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年》小序
在一片“拜年”声中编好了这本书,遂叫做《拜年》。
然而,我却厌恶拜年。记得在很小的时候,对过年有一喜一忧:喜的是可以尽情放鞭炮;忧的是在大年三十的子夜吃饺子前,要给所有比我大的人磕头拜年。此后三五天,还要一股劲地磕下去。磕得膝盖痛肿还不算,更令人发窘的是必须口中念念有词,论资排辈,准确地叫出各种称呼,往往臊得我满面通红。而且由于自己跪着,很容易把别人看得过分高大,甚而丧失自信。
现在,拜年的形式和内容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很少磕头,一般都用嘴对付。可以用来表达关怀、慰劳、团结、尊老爱幼,也可以靠它套近乎、拉感情、维系各种各样的关系。真是手段简单,奥妙无穷。通过这种很普通的、极常见的生活现象,不能解剖当代复杂的社会关系吗?不能看到各式各样当代人的灵魂吗?
能不能说,文学的最高目的就是让人们更深刻地了解生活呢?倘如此,作家就首先应该不知疲倦地向生活的深度和广度探索,随着这种探索的逐步深入,其文学形式也必然要随着发生改变。打泥土层同打岩石层的钻头是不一样的,从一百米打到五百米,总要换钻头的。
收集在《拜年》里的中短篇小说,基本上都是一九八二年写的。这是我进行试验的一年。试验的成败得失暂且不论;探索是否碰上了“鬼打墙”,使我仍在原地兜圈子,也先不提。我觉得像我这样一个在创作中似乎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却又不够成熟,缺乏经验的作家,应该每一年都要进行新的试验和新的探索。创作无“老本”可吃,更何况本身不老。
但一年下来,关心我创作的朋友们众说纷纭。有人说《宝塔底下的人》、《拜年》、《招风耳,招风耳!》太“冷”了,并为我担心,以为我在进行一种“危险的创作试验”。有人说《今天星期二》、《值班》、《种瓜得瓜》太“损”了,似乎有那么点“缺德”。其实,对社会的批判不能简单说成是“缺德”,敢于嘲笑自己的人,是自信的表现;没有幽默感,缺少的往往是智慧。也有人说《锅碗瓢盆交响曲》太“热”了,《九大行星的悲剧》太“玄”了……
你有千条妙计,我有一定之规。别人的议论要听,自己心中也要有主见。纵使试验全部失败,也比不试验强,至少知道了哪条路是行不通的。心中有了失败的教训,总比茫茫一片空白要充实,更何况试验未见得是“全部失败”。“冷”也好,“损”也好,在作家心中的土壤里,责任和痛苦却能播种和催发文学的种子。
我对自己去年的试验结果也有许多遗憾的地方,构思时是一个样子,写出来是又一个样子。比如《拜年》里的故事,原想在家属大杂院里展开,通过两个命运不同的女人反映两个不同命运的男人,武戏文唱,在厂外写厂内。然而一开手写,就破坏了原来的构思。通过《锅碗瓢盆交响曲》,我想告诉读者的绝不仅仅是个“改革”的故事。现在确实使某些读者产生了这样的误解。优秀的小说应该指示出现代人的精神世界,通过人和社会的联系,让读者意识到主人翁的价值,看到生活的失败者性格中的悲剧因素。我想从一个新的角度揭示当代青年人摆脱旧轨道、创造新生活的勇气,以及他们思想上发生的深刻变化和个性的复杂多变。但想得好,做得差,心有余而力不足。
总之,我力图从现实的社会关系中表现人的心理奥秘,企望刻画出一个立体的全景社会。因而只能再继续试验下去,摸索下去。停顿便无出路。
于是以这个“试验小结”权做序。
1983年3月于天津芥园里 蒋子龙文集.14,人生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