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蒋子龙文集.14,人生笔记

§作品的形式和生活的节奏

  文学作品的形式和生活的节奏有什么联系?舞步要踏上音乐的节拍,我似乎觉得作品的形式也有个要跟上生活的脚步的问题。

  在生产高速发展的国家,社会的口令就是:赶快!赶快!生活脉搏异常紧张,处处都感到速度的压力。速度就是生命,人们总是处在一种紧张的状态中,没有速度就混不下去。比较起来,我们中国当然还只能算是“马车”的速度,但是生活的节奏也已经大大地加快了。经济界随着竞争,必然要强调速度;学校要凭分数录取,必然要有竞争。这就紧张了。生活像万花筒,各式各样,说变就变。生活的这种节奏对文学作品的形式就没有冲击?

  人们不满足于“且听我慢慢地讲来”了。所谓意识流小说和“朦胧诗”的出现,不是偶然的,不是以某几个人的意愿所能转移的。由于社会的开放和生活的多变,也锻炼了人们的欣赏力,不管你怎样大跳大跃,大跌大落,线头如何复杂,情节如何错综离奇,不愁人们看不懂。但人们却没有工夫听你说废话,更不用说是假话和空话了。

  作品用怎样的结构更适于表现这纷纭繁复、瞬息万变的社会生活呢?我因为自己的水平所限,苦于找不到更好的表现形式,只好用这种写法试着写两篇,又用那种方法试着写两篇,但用得比较多的还是“挤干水分”的方法。所谓“挤干水分”就是不拖泥带水,把真正的“干货”,把实实在在的东西捧给读者。

  作品里一般性的东西越少,它的格调就越高。东拉西扯,凑数的东西,平淡的描写,空洞的叙述,统统砍去。自己觉得没有味道的,估计读者不喜欢看的,坚决不要。任何时候都不能让读者通过无聊认识世界。“思索所引起的喜悦”才叫真正的动心。这样一来,作品的跳跃性就大了,容量就大了。要求作者拿生活来吧,拿材料来吧。没有足够的生活积累,光凭听来的几个故事就想坐在屋子里编小说是不行的。

  于是指责也来了,有两种。一种是惋惜:哎呀,你那些短篇都可以写成中篇,中篇都可以写成长篇,简直是浪费材料,太可惜了。一种是睥睨:这短篇是压缩的中篇,这中篇是长篇的压缩,犯了文学上的禁忌,瞧瞧人家契诃夫,几百字就可以写成一部小说,成为世界名著。

  呜呼,以字数定输赢,以结构形式分优劣。似乎把短篇拉成中篇,把中篇拉成长篇,倒是符合文学创作的规律。好像凭一两个细节,玩弄技巧敷衍成一篇小说,倒可以成为细腻的、能够传世的文学珍品。

  文学是有它自己的规律的。但是最基本的一条却是无一定之规。这一行的特点就是要“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就是要多样化,而不能千篇一律。工业生产要严格地遵守操作规范、《钳工工艺学》等等。文学创作难道能遵循“小说工艺学”、“诗歌写作规范”吗?倒应该是你这样写了,我就得那样写。最紧要的是屠格涅夫说的“喊出自己的声音”,有独特的艺术风格和表现形式。鲁迅先生的深沉的解剖代替热情的呼喊,寓热于冷,冷中含热。曹雪芹写林黛玉一生爱哭,而临死时偏偏写她微笑。《三国演义》写诸葛亮一生谨慎,偏偏在紧要的时候用“空城计”冒险成功。“绝招”只能用一回,人家用过了你再用,就不称其为“绝”了。

  《三国演义》描写曹操是“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刻画他的心理也是两句话:“我宁负天下人,不叫天下人负我。”要是用现代掺水的办法,得搞成上千字的心理描写。也许又有人会指责,这太不细腻了,太粗糙了。粗和细难道同错和对、优和劣是一个概念吗?工笔画自有它细的好处,然而速写、油画、雕塑也有它粗的妙处,难道能因前者的细就可以排斥后者的粗吗?

  《三国演义》、《水浒传》里几乎一个章回,甚至一个段落就可以编成一出戏,它给后人提供了多么丰富的精神食粮,大凡中国人,有几个会不知道一点《三国演义》、《水浒传》里的故事和人物。现在有些写得很细致的作品,洋洋几万言,几十万言(当然也包括我那些既不会细,也不会粗的作品),读过以后人家在脑子里留下了什么呢?我喜欢这样来检验自己的作品,有的同志和我见了面爱说我的某一篇小说写得不错或者写得不好。

  我就问他:“你看过了?”

  他说:“看过了。”

  我又问:“那里面写的是什么意思?”

  他说:“金厂长是个大滑头,可是最后在选人民代表的时候,竟不投自己一票,真想不到,有意思。”

  行,至少这个情节是可取的,被人家记住了。有的时候,我的发问却使人家蒙头涨脸,吭吭哧哧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急忙给人家打圆场,应该感到不好意思的不是他,而是我。你的作品叫人看过以后很难叙述出来,这就是最好的批评。像“草船借箭”、“借东风”、“逼上梁山”、“武松打虎”……张口就来,而且说起来很顺嘴。读者甚至根据作家塑造的人物的性格编出了顺口溜:“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武大郎服毒——吃也死不吃也得死”。不管有人把这个斥为“通俗文学”也好,“下里巴人”也好,我是敬佩那些能让自己的故事和人物深入人心的作家。

  有时我想好一篇小说,为了决定取舍,使结构更紧凑,动笔之前先给工人讲故事,特别是挑上夜班的工人休息的时间讲。上夜班大家身体最乏、最困,很容易睡着,这对我的故事是个严峻的考验。如果把大家讲得都睡着了,这篇小说就不必写了。如果讲到某个地方,有人打哈欠,伸懒腰,喝水,上厕所,这一段肯定应该砍掉!东砍西砍,剩下的就是“干货”了。

  作家在写作的时候既是作者,又是读者,不可傲慢地抛开读者不顾,只图自己痛快,随心所欲地任意涂抹。读者看到你写了一句假话,或是一句废话,立刻兴趣大减,不想再看下去了,这就是所谓“败笔”。如果假话、废话不是一句,而是几句、几十句,作品就像长了一个大瘤子,没人会喜欢的。肿不是胖,出虚汗不是结实,啰嗦不是细腻,文学不是说废话的艺术。

  工厂里现在时兴一个口号:“用户即上帝。”对于作家来说,可不可以说“读者是裁判”呢?因此,我宁肯让一些搞评论的朋友指责我,也不肯得罪读者。我不在自己的作品里表现对我来说是外行的东西,也就是不写自己不懂的事情。有些作品涉及的生活面很广阔,某些场面必然是我所没有经历过的,我就绕开或跳过去,决不要不知强装知,用以敷衍读者。这就使我的某些作品节奏很快,有时甚至大段大段地跳跃。有的评论家就说:“看你的作品太紧张,喘不过气来。你就不能让你的人物也轻松一点,到公园、河边去散散心。”他不满意这种结构形式,我也不认为这种形式就是好的,但我还不想就放弃试验,而是继续摸索前进。老祖宗的遗训就有:“有话则长,无话则短”,“糖多了不甜,盐多了不咸,话多了讨人嫌”,“花开千朵,各表一枝”等等。

  社会在发展,生活在前进,文学作为社会生活的反映,从内容到形式也必然会不断地发生变化。我向往文学作品能够达到这样的境界:有宏伟的生活图景,深刻的哲学含义,动人的思想力量,丰富的人物形象。什么样的形式适于表达这样的内容呢?已经出现的形式比起还没有创造出来的形式要少得多,我们应该找出各种各样适合自己的形式。

  1983年7月 蒋子龙文集.14,人生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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