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篷外面,参谋干事们全都坠入云遮雾罩之中,什么双榆树战例,什么二号高地,什么时间差穿山暗河,全都莫名其妙。
内幕只有严丽文知道,她几次想走进去缓冲一下,却始终没敢这样做。
“你的意思是,首先上当的还是我”
“是的。战斗发起之前,无名高地之敌在前,军长您居中,二号高地之敌在后,黄蚜洞之敌在最后。战斗发起之后,无名高地之敌进入严泽光的东侧,军长您进入无名高地,二号之敌则进入了您放弃的阵地,黄蚜洞之敌又进入了二号。如此一来,就使严泽光部陷于被动地位。当然您部还是以最快的速度攻上了反斜面,否则,后果是不堪想象的。”
“那么,请你明确回答我,你是怎样看待双榆树战斗中我和你岳父的是非问题?”
“军长,我没有权力下这个结论。由于敌情突然变得诡秘,致使你们两个人都产生了判断上的失误。而当敌情明朗之后,您确实扭转了局势。但是……严泽光之所以失去了扭转局势的能力,也正是由于配合上的不协调造成的。”
“你的意思仍然是在说,严泽光的失利我有责任。”
沈东阳避开了话题的锋芒笑了笑说:“军长,如果是我站在您当年的位置上,我也会那样干的。我们今天所进行的毕竟不是真实的双榆树战斗,真实的战斗不容许我们这样解方程般地从容,不是我们今天在一片模拟战场上能够复制出来的。军长您是一个唯物主义者,我想您并不是要跟谁较个水落石出,您的本意一定是想把过去的战斗结合起来,用今天的眼光去审视它分解它,寻找它的可塑性,从而在理论上总结出更加成熟的战术思想。”
“你不要打了老子一掌又来按摩。”王铁山拍案而起。
“我是真诚的。我认为,一场战斗,有无数种可能也有无数种打法。可是在当时的条件下,只容许做一种选择。你们过去打了不少仗,甚至打了不少漂亮的胜仗。但是能不能说都是进行了最佳的选择呢?我想不一定。最佳的选择永远只有一个,而我们或许终生未必能够得到。譬如双榆树战斗,您,也包括严泽光,你们只能根据当时掌握的情况,以你们的智慧和经验所能够达到的最高极限去进行选择,而这种选择在若干年后重新审视,还会发现弊端,这就使得双榆树战斗和过去所有的战斗包括已经取得了巨大胜利的战斗一样,还可以往下演绎无数次。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不能用今天的思维方式去苛求双榆树战斗,更不应该对您和严泽光提出苛求。”
“你知道你岳父对我指责的理由吗,是我没有从东翼出兵。老实说,这一点我恰好是能够接受的。”
“从东翼出兵同样是亡羊补牢之举,还是在穿山暗河上做文章,充其量也只能像实际结果那样,勉强取胜。只不过能够保住他的主攻态势,伤亡依然不可避免。如果他能够看穿守敌的企图,将计就计,就绝不会出现那么大的伤亡。”
“好,既然把皮剥到这个地步,我就告诉你这样一个事实。拿下无名高地之后,我曾经派出两个排迂回至高芭山下,又被你岳父指挥到了二号。如果这两个排在战斗中期出现在高芭山,你想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沈东阳怔了一下:“您是说您也利用了时间差?”
“我没有想那么多。但我根据当时的情况,认为有必要加强高芭山。如果你丈人不阻拦,至少可以减轻西边的压力。”
“他为什么要截住那两个排?”
“高芭山距主峰只有二百四十米。”
沈东阳迟疑了一下,“军长您是说……他怕二营先上主峰?”
王铁山抬起夹烟的手指,往头顶上指了指:“这个问题只有问你的老丈人了。”
沈东阳低下头,在沙盘上凝视良久,然后才淡然一笑说:“军长,我岳父截住你派去的两个排,这种说法史料上没有记载,恕我直言,死无对证的事情,我们大家都说不清楚。”
王铁山被沈东阳的态度激怒了,只觉得心脏一阵悸动,他盯着那张年轻而顽强的脸庞,很想披头散发地训斥他一顿,然后再告诉他,不是死无对证,证据就在你的妻子的手里。你岳父临死之前在图上标记得清清楚楚,你去看好了……但是他克制了。争论已经转入到更加严重的层次,已经涉及到对整个战例的重新认识问题,个人的是非已经无足轻重了。
王铁山再一次陷入了沉思,指间的雪茄被碾成粉末,以专注的目光投向沙盘,随着目光的分野和穿透程度,宽大的肩膀在阳光的阴影里微微晃动。突然,他挥起手臂做了一个凌厉的姿势,将雪茄举在了空中,又机械地停止了运动,只有粗糙的指头在不由自主地扭动着挤压着,似乎在开掘着记忆的某个角落,并且牵扯住了一个漫长的岁月。崎岖的青筋时而膨胀时而松懈,爬满藤蔓的手背表皮上跳动着移动着,指关节偶尔发出一两声碰撞,似乎竭尽全力凝于指尖,紧紧地攥住了一段刻骨铭心的往事,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境界里做着不屈不挠的进攻或者防御。终于,这只手敏感地颤抖起来,像是被火烫了一样,又像是遭到了沉重的阻击,痉挛了一阵,定定地僵在胸前约十五厘米处,直到松弛了皮肤,这才无力地、疲惫地垂在隆起的小腹上,静静地犹如一只喘息的动物。
王铁山慢慢地向沈东阳转过脸来。
沈东阳吃了一惊——军长在微笑,军长的笑容沐浴在落日的余晖里,如同覆盖了一层灿烂的鲜花,放射出神圣的光芒。
“那么,双榆树战斗成了什么?你的意思是说,我们打了一个糟糕的败仗?是不是啊?现在我才明白,你说过,修改师史的确有必要,而且有可能改变你岳父的初衷,原来你是从实质上否定这场战斗的胜利性质。你认为这场战斗是……失败的。”
“不,军长……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的眼睛告诉我,你就是这个意思。”
“我只是认为,伤亡太大了,而且有些伤亡完全是可以避免的……应该承认,那场战斗实际上是勇大于智,如同以往的许多战斗一样,指挥员的头脑一热部队就冲上去了,在战术上并不严密,之虽然最后还是有一定的战果,但是应该看到,那里面有很大的成分是部队的勇敢和牺牲弥补了指挥上的……盲目战斗。”
尽管一再提醒自己不要激动不要失态,可是当沈东阳的话说完了……王铁山还是从这些话里体会到了一针见血的疼痛。他极其艰难地再一次平静了自己。
“我告诉你,双榆树是以敌人的失败、我们完成了任务而胜利结束的,它是一次胜利的战斗,不是败仗。”
“是的,双榆树当然是一次胜利的战斗,可是我们必须正视一个重要的事实,如果说这是一场胜利的话,那么也带有很大的偶然性,恰好是两个指挥员的判断失误,阴差阳错,负负得正。”
你说什么,负负得正?什么叫负负得正?
王铁山终于控制不住了,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沈东阳嗫嚅地说:“……军长,我们这只是……从理论上探讨……”
“你估计你的这个理论你的老丈人同意吗?”
沈东阳无语。
王铁山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哈哈,没想到啊没想到,严泽光啊严泽光,老到失算了。你他妈的神气什么?你以为你就那么正确?不,我们是五十步笑百步,一个结果。你听见了吗?你的得意弟子说咱们的战术是阴差阳错,负负得正。你不是要修改师史吗?那就让他们改去好了,改个一塌糊涂,这下你满意了吧?你要知道,你是那一仗的合成指挥员,指挥上的错误主要应该由你来负。你给自己培养了个掘墓人……”
“军长,我……本来也只是想通过这次演习,向您和前辈们学习……我并不是……”
“不是什么?我知道,你的野心大得很呢。你居然否定了双榆树战斗,不仅否定了我,连你岳父也一锅端了。你口气好大,有魄力……”
“军长,您误解了……”
“放肆!”王铁山突然暴怒,一拳擂在桌子上,“你,你算老几,你打过仗吗?你尝到过战争的滋味吗?你知道弹片钻进肉里是甜的还是咸的?你今天站在这里说得头头是道,全他妈的纸上谈兵。打一仗给我看看,打胜了,老子喊你军长!”
沈东阳也倔了起来,“军长,您别小看我。喊我军长用不着,但是说起打仗,我想,我也许会有那么一天的……”
“狂妄!”
“军长,我并没有否定您的现在,也没有否定我岳父……”
“出去!”
“军长,您是有胸怀的,您至少应该让我把话说完,您这样对我不公平。”
“出去,请你现在就出去,我要好好地想一想。”
“爹爹!”一直在帐篷外坐卧不安的严丽文终于不顾一切了,惊叫着扑进帐篷,看着怒气冲天的王铁山,再看看纹丝不动面无表情的沈东阳,眼睛里迅速地蓄满了泪水,“东阳,你这是干什么,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会后悔的……你出去吧。”
“拿酒来!”王铁山咬牙切齿地吼了一嗓子。突然,他浑身一颤,脑袋一歪,踉跄一步,山一样沉重的身躯仄倒在严丽文的臂弯上。
直升机降落在马萨岗“渡江支队”的指挥所旁。王奇和两名满身尘土的士兵抬着担架上的王铁山,向直升机走去。严丽文手举输液瓶神情忧伤地走在担架的旁边,另一侧是跟随飞机到来的集团军马副政委。
王铁山拉着政委的手,痛苦的脸上挤着微笑,用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请政委在十六日的常委会上转述我的意见,二十九师师参谋长人选另配,我个人提名沈东阳同志担任二十七师师长。向军区报告时,请附一份材料,说明这是我的最后一次提议。”
马政委无声地点了点头。
沈东阳跟在身后说,军长,对不起,我惹您生气了。
王铁山说,过来东阳,让我告诉你,你是对的。
太阳已经落山,西天一片血红,残霞碎絮在空中飞扬,马萨岗山区笼罩着一片苍凉的暮色。
沈东阳沉浸在无限空旷的思维空间里。攥在他手里的,有两张图纸,一张是严泽光临走时扔给他的由严泽光绘制的《双榆树战斗兵力运用示意图》,另一张是王铁山上担架之前交给他的由王铁山绘制的《双榆树战斗释疑图》。
望着渐渐湮没在天穹尽头的直升机,沈东阳点燃了一根香烟,伫立良久。 高地