觉,如果陷在理论圈子里边,效果就不好。但是今天我非常感动。本钢的作家是相当有基础的,是相当有教养的。因为今天讲的完全是干货——什么叫干货呢?就是把“饺子”捞了出来没带汤。这全是我前一段时间对文学的思考,是我总结出来的。当然有的地方说的是“绕口令”,非常绕口,但都是我自己提炼出来的。今天很好,说明大家很理解我,不管我讲错讲对,大家听进去了,表现得非常有礼貌。时间这么紧张,特别是在这个时候谈文学,这么认真听,一直坐到底,我非常感动。谢谢诸位。
(根据录音整理,未经本人审阅。)
1989年12月 蒋子龙文集.14,人生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