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自选集》序
编自选集,我把重点放在了散文、随笔上。皆因它代表了我近年来的写作兴趣、写作状态和主要收获。这是我以前所没有想到的,走上文坛之初,我曾想当然地以为自己会将小说创作进行到底。不可想象一个作家会不以写小说为主。
一九九二年早春,《文汇报》副刊的主编肖关鸿约我开个专栏,每周一篇,篇幅可长可短,以两千字为宜。我答应了,一是盛情难却,二是觉得这很容易,多年经营小说剩下了不少无法用于小说的边角余料,正好顺笔成文,开辟一个专栏。不想这一写就收不住了,《文汇报》的专栏结束了,又新开了别的专栏……
十几年下来,除去出版了两部长篇小说《人气》和《空洞》外,其余的都是散文和随笔。要编自选集,不选散文、随笔还能选什么?出版社约我编这样一本自选集,自然也是冲着我的散文、随笔来的。
我解释这种“中短篇小说断档”现象,无外三个方面的原因:
第一,是我个人的原因。写了很长时间的小说,想换一种文体,也许一个小说家到了某个阶段或达到一定的年龄,小说便很自然要少写,甚或干脆不写,将主要精力集中在散文和随笔的写作上。但,话也不可说得太绝对,说不定哪一天还会回来,又萌发写小说的强烈欲望。
第二,可能跟散文的文体有关。散文是一种非常自由又非常讲究的文体,自由就体现在一个“散”字上,可记事,可抒情,可写人。我的这本自选集就按这个顺序分成上、中、下三篇。然而,散文的“讲究”也在这个“散”字上,既要“散”得汪洋恣肆,又要谨严精美;既要“散”得自由舒张、辞赡韵美,又要意境深邃、天矫奇崛。所以过去的散文宁失之矫饰,也绝不平淡浅易,散文必须是美文。
第三,或许与今天的社会现实有关。现代人心散,神散,情散,事散。而散文虽散,却要提供真情,提供一点思想、一点智慧,甚至是一点事实。篇幅可长可短,立意可庄可谐,题材无所不包,天地君亲师,神仙老虎狗……这正适应了现代人的生活节奏,也最为灵活便捷地反映了现代人掩藏在散漫外表下的紧张、浮躁和不信任情绪。
随笔就更是如此,笔随心,心随笔,信笔写来,顺笔流淌,感觉应笔而生。完全自然,完全诚实,表现出一种与现实生活相契合的丰富感、变化感和幽默感。
但是,这本书既然是自选集,就应该多面地体现我的创作风貌。故接受了编辑的建议,选出三篇小说放进“下篇”。在一百多篇发表过的中短篇小说中,我为什么独选出这三篇?并没有特别的深意,只是觉得这三篇和整部书的格调比较贴近。《长发男儿》使用真名姓写了国宝级的河北梆子演员裴艳玲的故事;《阴阳交接》和《树精》也都有较强的“纪实性”,写法上接近散文。
我在编选的过程中还有个考虑,以往的选家经常会忽略这三篇小说,他们可能认为这不是我的重要作品,不能代表我,所以很少把它们编进各种各样的小说选本。正由于此,我选择它们或许能给读者以新鲜感。当然,我本人也是喜欢这三篇作品的。
这就引出一问:都是自己写的东西,难道还有不喜欢的吗?不喜欢为什么要拿出来?父母都是有偏心的,生了很多孩子却对有的特别疼爱,对有的则不太喜欢。问题是父母最喜欢的不一定是最优秀的。这就是我的顾虑所在,以往曾出版过几十种小说集和散文集,大多是编辑编选或根据编辑的要求编选。而编自选集,则全部按自己的心意挑选,读者会怎么看待这个选本呢?
这至少有助于细心的读者能更多地了解作者,不仅知道他写了些什么,还知道他对自己作品的取舍。作者往往会对自己的有些作品很重视,对有些作品就不够重视。有些自己重视的作品同时也受到社会的重视,不免沾沾自喜。有些自己看重的作品,出版后却遭到冷遇,又会耿耿于怀。当然也偶有意外之喜,自己不看重的东西却获了个什么奖……总之,作者并不能预见和掌控自己每一部作品的命运,就像父母不能把握孩子的命运一样。
这就变得有点意思了,每一部作品从构思到写作的过程中,肯定都是作者最爱的,否则他就创作不出来。一旦作品发表出来,就有了社会性,随之也有了它自己的个性和价值,这时候作者对它的态度也发生了变化。这正是编自选集的意义所在,作者公开这种“变化”,交给读者评断。
于是,写此为序。
1994年4月13日 蒋子龙文集.14,人生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